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月给他喂了一口。
    李成绮原本近乎于涣散的眼神瞬间有了光泽那种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光泽,他原本烧得脸色通红,在喝过一口药之后脸唰地白了。
    李成绮用力咳嗽两声,惊得谢明月纵然知道他这个表情作伪更多还是忙将药碗放下给他顺气。
    李成绮咳得眼中水光粼粼,他呼吸颤抖,气若游丝地说出一句,孤是不是要死了。
    他装模作样装得自己都相信了,谢明月柔声道:陛下,喝过药就不会死了。
    李成绮喃喃道:孤今日可算明白何为铁石心肠了。他一手捂着胃,虚弱地同谢明月道:先生,孤腹中绞痛。
    他靠着谢明月的肩膀,湿漉漉的脸上粘了几根谢明月的头发,他无知无觉,微微转着头,同谢明月装可怜。
    臣已经命人给陛下做粥了。
    孤不想喝。
    谢明月耐心道:那陛下想吃什么?
    李成绮黑沉沉的眼睛一转,孤想喝先生做的。
    谢明月看得明白,李成绮未必是想吃饭,只不过是在拖延喝药的时间罢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问,直接捏着李成绮鼻子灌进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明月点点头,好。
    李成绮听他答得如此痛快,忍不住朝谢明月笑了。
    这个笑容半点作伪也无,是发自内心的笑,谢明月垂眸,不去看李成绮的笑颜,他听李成绮道:先生会做饭吗?
    李成绮当然知道谢明月不会做饭,有时君臣在书房一夜,李成绮奏折看久了便要出去散步,已是后半夜,谢明月提着灯,君臣二人从书房走到膳房,李成绮突发奇想悄悄溜进去,两人面对国事举重若轻,于做饭却无计可施。
    臣会学。谢明月回答,他答的很认真。
    谢明月此人极少承诺什么,他若是承诺了,便一定会坐到。
    李成绮愣了愣。
    幸而谢明月在舀汤药,并没有与他对视,不然李成绮知不道能不能在那一瞬间收敛所有心绪。
    他揉了揉鼻子,不由得苦笑。
    五日之前的晚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可算不得融洽。
    那种热与麻交织的疼,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
    陛下。谢明月突然开口。
    李成绮猛地回神,先生?
    谢明月的语气似乎有几分无奈,陛下,你这样靠着臣,臣没法喂药。
    李成绮顺着他的肩膀看去,却见谢明月的头发被他弄得散乱,乌黑长发下,素白的脖颈上亮晶晶的,似乎笼着一层汗。
    李成绮移开视线,不知因为什么,竟然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地往边上一滚,滚到自己的枕头上靠着。
    谢明月尝过温度后才将药送到李成绮唇边。
    这种气味难闻,喝起来更是如同酷刑的苦药纵然是谢明月亲自送到他嘴边他也很是抵触,勺子已经碰到嘴唇了,李成绮却磨磨蹭蹭不愿意张嘴。
    李成绮抬头,对上了谢明月的眼睛。
    或许是床帐内实在太热,谢明月此时的目光并没有像从前那般,那样让他觉得像蛇。
    只是很无奈。
    李成绮张开嘴,将勺子一口吞了下去。
    谢明月往回拽了拽,一时没拽动,陛下。
    李成绮张开嘴,让谢明月把勺子拿出来。
    他可能三岁时喝药都比现在痛快许多,然而李成绮不以为耻。
    谢明月又舀勺药。
    汤药热气腾腾,他照旧吹过,唇瓣上略沾了些。
    李成绮的阻止堵在喉中,张了张嘴,不知该不该开口。
    谢明月都不在意,他开口了反而显得矫情,平添尴尬。
    李成绮默默闭嘴。
    谢明月什么时候这样不讲究了?
    不过想想他也释然,毕竟给人喂药碗里放两个勺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的欲言又止谢明月尽收眼底,他多尝了一口,眼底隐有笑意。
    一碗药见底,有谢明月一半功劳。
    谢明月起身去给李成绮倒茶。
    李成绮苦得嘴里发麻,这时候也说不出什么不必劳烦先生的话了,朝谢明月的背影道:先生回来时顺便将桂花糖拿来。
    桂花糖?谢明月似乎疑惑地问了句。
    李成绮只当他是找不到糖在哪,又叫了声,青霭,将糖找出来给先生。
    不多时,谢明月拿着茶和半袋桂花糖回来。
    李成绮眼巴巴地看着谢明月手中的桂花糖,但还是乖乖先喝了半盏茶才朝谢明月要糖。
    谢明月从中捏出一颗来,放到李成绮手中。
    李成绮:
    李成绮非常疑惑。
    先生?
