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里能得到罗月江这样一句话的下属应当如临天恩了。但罗伊唯一为此感到真正高兴的,是第二天没有在沙发底下找到藏起来的空酒瓶。胃容量有限,已经填饱了肚子,再喜欢的菜上桌也会兴致大跌。酒精亦是如此。
    他为自己又能多帮一点罗月江的忙而欣喜若狂。
    低谷终究会过去,人到中年的罗月江已不再酗酒。他是深受行业赞誉的风险投资人,拥有自己的事业,如今正因为在出差参加会议过程中被一个百折不挠的追求者缠上而烦恼。但罗伊仍然喜欢下厨。并非为了成为厨师,而是让人满足。曾经为罗月江,后来是为自己,再后来为了埃洛特和杰西他人因自己而发的快乐,会于自身产生同等量的喜悦,而不遵守能量守恒定律。这一点不分时间地域,人类具有惊人的共性。
    所以喝酒这件事,从小便没给罗伊好印象。今晚去酒吧,只是为满足埃洛特喜欢热闹。酒精不是洪水猛兽,做甜品时他深知朗姆酒的小小刺激如何解去提拉米苏奶油的甜腻。但他不是在街道上分发免费避孕套的社会工作者,没有义务和能力拯救每个自暴自弃的酒鬼。
    环顾四周,罗伊硬生生忍住了替人收拾房间的冲动。酒保已经敲打过,自己没必要再横生枝节。时候不早了,不知道埃洛特今天的出征是否依旧折戟沉沙,罗伊低头再看向那圈浮肿的眼眶,犹豫片刻伸出手,拇指指腹蹭掉青年眼下的水珠。柔密的睫毛尖扎进皮肤,苦涩咸腥浸入血里。
    做到这一步就够了。罗伊想起身离开,指节还没从青年脸颊上分离,就被搭住了手腕。
    等!
    那不是罗伊的声音。青年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个残破的音节,像是无意识的梦话。他没醒,有气无力搭在腕上的手指,罗伊轻轻一抬就可以抛开。然而脉搏动处却如同被压了千斤重石,因为下一秒,他便看见两行泪从Nicolas通红的眼角浸出流落。
    安德烈
    是那个他一直在叫,却没有来接他的人。Nicolas曲弯手指,似乎想抓住罗伊,但他喝得太醉,四肢百骸,没有一处听唤意识控制。
    很遗憾,我不是你等的那个安德烈。罗伊无声叹息。他不是恶人,任谁看到有人哭成这样,也会想办法帮上什么忙。但有些事,不是想就能行。罗伊伸手,轻轻抓住比他小一号的瘦削手掌,重新放回床上。
    不!
    然而就在他即将松手的一瞬间,Nicolas却像溺水者般,忽然捏死他手不放。其用力之大犹如恐怖小说中忽然从土里爬起来袭击主角的活尸,拼了命也要将他一同拉进深渊去(后来他每当将这个比方当成笑话讲给Nicolas听时,都会遭到后者愤怒的诅咒)。罗伊猝不及防,未能用力对抗,竟然被他猛地拽倒,一起落回床里。
    罗伊自认不是胖子,也不是健身教练,再加上爱做爱吃,在Alpha里算得上有中游的合格体型,已经实属不易。这一撞下去,Nicolas非但没被疼醒,反而更拼命地伸手在他后背摸索,声音从抽噎变成瑟缩的哽咽。
    别走
    嘶哑闷泣贴着罗伊胸口,锯条小齿一道道在心脏上细细密密横割。罗伊渐渐从怜悯变得烦躁: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害人的安德烈?Nicolas抱着他,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在呼唤,是在小心翼翼地请求着什么。
