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寒阅觉得他傻透了,理直气壮、奶凶奶凶地回答他。
    亲我呀。
    岑淮酬心中巨震,竟不知作何反应,眼见卫寒阅又要逃,他连忙俯身,将唇轻轻印在对方眉心处。
    全程围观的小克:
    它几乎尖叫:喵嗷嗷嗷!
    【阅崽你醒醒他是岑淮酬不是顾趋尔!】
    卫寒阅:
    瓷勺已经递到唇边来了,他佯作镇定地饮了一口,下一刻便被苦得皱起了脸。
    药味浓得冲人太阳穴,他忍耐少顷,终是趴到床沿猛地咳嗽起来,惊得岑淮酬急忙搁下碗给他顺气。
    一顿猛咳使得卫寒阅本便不清醒的脑袋更昏沉了。
    岑淮酬拿指腹拭去他眼尾沁出的泪水,卫寒阅使不上劲,却软绵绵地搡开少年的手,无声地抗议。
    口中蓦地被塞进一匙香甜细腻的液体,卫寒阅默了默,咽下去后忍不住问道:给我喝的什么?
    紫云英蜜。岑淮酬答完,又喂他喝了半匙。
    衡都自然也有花蜜,可大多经过四五道转售,不及岑淮酬直接从养蜂人手中购得的新鲜,卫寒阅尚未餍足,便听岑淮酬讨价还价道:喝一勺药,喝一匙蜜。
    卫寒阅天人交战一瞬,争取道:一勺,两匙。
    好。
    艰难地喂完一晚药,岑淮酬又探了探他的胃,察觉仍是发凉,便右手贴胃给他暖着,左手一下下捋顺他如缎的乌发。
    少年人身强体健的,掌心也灼烫,卫寒阅身上的冷意渐渐减退,且岑淮酬通医理,力道适中,间或拂过他头部几个穴位,一时便令他舒服得昏昏欲睡。
    见他再度沉眠,岑淮酬便松了手。
    以卫寒阅这脆弱的肠胃,从集市上购得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是吃不成了,岑淮酬便轻手轻脚地下床准备去厨房给他熬粥。
    小克:
    岑淮酬这手法跟卫寒阅撸它可谓毫无区别。
    卫公子其实也是只小猫崽吧!是吧是吧!
    岑淮酬一走进院里便听外头响起叩门声,他眉头微拧,开门便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个杉木食盒俏生生立在外头。
    岑淮酬:
    他自然晓得对方不是来找他的,毕竟村民皆对他避之不及,何况眼前人瞥他一眼便吓得脸色发白。
    岑淮酬尚未问她来意,便听她怯生生问道:阿阅哥哥在吗?我我娘让我来给他送粥,刚熬好的还热乎着呢。
    岑淮酬:
    他硬邦邦回绝道:他还在睡。
    小姑娘的大失所望都摆在面上,里屋却陡然窜出来一团如闪电般的小黑球,围着她转了两圈,又「喵喵」叫着,咬着她裙角往里带。
    她认出这是昨日卫寒阅肩上的小宠,一时又欢喜起来,试探性对岑淮酬道:它请我进去。
    岑淮酬:
    娇气的卫公子其实在岑淮酬的手脱离他的胃不到半刻钟之时便醒了,又听小克道外头有人来寻,便遣了猫使臣去迎接。
    大周虽不十分讲究男女大防,可未婚男女互进卧房到底不体面,不过正所谓「礼不下庶人」,小桐村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若有心仪之人,以天为盖地为庐也使得
    故而卫公子只是挣扎着坐起身来将外衫披上。
    小姑娘推门而入时,便见到一幅靠坐迎枕、病容憔悴的美人图。
    卫寒阅记得她,语气温和地低声唤道:阿鸢姑娘。
    阿鸢搽了胭脂的双颊愈发红艳了,羞答答道:阿阅哥哥。
    岑淮酬:
    卫寒阅身体抱恙,阿鸢不便久留,便打开食盒将粥搁到石质小几上道:这是我阿娘熬的粟米粥,哥哥病了,喝粥对康复也有裨益。
    卫寒阅颔首道:代我谢过你娘,也劳烦你跑一趟。
    阿鸢忙道不劳烦,告辞过后便红着脸、提着新裁的裙子离去了。
    岑淮酬:
    这下有现成的,也用不上他去煮粥了,卫寒阅说了几句话又有些体力不支,靠在岑淮酬肩头被他服侍着喂粥。
    阿鸢她娘亲的手艺倒比岑淮酬这个糙人强许多,卫寒阅肠胃熨帖,精神亦恢复了些,轻声问岑淮酬道:琵琶买了吗?