    吃多了牙疼。谢明月道。
    李成绮这辈子都没想到有人能用这样哄孩子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他又不是真的十几岁。
    况且他十几岁的时候,也无人把他当孩子。
    李成绮忿忿将糖含在嘴里。
    谢明月柔声劝道:宫外的东西,日后还是先叫太医看过了再吃。
    李成绮嘴里含着糖,乍听谢明月说话十分警惕,一下抬起头,听见谢明月说话的内容心情才微微放松。
    谢明月知道这是宫送来的,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是谁送的。
    桂花糖在口中化开,李成绮依依不舍地盯着谢明月手中的袋子,眼神可怜。
    好似个忍饥受饿久了好不容易寻到一野果的小东西被人直接夺了口粮。
    李成绮脸颊还是嫣红一片,眼眶中含着若有若无的水光。
    可怜极了。
    谢明月被他看得甚至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罪大恶极。
    李成绮把糖咽了下去,小声问道:周律中没有不让吃糖的规矩吧?
    他明明是在抱怨因为喝酒挨打的事,却叫人半点气都生不起来。
    谢明月不为所动,陛下,天不早了。
    李成绮气得两腮鼓起,往下一躺,生无可恋地躺到床上。
    谢明月移走了床帐内的灯,将茶杯与糖袋都命人送了出去。
    李成绮恨恨闭上眼。
    长乐宫内的烛火次第熄灭。
    夜半,缓缓安静了下去。
    先生不去休息?李成绮问的关切,话外之意却是你为何还不走。
    谢明月坐到他身边,等陛下好些了,臣再去睡。
    他在等李成绮退烧,方放心睡下。
    李成绮心中滋味莫名,正要开口,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玩意贴在了嘴唇上。
    是一块桂花糖。
    谢明月的声音里染上了无奈,只此一次。
    少年欢天喜地地张开嘴,舌头灵活地一勾,将糖果卷入口中。
    或许是他不小心,舌尖不期碰到了一冰凉的东西,黑暗中,李成绮下意识舔了下,那冰冷的东西被烫到似地拿开。
    李成绮惊觉,那是谢明月的手指。
    指尖上染着一层药味,舌尖略微一点便觉十分苦涩,几乎冲淡了李成绮口中桂花糖的甜。
    睡吧。谢明月平静道,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李成绮的动作。
    李成绮沉下思绪,笑自己最近风声鹤唳,轻轻合上双眼。
    手指无声地捻动了下。
    李成绮的唇舌无疑是柔软的,因为高烧得缘故,湿红滚烫。
    李成绮闭着眼睛,在药与高烧的双重作用下昏昏欲睡,他当然看不到,谢明月五指被谢明月自己攥发白,而后猝然放开。
    或许是因为安神的药草,李成绮睡得比往常都沉。
    药在缓缓起效,他身上的温度逐渐降了下去。
    谢明月伸出手,探了探李成绮额头。
    他的手掌实在太冷,摸什么都滚烫,试不出李成绮的温度。
    谢明月思索一息,倾身过去,在李成绮额头上轻轻贴了下。
    不烫了。他想。
    作者有话说:
    犯帝星这事其实特别好玩,有时候看星象的官员发现星象有异,哪个星星靠近帝星了,就很紧张,是不是要出事啊,是不是要行刺啊,然后赶紧通知皇帝,皇帝就:??
    他可能只是和哪个臣子关系好在一起睡了一觉,后者把腿或者胳膊搭他身上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天光大亮, 玄凤站在李成绮随意搁着的一支竹管笔上,啾啾地叫着。
    李成绮眉头皱了皱, 还未全然清醒便觉得嗓子干疼的厉害, 他掀开有些浮肿的眼皮,下意识往身边看了眼。
    空荡荡一片。
    李成绮以手点额。
    孤难道烧糊涂了吗?
    谢明月应该在他身边才对。
    床帐掀动,李成绮浑身无力,靠在枕头上问道:谢侯昨日可来了?
    宫人将床帐挂在玉钩上, 阳光直入, 刺得李成绮一下将眼睛闭紧了, 他心中不快, 还未开口,便听有人开口道:来了。
    这清越如山泉汩汩流过人心底, 听着便十分舒适愉悦的声音,除了谢明月还能有谁?
    李成绮嫌阳光刺目,没有睁眼, 一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嘴唇,他张开嘴, 温度正好的水流入口中。
    水珠润湿了干涩的唇瓣, 李成绮尽数咽下去, 方觉嗓子内的疼痛缓解。
    不过,为何是水不是茶?
    李成绮现在一喝白水, 便忍不住想起琯朗。
    谢明月低头看了空空的瓷杯,将杯子放到被宫人端着的托案上,旁边正摆着漱口盂。
    李成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适应了阳光后才完全睁开,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站在一旁正将手放到盆中的谢明月, 他愣了愣, 又把眼睛闭上了。
    耳边是滴答滴答的水声。
    李成绮缓缓睁开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幻觉。
    谢明月双手将擦巾拧成一股,滴滴水珠顺着手往下淌,弄得宽大袖口氤湿出一小块深色痕迹,他手背素白,青筋根根分明,随着他的动作愈发隆起。
    李成绮愕然地看着他的动作。
    李成绮沉思片刻,突然道:昨日太医同先生说什么了?