    不快的火苗被钻入鼻腔的气味扑灭了。房间里出现了第四种味道,清苦,发涩,在垃圾的腐臭,从Nicolas皮子里往外荡的酒气,以及罗伊的信息素杜松子酒以外。质疑罗伊为什么会有酒类的信息素也不能质疑他鼻子的灵敏度。这里有什么正在发生变化。
    是Nicolas。极苦的淡香,正从罗伊怀里慢慢朝外溢。已经分化的Alpha和Omega,在第一时间就能辨别出信息素与普通物件的味道。青年刚才身上的酒气太浓掩盖一切,熏得罗伊什么都没闻见。然而这苦香终于让罗伊迟钝地反应出一个事实:Nicolas是Omega。
    原来不是所有Omega都像小说、电影或者埃洛特嘴里描述的那般甜蜜,梦幻而唯美。在罗伊身上的,一个脆弱的、几近崩溃的、摸索着索吻的Omega,正拼命试图将自己揉进Alpha的身体里,以寻求牢不可破的避风港。刚才还像一条死鱼的他突然锁住了罗伊的脖子,两条腿弹起缠住腰间。
    意识到Omega正在蹭自己腿间以唤醒反应时,罗伊的大脑一片空白。埃洛特的情场教学里有关于Omega们爱答不理时该如何应对的丰富经验,却没有一条关于他们太主动热情。当然,有可能是因为埃洛特的实践里缺乏后者。
    没有回应,Nicolas愈发地慌张了。他胳膊将罗伊抱得更紧以确认对方的体温确实存在。大热天,凉薄的衣物让他们的胸口只隔着两层织物。罗伊听得清自己飞速的心跳,也听得见Nicolas的。裤裆微微隆起,这可耻的动物本能,让他无所遁形。
    但他要做一件回去埃洛特骂他一个星期不重样的事,他必须做。
    修长的双腿从身上一点点解开,他将青年安放回床上,宣布自己放弃了人生中第一个丧失童贞的机会。一个Omega,他们三个处男大学生日思夜想兄弟会谈的内容,但不足以构成罗伊解开裤子的理由。
    他有很多理由。他不想人生第一次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不想节外生枝惹是生非;青年显而易见状态很差,良好的道德感让罗伊做不到趁人之危雪上加霜。但在一点面前,其他都是借口。
    Nicolas不认识他,不喜欢他。他等待的安德烈不在此地。像罗伊素未谋面的同名父亲,在他呼唤时,一次也不曾出现在面前。
    第4章
    被罗伊放下时,Nicolas身体僵硬。他手指仍朝罗伊探,却又害怕地缩回来,捏紧拳头,旋即蜷缩成一团,脊背一下一下抽动。
    裂土的嗓子像断弦的琴,迸出尖叫与哭泣混音。罗伊腿脚一拔再拔,却没办法从地上抬起来离开。有什么将Omega那层薄皮下的骨头全都敲碎成了齑粉。他身上没有任何毒打或受到虐待的痕迹,只是一根名为绝望的针将他心脏刺穿了。
    罗伊叹息,俯身简单拥住青年。他对痛苦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这是他能给予的极限。父亲要他做个好孩子,既然如此,帮助他人减轻痛苦的事,能多一点便是有一点。
    突然的回应吓了Nicolas一跳,像受惊的猫头鹰收缩成一根条。将人抱在怀里,从Omega侧颈荡漾开的浓郁刺激性气息切实覆盖了罗伊所有嗅觉触点,传输更多信息。那是苦艾,一种药草,一旦闻见就很难遗忘的苦涩。换在平日,罗伊不会放在心上。然而此时与公寓里的异味相比,这几乎等同于免费的空气清新剂,让他不自觉地贴近,狠狠吸了一鼻子。
    想要咬下去。啃咬是从诞生之初动物就掌握的进食方式。尖牙刺破表皮,液泡炸裂,便会爆开鲜美的果汁。白皙皮肤下的青筋正在罗伊眼中无限扩张,侵蚀全部的视野。离得很近,只要低头,堪比炸药的清苦便会从身体满溢而出。他看见待宰的羔羊在身下挣扎哭泣的模样。
