第1章
    小衍,给婶婶道歉。
    外面的天还没亮,刘家逼仄的客厅里塞满了人,夏衍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倔着不低头。
    我没错。
    刘婶披着件外套坐炕边冷哼,你没错?你损坏我家财产你还有理了?
    夏衍不承认,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扎你轮胎了?这镇上这么多高中生你怎么就怀疑我一个人?你怎么不说是你家小孩自己没事扎着玩儿给扎坏的。
    你这臭小子怎么说话哪!
    女人瞪着眼睛从炕头跳下来,指着夏衍鼻子就大骂:夏海!你看看你把孩子教成什么样子 !
    夏衍听不得她扯自己爸,你有事说事,不要动不动就说我爸,这是我爸爸,不是你儿子他爸爸!
    夏衍!
    夏海站在一旁,脸都青了,给刘婶道歉!
    我不,要道也是她先给我道!
    我凭什么给你道歉!小破孩子学点课本就了不起,敢给乡里乡亲摆谱下套了,哎呦不得了啦!夏家这孩子管不住啦!
    夏衍看着她扶着炕头大哭大叫,气不打一出来,明明是你骂我爸,你说他....反正就是你的错!
    刘婶哽了一哽,而后也不抬头,就趴在炕头继续哭,越喊越大声,说自己一个寡妇受尽了委屈,现在连邻居都要来踩上一脚。
    夏海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爸....夏衍小心翼翼看向他。
    道歉。
    爸!
    我说了,道歉。
    夏衍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爸。
    轮胎我赔给她,道歉不可能!
    几秒后夏衍掏出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砸到地上,拽起一旁的书包怒气冲冲地离开。
    这一段我找一位同学给咱们翻译一下,夏衍。
    夏衍
    夏衍!
    直到被同桌在胳膊上狠狠揪了一把,夏衍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急急忙忙站起来。
    阅读理解第三段,翻译一下。
    夏衍脸皮薄,被这么一说,满脸通红地开始翻译。他有点紧张,越翻越快,于是一口气直接连着翻了三段。
    行了行了,给后面同学留一点。老师都给气笑了,叫他坐下,要专心听课。
    夏衍点头,坐下。
    你到底在干嘛啊。同桌凑过来戳戳夏衍胳膊,你今天明显心不在焉,生病了?
    夏衍摇了摇头,说没事,也不想解释什么,眼睛再一次转向窗外。
    外边狂风大作,和教室齐平的树冠被吹得乱舞,夏衍内心一刻都不得安宁。
    夏海有前科,腿还有问题,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做临时的清洁工,专门给镇上的大厦擦玻璃。这狂风是突然刮起来的,凶猛地吓人。夏衍从小到大见过的糟糕天气不少,父亲每一次都能安全回来,但今天他格外担心。
    或许是因为今早跟夏海大吵了一架,他总觉得心里难受。
    虽然现在想起来他还是觉得很气很委屈,觉得父亲不该那么对他。而当他望着窗外乱飞的垃圾袋,夏衍开始惶惶不安。
    他很后悔。
    一早上时间恍恍惚惚就过去了,夏衍今天总是心神不宁的,没什么心思听课,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节课打铃,急忙去办公室里借电话。
    啊!
    他跑的太急,出门直接撞到人身上。撞击力太强,疼得两人都吸了一口气。
    夏衍抬头,见是班主任,脸色不太好。夏衍以为是他撞的,赶紧道歉。
    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夏衍,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顾不上揉一下自己被撞疼的鼻子,你听我说,有件事情需要通知你,你先别着急....
    赶到医院的时候夏海已经抢救失败,毫无生机地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连夏衍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狂风卷起工地吊篮撞击到了大楼上,他的父亲活生生被撞死在了吊篮里。
    夏衍不知道该怎么哭,明明一路上都是泪流不止地赶过来,可真正到了看见夏海尸体的那一刻,他像是失去了人类所有自然习得的技巧,连路也不会走了。
    夏海一向和善,在镇上人缘很好,尸体从医院接回来以后镇上的人帮忙抬馆,给帮着入了土。
    镇上的红白喜事一直都是大人在操心,夏衍什么都不懂,跟在邻里身后浑浑噩噩忙了三天,最后直到将他爸安葬完后独自返回家里,他才恍惚意识到,他是真的永远失去夏海了。
    最初那些日子镇上的人都有些担心夏衍,毕竟父子两相依为命十几年,夏衍多么稀罕他爸爸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大家怕他想不开。
    几个邻居经常给夏衍送饭,区里老有人过来问候他,还联系政府那边看怎么给夏衍弄点补贴。连学校老师和捣蛋的同学们也对他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的不对让夏衍难受,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没看出来夏衍有什么不对劲。
    吃穿一如从前,状态看着也还可以。也不麻烦邻居了,回了家自己做饭洗锅,将就着吃,第二天也正常上学。
    于是大家渐渐都放下心来,几个好事的妇人贴墙根八卦的时候还多嘴,说夏衍骨子里跟他妈一样,没什么良心。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学校里都开始暑假补课了,夏衍到了早上九点还没来上学,老师打不通电话,就上门来找。
    最后还是刘婶让自己家孩子翻墙去夏衍家里看看,结果小孩一进门就大叫,说人死了。
    人没死成。
    情绪极度压抑造成体温中枢系统紊乱,低烧数日也没有吃药就医,生生给拖成了肺炎,再加上之前的贫血,就昏死在家里。
    好好一个人瘦了七八斤,几乎一眨眼就变了个模样,形容枯槁。
    刘婶平时飞扬跋扈的,如今看着那孩子静静躺在床上,面如纸色,一时竟鼻头一酸,掩面哭起来。
    等到她抹干脸面出了病房,却看到病房外边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里面的男孩是叫做夏衍吧?
