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声音和缓轻柔, 几乎要淹没在鼎沸人声当中, 可宿眠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从来没听得这样清楚过。
    宿眠仿佛听到了自己悬着的心怦然落地的声音。
    他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似的闭上眼,但马上又睁开。
    宿眠徒劳地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哭又想笑, 当然是哭自己命苦, 哭李昭这个大靠山倒了他以后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笑也是觉得自己可笑,连景阳钟都撞响了, 谢明月守了七日的灵,难道这也能有假?
    他是,你什么人?过了好半天, 宿眠才听到自己询问出声。
    李成绮顿了下,才道:亲长。
    李昭没有子嗣, 这少年长得和他如此相像, 大约是李氏子孙, 能让谢明月亲自出面找人回去,除了今上, 宿眠想不到任何人。
    宿眠注视着李成绮的眼睛,忽地笑了出来。
    像他从前一样娇媚,一样动听。
    宿眠扯下脸上的面具, 随意往上一抛, 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那面具后的带子竟然真的牢牢挂在了铁钩上, 他仿佛和成绮早就相熟似的,亲亲密密地拉住成绮的袖子,笑眯眯道:你还要不要别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人上一刻还是满眼悲恸沉郁,郁色氤氲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李成绮点点头,看也不看,从架子上拿了一大堆下来,各种图案五花八门,足有十几个,往宿眠怀中一放,多谢。
    一只蚊子趁李成绮不注意,在李成绮脖子上快速地咬了一口。
    李成绮没拍到蚊子,垂着头看自己领口,神情有些冷淡地皱眉。
    宿眠:
    竟有点像李昭。
    他马上把这个年头甩了出去。
    以李昭的脾气,就算让他死,他都不会穿着女装招摇过市。
    宿眠乖乖给李成绮结了账。
    摊主先前以为两人素昧平生,还因那狐狸面具起了争执,不想竟是宿眠给他结账,忍不住多看两眼。
    戴面具的小郎君掩盖住了脸,眼睛清澈明丽,叫人忍不住去猜测面具下是一张怎样的面容,至于他身边那人拆去佩饰的青年静静地站着,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人像支削刻的兰花。
    李成绮买的太多,摊主还贴心地给了个尺寸正好的纸盒装面具。
    宿眠把盒子推给李成绮,让他自己拿着。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哀怨道:当年我与你家中那亲长签的卖身契是死契,当年他被送进康王府就没想过活着,若非李昭,他大约已经被磋磨至死了,他当年出于感激更多是识时务,改换门庭,到了李昭那,至死方休,不想,是你亲长死在我前面了。
    李成绮听了这话差点被气笑。
    他心说你有什么想不到的,孤那个身体,你能比孤先死才是奇事。
    按照周律,主人死了,这死契自然不作数了,小公子,想必你比我更熟读周律,你且说,我说的对吗?
    宿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李成绮以手轻轻敲了敲面具的额角。
    他这思考的姿态看得宿眠心一下提起。
    要是这小皇帝真要他继续干下去他也没办法,大不了以后只做生意,诸事敷衍,力图保命罢了,他敢答应先帝一大原因就是李昭大权在握,他不真作死,哪怕东窗事发了李昭也能悄无声息地保住他。
    小皇帝宿眠忍不住腹诽,保得了自己吗?
    宿眠不行,那便要换个人。
    眼下李成绮无人可用,幸而他并不急,人可以慢慢寻,事要耐性做。
    李成绮看了眼绷得宛如拉紧的弓弦一般的宿眠,觉得好笑又可以理解。
    他是真怕死。
    不过谁不怕死?
    宿眠能在明知他死后还将那封关于李旒与谢明月近况的信送到他手中已是对旧主忠心至极了。
    原本是没两清的。李成绮笑吟吟地说。
    宿眠听到小皇帝如此回答亦不意外,他只是失望,他忍不住低了下头,再抬头时却扬起了个笑容,对李成绮柔声道:既然您说没清,那便没清。
    李成绮从盒子里随便扯了粉嫩得能滴下水似的面具往宿眠怀中一扔,后者猝不及防,又怕用力弄坏了轻巧的面具,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死契说的是你死了,不是主人死了,就算我家亲长人故去,你也该继续做我的人,满空来跟上来,任劳任怨地抱住李成绮的面具盒,但你给我买了面具,面具钱便是你的赎身钱,戴着厉鬼面具的少年人笑得眉眼弯弯,抬起手动作没幅度地挥了挥,像猫扬爪子似地道别,走吧。
    赎身钱这三字一出,仿佛银钱从天而降,把宿眠砸得眼冒金光,一瞬间耳边嗡鸣,竟怀疑自己听错了。
    宿眠在李昭死后,唯想保命而已,他做好了小皇帝令他照旧处事的准备,不期小皇帝罢手得如此轻易。
    他一愣,正要和李成绮道别,后者却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他方察觉,这句走吧,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满空来。
    连与其说是心宽洒脱,毋宁是薄幸绝情的模样,都似得十分。
    他应该笑的,这时候却不大能笑得出。
    面具钱是赎身钱。
    面具花了他一两银子,难道他就值这点钱?