    不好。罗伊闭上眼睛,硬生生将自己拉开。他已经开始混乱了。作为重要的制酒原料,苦艾也具有毒性。谈不上致死,但足以致幻。青绿色的液体像女巫炉火瓦罐中搅拌的魔药,倒进玻璃杯,成为诗人与画家前往极乐的引灯。
    没有对Alpha不具有吸引力的Omega。他现在渐渐相信埃洛特的话。哪怕是一片狼藉中,他所思所想,竟然都是和Nicolas有关的事情。罗伊当然见过Omega,他们精致,可爱,散发着添加过量奶油和砂糖的甜腻气息。而Nicolas生活邋遢,酗酒成性,浑身透着毫无幸福感可言的苦涩和绝望。尽管如此,罗伊还是狠不下心掉头。
    他是个老实的好孩子。这不只是父亲的愿望,也是事实。会照顾街上的流浪猫狗,喜欢自己下厨招待朋友。成绩中等,不是出类拔萃的英杰,但至少不招讨厌。做不到为陌生人舍生忘死,但陪伴还在他力所能及。
    意外的是,Nicolas渐渐没了声。他还在哭,但是不再流泪,只是抽着鼻子,喉结不断滚动,努力吞下每次即将出口的呜咽。被罗伊的体温环绕,他慢慢安静,似乎又将陷入黑暗的沉眠,但握着罗伊的手依然牢固如寒石。
    罗伊便不松开,将他放回床中间,给自己腾了一小块地方躺下。清新的苦涩撇开异味包裹,暂时压制了罗伊的不快。他可以等到Nicolas睡熟再离开,这一会儿时间无伤大雅。
    罗伊艰难地撑开眼皮。黑暗中胸口像压了石头。金色晨曦照亮床边米白色毛绒地毯,模糊的视野渐归明晰。目光向下是一团暗金,Nicolas紧紧地抱着他,脸贴在他胸口,呼吸均匀。
    这是等着等着睡过头了?
    完蛋。埃洛特和杰西肯定急得到处找了一晚上。罗伊习惯性摸索手机,身上的人被碰到,不自觉动了动。
    安德烈他声音依然嘶哑。
    我不是安德烈。青年已经醒了,罗伊也不再需要解释,你认错了。
    Nicolas身体猛地僵硬,睁着惺忪的睡眼抬头看向罗伊,表情呆滞,定在原地。他酒还未全醒,反应迟钝,隔了几秒才想起来要东西防御。但是四周太乱,别说武器,连被子都找不着。
    不,但你、你不对,我不认识你,大脑一团浆糊,青年摇着头自言自语,又吓得连连退到床边,滚、滚出去!你知道我是谁吗?
    自己腰酸背痛的事情还没找赔偿。罗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盯着他。不知道。留下来还能解释,要是真走,隔不了多久警察就找上门来了。
    你想干什么!见罗伊竟然无赖,他急得红了眼睛,这是非法入侵!这时他终于摸索到床下的被子,哆哆嗦嗦抓起来裹在自己身上。他闻出自己是Alpha了,罗伊想。但这无关紧要,只要看一眼身上的衣服,他就会明白昨晚什么也没发生。
    你付了我的酒钱,酒保让我把你送回来。是你哭了一晚上拉着我不放手,刚才抱着我的也是你自己。脾气好也是有限度的,好心帮忙还被反咬一口,就连罗伊出言也忍不住刻薄了三分,真是很遗憾,你喊了一晚上的安德烈从没来过。
    看见Nicolas瞬间泛红的眼眶让他升起后悔的罪恶感。他明明知道这是青年的伤口却还要撒盐。Omega沉默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捻着棕色被边,像被泼了一盆从天而降的洗菜水,浑身毛皮蔫搭搭垂下,黯淡无光。抱歉,真、真的吗?我一直在叫他?
    罗伊点头,那是谁?