    嗯,岑淮酬扶他坐好,将之前随手搁在床尾的琴盒打开,取出那把酸枝木琵琶,忐忑道,瞧瞧如何,可还能入眼吗?
    这把琵琶与卫寒阅从前弹的烧槽琵琶自然无法媲美,不过琴头饱满,头花丰盈,琴轴螺纹线条流畅,品、相光滑,瞧着倒也不失为佳品。
    他不用琴拨,抱起琵琶便要搊弹,见岑淮酬仍杵在床边,便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道:我弹琵琶时不惯有人在旁。
    岑淮酬依言道:那我不扰你了,你身体尚未大好,切莫弹太久。
    卫寒阅手中琵琶「铮」一声响起,岑淮酬忙大步流星朝外去,可到了院内又无所适从起来。
    他不可能抛下卫寒阅独向麦田,思来想去便盛了一盆米糠,朝院东那亩熟田去。
    田边盖了几座鸡窝,岑淮酬将米糠撒到鸡窝边上,思绪却仍牢牢系于卫寒阅身上。
    卫寒阅肌肤剔透细腻,唯有十指指腹生有薄茧,大约便是因弹琵琶之故。
    玉盘落珠般的琵琶声遥遥传来,岑淮酬并不知卫寒阅弹的是去掉了《吹打》一段的《淮阴平楚》,只觉得他看着弱柳扶风,不想弹的却是这般激烈迅疾的曲子。
    窝里的鸡一面吃糠一面焦躁地扑扇翅膀,岑淮酬的心脏也随着卫寒阅的搊弹而猛烈地狂跳。
    乐声走至《埋伏》一段时,分明较先前有所舒缓,可岑淮酬只觉那丝弦一圈圈缠上心尖,将他变成了史书上惨遭十面埋伏的西楚霸王,敌手却不必千军万马,这几根丝线便足以将他全线击溃。
    金鼓箭弩,人马辟易,声动天地,四面楚歌,枭雄自刎最后仍是「铮」一响,一曲终了。
    岑淮酬脏腑发热、大汗淋漓,抬手按上狂沸不止、如被烈火烧穿的胸腔,少年深深合目,喘息急促仿若濒死于垓下。
    卫寒阅仅用一首琵琶曲便教他心乱如麻,他从未有一瞬比当下更为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完完全全栽在这个弱不禁风、娇贵漂亮,却又来历不明、谎话连篇之人的掌心里了。
    卫寒阅弹完也筋疲力尽,指腹烫得他难受,遂撂了琵琶弓着腰,将脑袋埋进双膝里歇息。
    【阅崽,进度条60%啦!】
    卫寒阅闻言委实意外:他不过弹了一曲战歌,没掺半点缠绵悱恻的调调,这也能教岑淮酬少男怀春么?
    村民们盛情难却,三月下来卫寒阅几乎将每家掌勺人的手艺都尝过一遍,只是岑淮酬护他跟护犊子似的,使得原先有结亲意向的几家人不得不歇了心思。
    岑淮酬偶然听人议论,说卫寒阅同他一处是「金玉陷泥淖」,心头并无愠怒,反倒深以为然。
    骤然降临在小桐村的卫寒阅仿若上天的馈赠,岑淮酬几乎如宿命般迅速爱上了他,能朝夕相见于愿足矣,曷敢再奢求其他?