    放他自去,是君恩,宿眠咂摸了下,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他好像是个无足轻重的物件,被人随手扔了。
    宿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忽地快步跟上去,抱怨道:虽说你不是我旧主,但好歹他也是你家亲长,你就不问问我以后要去哪?
    像宿眠这样的人,能活到李成绮死,实在太不容易,有时候连李成绮都觉得惊讶。
    宿眠身份特殊,先是崔氏门人,又做了康王府的一小吏,在康王府活不下去时来找他,李成绮见到宿眠在自己面前跪下时并不以为然。
    他用宿眠,只是因为宿眠在康王府,近水楼台,至于其后,李成绮不曾想过。
    这样一个改换了三次门庭的小人,也不值得李成绮费心。
    李成绮登基后,宿眠还活着。
    他用的顺手,便继续用了下去。
    莫说十几年不能明说的君臣关系,便是养狗养十几年,也该有些情分。
    宿眠能全身而退,就是最大的情分。
    十几年苦心经营,你不会要告诉我,你身无分文,要我再额外给你些吧?李成绮怀疑地问。
    宿眠听他问的如此不客气,一时语塞,但马上理直气壮道:对,我十几年兢兢业业为上,半点私心也无,自然无私产。
    学那老狐狸学了十成的少年人弯着眼睛笑得好不开怀,宿眠说自己一点私产没有那纯粹是在扯淡,此人怕死,且贪慕荣华,十几年不知依靠职务之便敛了多少金银,他朝宿眠勾了勾手指,宿眠果然凑了过来,我听说,定陵繁华。
    宿眠一下蹦开了。
    李成绮笑呵呵地和他摆手。
    宿眠在李成绮背后嘟嘟囔囔,就算我这些年攒下钱财,坐吃山空,也有花完一天。
    哦?小皇帝一面将一串糯米丸子放入口中,一面回应宿眠。
    所以宿眠顿了顿,饶是他厚颜,这时候也有点说不下去。
    无论是崔愬,康王,还有李昭,亦或者是现在他面前的小皇帝,要么是李氏族人,要么与李氏有姻亲联系,他这辈子的主人换来换去,竟然就在这些人手里流转了。
    花完了之后,我便连饭都吃不上了,小公子总不想我到贵府门口去讨饭吧?宿眠说的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小皇帝咬了一口,糯米凉了,丸子只在外面淋了层甜水,内里寡淡,并不好吃。
    他把剩下的两串都塞到了宿眠手中。
    宿眠怔然须臾,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小公子?
    你不是说要吃不起饭了吗?李成绮笑着道,绝口不提这玩意难吃得要命,给你一口饭。
    糖水顺着糯米丸子往下淌,淌到手腕上黏糊糊的一片,实在不舒服,宿眠毫不犹豫地低头将那点粘稠的糖水舔掉,余下的糯米丸子尽数送进自己嘴里,就一口饭?他含糊不清地问。
    李成绮道:一日两顿。
    那竹签也粘得很,宿眠很想知道李成绮是怎么吃的不弄到袖口上的,方见他手中的丸子竹签上裹着几层纸。
    一日三顿吧。宿眠艰难地把丸子咽下去。
    糯米凉了之后还很粘,堵在嗓子里弄得他几乎说不出话。
    李成绮思索一刻,我考虑考虑。
    这点小事还需考虑?
    宿眠气不打一处来,我好歹也算你家亲长的迎上李成绮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了,我好歹是你家亲长的什么?亲信?朋友?臣属?什么都不是啊,你家亲长那般吹毛求疵的人,我能在他手下干十几年,还不足证我能力过人?
    宿眠说的很有道理,李成绮不知想到了什么,朝他一笑,也行。
    什么叫也行?
    宿眠还没开口,李成绮已经慢悠悠地向前走了,根本没有半点等他的意思。
    宿眠站在原地,忍不住道:哎,小公子,卖身契我写完了给您送到哪去啊?
    李成绮听得想笑,偏头道:我那有一份了。
    宿眠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他与李昭,自然没有所谓卖身契这种东西。
    他那日慌不择路地跑到李昭面前,伏跪在地求李昭救他。
    他身上好多血,李昭听他颠三倒四地说话,只慢悠悠地说:叫个太医来。
    大周的储君当时正在擦笔杆,似乎嫌他身上的血,只那笔杆挑起了他的下巴,看了一息,方恍然大悟似的,你是舅舅身边那个。
    血顺着牙白的笔管往下淌。
    他想清楚地说话,无奈满口是伤,什么都说不清,只呜咽求救,两行泪顺着脸淌下,冲淡了脸上的血迹。
    这天底下第二尊贵的少年将笔杆一扔,随意对身边气度不凡的女子道:带下去,治到能说清话再来见本殿。
    他投诚投得仓皇,李昭又是何等身份,怎会与他写字契?
    宿眠方才说死契,无非是哄骗小皇帝,小皇帝的回答,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李成绮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而后转过头去,不再看了。
    宿眠艰难地把口中还没来得及嚼碎的糯米丸子咽下去。
    这小孩怎么那么像李昭那个老狐狸精啊!