    我的男不,前男友。我以为他回来了,他努力地咽下涌上来的泪水维持声音,现在想来
    我和他很像吗?刚才Nicolas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把他们分清楚,足足经过十秒思考后才甩开他。
    这一次,Nicolas犹豫许久才点头。你们有完全一样的味道,而且长得很像,不细看很难分清。不过,安德烈比你更高,也更帅一点。
    虽然知道自己斤两,但被直言不讳,还是让罗伊撇撇嘴以表不不屑。Omega少女怀春的样子,仿佛已经忘记了昨天是谁害他哭得声嘶力竭。
    不想Nicolas见了,却笑出声。对不起,无意冒犯,你很好。他找补道,安德烈做的是靠脸吃饭的工作,保持形象是任务。他也有做得很差的事。
    他是模特吗?罗伊随口问,或许某天我可能在街头商铺的海报上看见他。
    不。不过,差不多吧。,Nicolas沉默片刻,摇头,现在不要提他了。我
    他身子一歪,直挺挺栽倒在罗伊面前。
    喂!罗伊大惊失色,伸手去探,才发现Nicolas浑身滚烫,额头烧得起火。他脸颊上的绯红不是醉酒,而是异常的高烧。加上恶劣的作息和混乱的饮食,最后一根羽毛飘落,绷紧的弦应声而断了。
    Nicolas慢慢睁开眼睛,看见雪白的天花板。他凝望灯上的蛛网足足好一会儿,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
    为什么不叫急救?他咳嗽道,我以为你回去了。
    呃,坐在旁边的罗伊悄悄搓手,太贵了。
    在这座全球数一数二消费水平的城市独自生活几年,罗伊已经对物价有了清晰认知。学生公寓减少租金,自己做饭节省餐费。还没有固定收入,他靠着在网络上做些兼职与罗月江的生活费交替支撑。而去一次医院造成的天文数字,会让他接下来数周的生活水平大幅下降。
    用的是我的钱。Nicolas古怪地斜瞟他一眼,你干嘛节约?
    怕你找我麻烦,我没钱。罗伊犹豫片刻,其实你发烧,是我的错。
    他昨天莫名其妙睡着,忘了把Nicolas的被子捡起来盖上。自己能扛住风寒,但对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罗伊知道,即使送去医院,医生也不过只能给对方开些普通的退烧药。冲垮他的是洪水似的酒精。
    你多大了?Nicolas目光转回天花板,长叹一口气。
    二十一。昨天是我生日。
    C大的留学生精英,别在我这种醉鬼身上浪费时间。他将被子裹得紧些,你回去吧,我现在没事了。
    不,不是什么精英那里优秀的人太多了,我什么都不是。他明明在讽刺,罗伊却红了脸。你确定吗?我没找到体温计,但你绝对还在发烧。
    回去。眼底尽是红血丝的青年努力恶狠狠地瞪他,你的活干完了。
    迟钝如他都能看出Nicolas口不对心。对方现在的状态糟糕透顶,罗伊绝不相信他能照顾好自己。然而这是别人的公寓,主人自当有发言权。
    他们在床上无声地对峙,最终罗伊先退一步。好吧,但是至少把这杯水喝了。我好不容易在你的厨房找到点干净的。他递过床头柜上的黑色马克杯,知不知道你的嗓子像裂了一样。
    Nicolas接过水杯,望着水面的倒影,迟迟不动。
    怎么了?罗伊奇怪。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杯不断荡开波纹的清水而已。
    你刚才说,Nicolas嗫嚅道,我的声音很难听?
    是啊,应该是咽炎,你最好少说话。罗伊点头。高烧,酒精过量,像个破风箱咿咿呀呀。有什么问题吗?
    真好笑,他双手紧紧环着杯壁,青筋自手背凸起,似要将那可怜的骨瓷捏碎,因为我是唱歌的。
    第5章
    罗伊呼吸一滞,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不敢想象这对Nicolas的伤害有多大。歌手哑了嗓音,就像钢琴家断了手指,运动员折了脚踝,或者他丧失了味觉是足以令生涯崩溃的重大打击。
    噢,对,他开口,一下竟慌得舌头打结,对不起。但如果对方是个歌手,应该精心爱护嗓子,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
    Nicolas闭眼深呼吸,摇头示意他不必慌张,颤颤巍巍终于喝掉那杯水。
    现在无所谓了。应该说,我曾经是个歌手。他抱着腿,脸埋在膝盖上,这不是我的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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