    对...对对对,就是夏衍。
    夏衍缓缓睁开眼睛,意识还是不清,窗子透来的阳光不是很刺眼,夏衍微微转头,在病床边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人影。
    夏衍心头一震,想也没想便强撑着身子扑上去,一把将人抱住,霎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爸,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道歉,我给刘婶道歉,我给所有人道歉,我以后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我会做乖孩子的,你别走行不行,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别丢我,我只有你了。
    郁上突然让人扑个满怀,还被禁锢得一点不能动,身体有点僵。
    护士说病人情绪很不稳定,不要再刺激。郁上耐着性子,将那双本来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移上来,试探着拍了拍夏衍的后背。而夏衍在郁上的安抚下哭得更大声,委屈,愧疚,难受地像挖心掏肺。
    新买的衣服被夏衍揪得皱皱巴巴,肩膀也湿透了,黏糊糊的。郁上被夏衍反反复复的动作弄得有点恼火。
    门外秘书还在等着他去开会,他有心扯开夏衍抓着他的手,却终究在触碰到那不停颤动的身体后,作了罢。
    ...没生你气。
    夏衍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听到这话后睁大了眼睛,抽噎着确认,那你,那你也不会扔下我走掉对不对?
    郁上皱眉不说话,寻常父子之前捻酸的话让他觉得很没意思,但夏衍等不到回复,圈着他的脖子马上又要哭。
    郁上黑着脸,忍了几秒,不情不愿地说:对,行了吧。
    夏衍终于安心下来,缓慢地扯动嘴角,手下也放松,不再死死揪着人,而是有点委屈地趴在郁上肩上。
    他伸手,想要摸一摸郁上的耳朵,被躲开,但没过多久,耳朵又自己送回来。
    夏衍还流着眼泪,像找不到开关的水闸,但不大声哭了。有些凉的手指抓到郁上的耳朵,从耳廓摸到耳垂,终于满意地闭上眼,笑了,热的,还活着。
    郁上想把夏衍扔床上,可这小孩睡着了也不老实,就跟蜘蛛精一样,稍稍一动就能自觉缠上来。于是他只能让夏衍暂且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数着自己耐心掉完的倒计时。
    江眉靠在房门边上,掐着烟,好整以暇望了半晌,嗤地笑了出来。
    郁上淡淡地抬了下眼,病房里不要抽烟。
    没点火。
    江眉穿戴华贵,年过四十却依旧貌美。她缓步走过来,坐在郁上身边,也学着夏衍的模样将下巴垫在他肩膀上,身上为了遮住烟味而喷洒的香水让郁上皱眉。
    江眉,郁上表情不怎么好,离我远点。
    江眉根本不在意,她仔细看了看郁上怀里的小孩,逗狗一样啧啧两声。
    你就喜欢这种小男孩吧。
    郁上依旧没出声,但脸色很差。这几乎是他和江眉相处的常态,因为江眉永远学不会好好说话。
    但可惜啊,江眉曲指夹了夹郁上的衣领,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和郁文轩一样,他醒来以后不会叫你老公,只能叫你爸爸了。
    夏衍又狼狈又可怜,清秀的五官被眼泪沁地水汪汪,看着确实叫人心疼。
    江眉在郁上这里得不了趣,就去玩新儿子。
    她伸出手指想去戳一戳夏衍的脸颊,手腕刚约过郁上的肩膀却被牢牢禁锢了住。
    有力的五指攥着她的小臂,将她捏的脸色发白。
    指甲太长了。
    江眉挣不开,不怒反笑,生气了?还是被戳中了?
    她和郁上对峙,我下午刚做的美甲哪,留了两个月,连猫都不敢抱,你难道要我为了他而剪了吗?你觉得我像是那种咽苦吐甘的母亲?