    谢明月拿着擦巾朝李成绮走过来,旁边宫人皆目不斜视地垂首站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李成绮只得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
    谢明月的目光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需要小心对待的玉器。
    濡湿的擦巾拭过李成绮的脸。
    太医和臣说,陛下五内郁结,身体早就虚透了,昨日淋雨高烧不过是个引子,实际上是寒气交攻的结果,布料顺着他的眼睛擦下来,李成绮下意识闭上眼,谢明月擦他的双眼似乎很仔细,因为停留的时间比擦别处长,还请陛下好好保重身体。
    李成绮听谢明月这样说,一下松了口气,轻松道:果然如此,若非孤病重,
    若非孤病重,谢明月怎么会站在他床边喂他喝水,侍候他起床?
    谢明月擦过他的嘴唇,这个力气与其说是擦,不如说是堵。
    李成绮唔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谢明月起身,去换了条擦巾。
    谢明月背对着他,玉立颀长,仍未着官服,是件浅灰的衣袍,用料看上去极舒服柔软,他换了挑擦巾,照旧拧好,陛下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淋雨受凉。他隔着擦巾抬起李成绮的下颌,沿着下颌曲线擦,擦过喉结时李成绮不知为何觉得紧张,喉结上下滚动了数次。
    擦巾停在李成绮微敞的领口,谢明月平静地绕过,握着李成绮的手腕给他擦手。
    先生骗孤作甚?李成绮嘟囔。
    不怪他多想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而是谢明月伺候他梳洗,这种事李成绮只敢自己在被装棺材里面之前擦身时想。
    擦身,也不是没有过。
    李成绮小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下。
    无论是那天,还是今天,都无需谢明月来为他擦拭。
    谢明月显然很少伺候人,或者根本没伺候过人,他的动作生疏,但很仔细,连指缝都细致擦过,李成绮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居然觉得谢明月有点乐在其中。
    孤一定是病还没好。李成绮面无表情地想。
    谢明月淡淡道:因为好骗。
    李成绮不曾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撇了撇嘴,孤很好骗?
    他是第一次被人说好骗。
    谢明月没再回答。
    李成绮得不到谢明月的回应,干脆闭嘴不问,安静地坐着欣赏谢明月出尘的样貌。
    谢太傅的手是拿笔的手,指腹上一层薄茧,不时擦过李成绮的皮肤,湿,且有些凉,带起一阵极轻的痒。
    李成绮目光突然一凝,他目光从谢明月的脸上落到谢明月手中的擦巾上。
    谢明月似有疑惑,怎么了?
    李成绮沉默片刻,先生方才给孤喝水,是因为长乐宫中没有茶了?他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但还是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谢明月自然道:那杯水是拿来给陛下漱口的。
    果然是漱口水!
    谢明月将帕子放到水中,轻撩盆中水净手,他头也不回,询问道:陛下可还口渴吗?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说:孤今日一整天大约都不会再渴了。他按了按眉心,先生可知道,先生为孤擦脸时,孤在想什么?
    他朝站在旁边的一宫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其过来为自己束发。
    那宫人犹豫着看了眼谢明月,后者将已拿在手中的梳子给了他,自己走到李成绮床边坐下,陛下在想什么?谢明月问。
    靠着人可比倚枕头舒服得多,李成绮看见谢明月坐下就想往他肩膀上倒,奈何谢明月身份特殊,李成绮只得没骨头似地倚靠枕头,朝谢明月一笑,露出双颊酒窝,使坏的那点小心思全透了出来,孤在想先生缨绂有容,兰姿蕙质,常伴于孤左右,可立为皇后。
    这话里说不出是戏谑多些,还是阴阳怪气多些,谢明月略一思量,回神时发现宫人们俱屏息凝神,很是惶恐惊惧。
    谢明月竟点点头,好。
    他接受的自然。
    若是立后诏书这样写,谢明月半点都不介意。
    李成绮不期他如此反应,但马上改口,不过方才孤后悔了,先生若是入宫,应是贵妃。
    须臾间便从皇后成了贵妃,谢明月垂了垂眼睛,居然因为这种话好似流露出几分失落来,为何?
    李成绮听谢明月如此发问,不由得顿了下。
    他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是他脑子有问题,还是谢明月脑子有问题。
    因为娶妻娶贤,纳妾纳美。李成绮一本正经道。
    臣不够贤良?谢明月又低落又疑惑。
    这是你贤良不贤良的问题吗?谢卿。
    你再贤良也当不得皇后啊。
    李成绮眨了眨眼,忽地笑了,先生有没有想过,不是先生不贤,而是先生
    而是先生太漂亮?
    谢明月没想过漂亮也能成为无妄之灾,他哦了声,收敛了方才郁郁神色,正色询问,那陛下觉得,朝中谁可称之为贤臣?
    李成绮不假思索,听说摄政王素有贤名。
    谢明月闻言朝李成绮一笑,语气了然,原来如此。
    李成绮一言难尽地看着谢明月。
    他们刚才说的人到底是贤臣,还是立后人选?
    先生,李成绮从青霭手中接过粥,喝了一小口,待咽尽后才继续道:贤良少妒,才能做皇后。他语调颇戏谑。
    然后李成绮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月把自己的粥碗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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