    然而归根结底,身处贫苦淳朴的小桐村所见有限,家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耕种之外唯一的娱乐便是偶尔去镇上。
    可以卫寒阅的体质,要走十几里山路不啻于直接送他转世投胎去,是以卫公子在小桐村待得愈久,心情便愈怏怏不乐。
    岑淮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地寻些新鲜物事讨他欢心,又日日精进厨艺,平日里侍弄庄稼药草的手一反常态地在院内圈了篱笆种起花来,却终究是杯水车薪。
    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卫公子喂粗茶淡饭,一顿两顿是新鲜,天长日久便是折磨。
    他倒并非要山珍海味,却最重精致,而这正是岑淮酬最欠缺的,顾趋尔苦练四年方勉强合他心意,而岑淮酬受食材所限,便更加束手束脚。
    炎夏再漫长,也终会结束,飒飒西风渐起,畏寒的卫美人每年最难捱的秋冬即将来临。
    他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白日里热度尚未下去,他还有些活泛气,可昼夜温差大,夜愈深,寒意便愈透骨,即便捂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
    岑淮酬日日给卫寒阅以食疗温补,在初秋夜里便烧起炭,入夜紧紧抱着手冷脚冷的美人,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教他暖和起来,却只是杯水车薪。
    他终于明白卫寒阅何以能在烈日下一滴汗也不流体寒入骨,不外如是。
    他不敢悲观,愈发频繁地前往镇上,打算开间药铺坐诊,在凛冬来临之前带卫寒阅离开小桐村。
    这一日岑淮酬再次去了镇上与人洽谈,预备盘下先前看中的小店,谈妥后他拿了地契与房契步履轻快地往小桐村赶,一面计划要尽早装潢完毕,再招个伙计,一面期待与卫寒阅分享喜讯时的情景。
    然而当他沿着小桐河行至家门前时,却见院中男人背对他而立,身着飞鱼服,腰间佩刀,脚踩皂靴。
    听闻足音,对方回过身来,原本冷漠的目光在望见岑淮酬长相时遽然一震。
    岑淮酬顾不得发难,先冲入内室,便见卫寒阅赤足坐在榻边,身上覆着雪色鹤氅,一位金冠束发、身着松石绿锦袍的男人单膝跪在他身前,将一双麂皮软靴给卫寒阅穿上,而岑淮酬亲手蓄的那双鹅绒靴被毫不在意地丢在一旁,显得无比黯淡灰败。
    岑淮酬将目光艰难地从卫寒阅身上撕开,又缓缓移至男人的面上,恰好对方也向他看来。
    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张脸相对,几乎教人疑心当中是否缺了面镜子。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个《淮阴平楚》以后要考hhh
    第4章 脸盲的乐师(4)
    迄今已四年,够久了。
    与顾趋尔同来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燕鸣湍,二人星夜兼程连仪容都顾不得收拾,终于到了镇上,顾趋尔方为了见心上人而稍作休整,又命燕鸣湍套了车来。
    三月之久,即便追踪岑淮酬屡屡受挫,可相看店铺时,为表诚信,少年曾与屋主交换过印有姓名籍贯的照身帖,那屋主只须一审便将他来历悉数交代了。
    小桐村
    顾趋尔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在前去的路上打算着定要好好问一问卫寒阅如何一夕之间跑到这千里之遥的偏僻村落来,又为何要同一个一无是处的乡下小子搅和在一处,断断不能令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可闯入岑淮酬家,见到脖颈上围着小狸奴、窝在被子里凄凄惨惨戚戚地给琵琶转轴调音的卫寒阅时,满腹疑问、忧虑、焦躁,以及隐隐升起的怨怼、责备皆于刹那间化为乌有。
    罢了,顾趋尔暗叹,这样可怜兮兮的,凶他做什么。
    一眼便心软,这辈子都要被他吃得死死的。
    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顾趋尔拿鹤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刻意忽略床下与卫寒阅双足尺寸相宜的绒靴,取过带来的麂皮软靴给他穿上。
    【崽,顾趋尔怎么这么冷静,居然什么都不问,也没霸气地一把将你掳回去大战八天八夜。】
    【反正我失忆了,他问我也不记得。】
    【行吧,可我总觉得压抑越深爆发越厉害啊啊啊岑淮酬马上到了喵!】
    岑淮酬并未询问顾趋尔身份以及他与卫寒阅的关系,他只是再度望向卫寒阅,近乎狼狈地哑声道:你要走了吗?