    腕上名贵的翡翠镯子滑落下来,扣在郁上的虎口处,他抬眼看着一脸笑意的江眉,眼里没什么温度。
    如果不愿意剪指甲,语气再平常不过,可以连着指头一起剁掉。
    第2章
    夏衍在医院住了一周,每天不说话也不活动,就呆在病房里,不是蜷缩着看窗外,就是蒙在被子里一个人哭。
    护士几次想要逗逗他,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也不怎么对他上心了。
    江眉倒是经常来,和夏衍第一次见面指明身份后她就每天都过来陪一会儿夏衍。跟他说说话,给他削个苹果,夏衍那时候会强打着精神坐起来,但他已经失去了想象中见到母亲时那种亢奋的心情。
    我听爸爸说,当初你为了生下我,产后大出血,差点没命了。
    江眉笑了笑,很平静,没有那么严重。
    江眉不置可否,夏衍便越发难过,对她也越发愧疚。
    他的情绪偶尔会很失控,有时想江眉想的发疯,有时却极度排斥江眉的靠近。
    他还是会不停地想起夏海,只是不再挂到嘴边,因为江眉似乎不太喜欢夏衍提起夏海这个名字。
    那日大雨,江眉走时替夏衍掖好被子,她说:人总要接受各种各样的别离,你不能总是陷在过去,这不是去世的人希望看到的,也对其他活着的人不公平。
    夏衍没有睁眼,只是在江眉走后翻起身,在床边独自坐了很久。
    夏衍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两周才被江眉接出院。十四天说长不长,夏衍的情绪却变化了很多,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不管真假,但哄得护士开心了,总和江眉说你家小孩真的超级可爱。
    我们,现在去哪里啊?夏衍问这话的时候很害怕,他表面波澜不惊,但是心里却已经紧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江眉提来了一个小行李箱,帮他把东西都收拾好。
    她没有给夏衍反应的机会,接着说:衍衍,我并不想隐瞒你什么,你应该也早就看出来了。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
    夏衍默默点了点头。
    那些悲伤的氛围再一次包裹住他,夏衍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没有人要的野狗,很可怜,很多余,不管十七年前还是现在,他出现在江眉的世界里似乎都是一种错误。
    夏衍无意识地咬着嘴唇,手指一直扣着床边的碎线头。
    江眉把箱子装好,推到边上,走过来。
    她走到床边,裙子上发亮的流苏像钟摆一样四晃在夏衍的瞳孔里。
    想你爸爸吗?
    夏衍忍住眼泪,说:想。
    然后她问:那想我吗?这些年。
    夏衍没有回答,盈在眼眶里的泪掉下来,啪嗒一声打湿地面。
    江眉摸了摸他的头,不再说话。
    两人静静坐了很久,江眉忽然问:你能忘记你爸爸吗?
    江眉回头望着他,似乎是出了神,她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却又在夏衍想去深究的瞬间消失殆尽。
    江眉捧着他的脸笑了笑,衍衍,你以后愿意跟妈妈一起生活吧,行吗?
    出门时江眉忽然想起来落了东西没带,说要返回去取,就扔给夏衍钥匙让他先上车。
    夏衍没有坐过那么好的车,其实见都没见过,连开门都不会。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又在路人注视之下觉得难堪,惊慌之下将钥匙掉在地上。
    身体不舒服吗?
    夏衍弯腰去拾时被人抢先一步,钥匙被修长的手指捡走,他抬头,看到男人站在他面前,很专注地看着他。
    夏衍的脸在那一瞬间就烫的要命,他立马转过眼睛去,不再看着来人。
    他还记得那只耳垂的温度。
    夏衍不说话,郁上又问他: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郁上身上带着那种类似于檀香的气息,很淡,很好闻。夏衍不知道那是香水还是什么,总之那股独特的香气缓缓充斥满他的鼻息和头脑时,他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平静,而是感觉到男人站过来时连身边的空气都比刚才烫了几分。
    他那天竟然在这样一个男人的怀里撒泼打滚了。
    夏衍的脚步不自觉向后退了退,退的太急,又掌握不清方向和台阶高低宽度,脚下磕了一下,直直向后仰去。
    郁上眼明手疾地拉住了他的手。
    力度不大,但足以让夏衍惊慌失措地又给他扑了个满怀。
    对,对不起!
    夏衍反应过来后立刻推开郁上连退两个台阶。
    手掌被郁上握过的位置出了很多汗,黏腻的让人难受;脚踝前面被撞到,这会儿也疼得要命,钻心,但他全部没空理会。
    郁上静静看着他,目光从他的脚上慢慢转移到他红透的耳垂,然后低眼,说:没事。
    然后问:江眉哪?
    夏衍还没有做好和他交谈的准备,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没办法立刻回应。他像个睡觉时突然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准备了半晌才说:回去取东西了。
    取什么?
    ...不知道,没告诉我。
    郁上看着他,见那个一周前还抓着自己喊爸爸,哭的天昏地暗的小男孩如今像是惊弓之鸟一样躲着自己,没来由地心头不悦。
    那走吧。
    啊?
    夏衍终于在惊讶下抬起头,可是妈...阿姨还没有出来。
    为什么要改口叫阿姨?你不是她的孩子吗?郁上看起来不怎么能理解夏衍的想法,如果是在顾忌我的想法,那没有必要,我没有那种拆散别人家庭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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