    他在心中喊道。
    他转过身,朝完全相反的反向走过去。
    糯米丸子嚼得他腮帮子疼,方才味如嚼蜡,咽下去后没水,才发现那糖水有多么甜。
    小皇帝愿意放他离开,他合该感恩戴德,然后收拾这么多年攒下的细软赶紧跑。
    为何不跑?
    是怕少年人后悔,杀他灭口吗?
    还是因为,宿眠捏了捏酸得不行的腮帮,还是因为他依稀看见了李昭?
    我一定是疯了。
    宿眠在心中喃喃自语。
    和宿眠一般不可置信的还有宣亲王李旒。
    当李旒听到管家说,门外有个漂亮的少年人找他时,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李旒起身便快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整理衣服。
    李成绮仰头,见宣亲王府四字,写的遒劲有力、鸾翱凤翥。
    当年李旒几次求他赐字,都被李成绮推拒了回去。
    李成绮是皇帝,他写成什么鬼样子都定然有臣属站在旁边高呼陛下下笔如何有力,笔锋如何遒劲,笔迹如何清峻,可谓自成一派,一代大家。
    但他毕竟要脸,若是周朝没亡,宣亲王没谋反,那他题的宣亲王府大约能挂几百年,他不想死了之后还被后人议论自己那笔愧对父祖的字。
    李旒见到外面站着的李成绮,可谓大惊失色。
    李成绮上前几步,在李旒跪下之前拦住他,我们进去说。
    李旒马上过来,是。
    满空来抱着的那堆东西也被人接了过去。
    满空来犹豫片刻,自己抱着李成绮的面具盒子。
    李成绮手中拿着鬼面,被李旒领进去。
    茶倒好。
    面具放在桌边。
    李旒目光快速在那狰狞的鬼面具上扫过,琢磨着小皇帝带这个玩意的深意,他斟酌着,陛下,宫中可一切还好吗?
    不然皇帝微服出宫做什么?
    还来了他府中。
    李旒府中的茶点好吃,甜甜软软的,放在口中简直像是吞了一口云进去。
    李成绮把茶点咽下去,疑惑道:什么?
    李成绮的不动声色在李旒眼中完全成了另一种意思,小皇帝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有任何伤痕,唯有领口下隐隐约约露出一点浅红,李旒瞳孔骤然缩紧。
    那一瞬间他脑中疯狂窜出的想法让他头疼欲裂。
    陛陛下?他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冷静些。
    李成绮听到他声音中的异样,去拿第二块糕点的手顿了顿。
    王爷?李成绮更加不解了。
    您李旒欲言又止。
    李成绮不觉得自己事前不说一声到李旒家里是一件很值得深思的事情。
    但李旒的眼神让他实在无法忽视,他又拈起了一块茶点,孤在宫中实在无趣,便来王爷这看看,可打扰了王爷?
    李旒马上道;不敢。
    李成绮神色平静,镇定自若,看起来还颇无趣,满空来同李成绮一道来,还拿着数样李成绮买的小东西,显然他们这一行颇为悠闲。
    李旒的心缓缓放下。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
    李成绮把第二块茶点咽下去,眼中光华流转,笑道:仿佛很叨扰王爷。李旒的不敢还未说出口,李成绮就偏头,看了眼过来上茶的侍女,仿佛忽然想起来了似的,极漫不经心地说:听说王爷这里养着好些戎地美人,先前以为是空穴来风,不想却真有。
    那侍女听到李成绮话中谈及她,虽不知道李成绮是谁,见李旒的反应也知此人身份高贵,立在原地,屏息一动不动,她眉眼轮廓深邃,眸色与他们无异,发色却并非纯黑,立在阳光下,方能看出颜色浅淡。
    李旒似乎有点尴尬,垂首道:是有,臣的私行不检,令陛下见笑了。
    琯朗所说的起死回生之法皆出自戎地,李旒身边又有这些戎地之人可若行此等诡秘之事,会如此大张旗鼓地遴选美人,且正大光明地放在府中吗?
    李旒扬扬手,侍女躬身推下。
    在经过满空来时她身体一颤,看向满空来的眼神愕然极了,也不可置信极了。
    李成绮放下茶杯。
    李旒道:怎么了?
    那侍女僵硬地转过头,半晌才道:小贵人身边的侍从同奴婢家中传说里的狼神样貌相近,奴婢一时看呆了。
    满空来静静地站着,对于侍女话中内容无动于衷。
    阳光落在他脸上,因为太过白皙,白得几乎泛出青色,确实有些像神像。
    李旒让侍女下去。
    还有两月,便是陛下生辰,李旒并没有在意这点事,至少看起来浑然不在意,换了个话题,征求李成绮的意见道:既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生辰,理应大办。
    李成绮以手撑下颌,没骨头似地坐着。
    即便他做这个动作仍然好看,却还是看得李旒眉头一跳。
    拿先帝的脸做这样的事,李旒乍见颇无法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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