    卫寒阅:
    他拍拍顾趋尔后脊道:你先出去,我和他单独说几句。
    顾趋尔闻言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卫寒阅:将他说踢开就踢开便罢了,他好不容易才寻来,卫寒阅竟还要理会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乡野小子?
    自古迄今只听闻强盗历经千难万险去夺宝的,何曾有宝物自己长了腿从洞里跑出去往强盗窝里钻的?
    可卫寒阅态度坚决,又戳了戳顾趋尔,不耐烦地催促。
    顾趋尔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
    卫寒阅下床站定在岑酬身前,他披着厚实的鹤氅,风毛将他修长细嫩的颈项也密密地包裹住,软靴勒出一段线条优美的小腿,整个人长身玉立、风采翩然。
    岑淮酬忆及自己曾给他置办的衣裳,与他身上的相比,委实是萤烛之光与明月争辉,止增笑耳。
    卫寒阅朝心中五味杂陈的少年勾了勾手指,岑淮酬心头苦涩,却还是未曾迟疑地向他走去。
    我得走了,岑淮酬,卫寒阅见他衣襟处露出纸张一角,便问道,这是何物?
    岑淮酬低头瞄了眼,手忙脚乱地将地契塞回去道:没什么。
    到底年少,尚未学会天衣无缝地掩饰情绪,声音里的怅然失落都快溢出来道:不重要了。
    蓦地有冰凉的指腹揩了揩他眼角,卫寒阅有些惊异道:你是在哭吗?
    岑淮酬连忙否认道:没、没有你要去哪?
    衡都。
    少年想洒脱地与他道一声「一路顺风」,可这四个字偏偏堵在喉头难以出口。
    他默默想,卫寒阅不属于小桐村,迟早要离开的,他不应当成为对方的拖累。要求对方抛下锦衣玉食与自己过清贫日子,他自己都要狠狠唾弃自己。
    卫寒阅可以随心所欲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他会竭尽所能追逐卫寒阅的足迹,小桐村也好,衡都也罢
    可卫寒阅倏然笑道:你愿意同我一道去衡都吗?
    岑淮酬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可即便是幻听他也不愿错过,急迫道:愿意!
    衡都可比小桐村危险多了,卫寒阅饶有兴致地打量身前这只明明高大冷峻却红着眼睛的小狗道,你不怕吗?
    岑淮酬陡然上前一步,壮着胆子低头碰了下卫寒阅光滑微凉的唇瓣,这是二人自数月前那一枚眉心吻后第一次亲吻。
    少年胸口鼓噪,色厉内荏道:不怕。
    除却卫寒阅,世间再无旁的人事能令岑淮酬惧怕。
    卫寒阅提出要带岑淮酬同归衡都时,顾趋尔险些控制不住将小桐村掀了。
    他自是晓得岑淮酬身份有蹊跷,甚至多半便是自己那流落民间的胞弟,可身世可以慢慢查,直接带人回去也未尝不可,但由卫寒阅提出来,顾趋尔便觉得四肢百骸都翻涌着醋意。
    好啊,顾趋尔咬牙,又禁不住刻薄道,但他会骑马吗?
    毕竟代步工具唯有两匹马并一辆车,顾趋尔只想与卫寒阅单独相处,自然是死都不会答应岑淮酬同车的,留一匹马拉车,岑淮酬唯一的选择便是余下那匹马。
    岑淮酬自然从未接触过骑射,可他绝不能在当下对顾趋尔露怯。
    幸而他个高腿长,上马的姿势倒是利落潇洒,大抵是他身上戾气稍重,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又不敢尥蹶子将他甩下去。
    顾趋尔冷笑一声,抱着卫寒阅上了马车,燕鸣湍坐上车辕,一抽马鞭便驱动马车辘辘向前。
    岑淮酬不发一言,也一夹马腹,随之疾驰。
    这车是此处的锦衣卫特地备的,并非平民百姓的用度,车内宽敞舒适,座椅内塞了柔软的白叠子,上头又铺了貂裘,小几上是新鲜的瓜果茶点,处处都在极力缓解舟车劳顿将给卫寒阅带来的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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