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于眼前的女子而言,这当真是恩典吗?
    就算她沾了老子的光成了良民又如何!男人毫不畏惧地道:难不成我打她两下,她还能去官府告我?
    见围观者越来越多,十分享受这种关注的男人越发得意忘形,弯下身一把揪住女子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问:你有胆子去官府吗?妻告夫,那可是要坐牢的!
    女子紧紧咬着牙流泪,看向衡玉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有感激,更多的却是绝望。
    衡玉明白,这位娘子是让自己不要再多管此事之意,因为她很清楚自己逃不掉,甚至根本没敢想过其它。
    丈夫打妻子,旁人无法插手,妻不告则官不究。
    但妻告夫,即便属实,却也要徒两年。到头来可能丈夫只是挨上几板子,被打的妻子却反倒要坐牢。
    说白了便是是,你丈夫打你是不对,你大可以去告他,但告了他,你自己需得坐牢。
    所以,什么被虐打可以状告丈夫根本是形同虚设,立下此条律法者是自相矛盾,不慎疏漏吗?
    不,立法者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要清醒而虚伪。
    但这于女子而言处处不公的荒谬条例,却是清清楚楚写在了大盛律上的,甚至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还是别管人家的家事了
    夫妻间哪有不争执的?
    一个巴掌也拍不响,说不定是
    就是,咱们又不清楚内情,就让人家夫妻自行回家解决吧。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小娘子还是别掺和了。一名男子在衡玉身旁摇摇头说道。
    吉吉听得气愤难当:分明你们才是和稀泥!不帮忙就算了还说风凉话!人都打成这样了,这叫哪门子的家事?
    臭娘们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了!走!听着四下的声音,那男人仿佛更添了底气,一巴掌重重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被打得鼻间流出鲜血,隐忍着颤颤起身,一只脚的鞋子不知丢在了何处,光裸的脚背上也有伤痕。
    我猜我家小十七肯定还是要管的。
    靖水楼对面的一家茶楼内,二楼处临窗吃茶的晏锦望着街上情形,语气笃定地对身侧仆从说道。
    那女子跟在男人身后就要离开。
    围观的人见状散开了许多,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看个寻常可见的热闹而已。
    衡玉却半点也没办法将此事当作所谓热闹来看待。
    十月的北地,寒风凛冽,那道只穿着粗布衣裙的削瘦背影看起来单薄极了,她跟在男人身后走着,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再次倒下。
    而倒下之后,等着她的必然又是拳打脚踢。
    等等!
    衡玉突然出声。
    那道背影一滞,有些迟缓地回过头来,一双被生活磨得没了光彩的眼睛里,分明还存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期盼,正如最后一点残烬。
    娘子可愿同此人义绝吗?衡玉问。
    义义绝?女子喃喃开口,似乎并不理解这是何意。
    衡玉:大盛律中有一则,若丈夫殴打妻子致重伤,妻子可去官府要求强制解除夫妻关系。
    女子闻言面上有了些表情,不确定地道;可我是贱籍
    贱籍没有人权可言,律法往往并不会为他们主持公道。
    你既嫁给了他,便是良籍了。既然如今是良籍,自然同样适用!衡玉看着她,再次问道:娘子可愿意吗?
    我
    那女子还来不及回答,就被男人厉声打断:别听她胡言乱语!妻告夫?想都不要想!
    衡玉冷声道:谁说要告你了?这位娘子只是前去官府要求判处义绝,并非是状告官府要求惩处你此番暴行。
    虽说就此放过此人太过便宜对方,但这是她所能够想到的,唯一的一处漏洞了。
    如此至少可以帮这位娘子脱离火海。
    但最终也要看这位娘子能否下定决心。
    你休想!男人似有些慌了,紧紧抓着女子的手臂,威胁道:你敢同我义绝,便要重归贱籍做你的贱口奴婢!一辈子都别想当个人!
    那又如何!你又何曾拿我当人待?女子猛然提高了声音,止了眼泪,鼓起勇气道:纵然是回矿山去,也好过成日面对你这恶心嘴脸!呸!
    你这小贱人竟还冲我吐口水!看来我还是打轻了!男人气极,扬手还要再打,衡玉正要示意吉吉上前,余光见蒙大柱大步走来,便抓住了吉吉的手。
    让蒙大柱出面,真是再好不过了。
    被自家将军一脚踹在屁股上踢过来的蒙大柱攥住了男人扬起的手腕。
    虽是将军授意,但他也早看不惯这只会欺凌女子的无能之辈了!
    男人此时又急又恼,被少年抓着的手腕又疼得钻心,当即破口骂道:你又是哪个狗娘养的!少管闲事!
    好啊,你敢骂他?!吉吉几乎是跳起来道:他可是定北侯手下的校尉,有官职的!辱骂官员者,姑娘,怎么说来着?
    辱骂六品以下官长,合杖九十。
    蒙大柱听得反应不及啊?他竟还有这等用处呢?
    第025章 一点都不脏(求月票)
    没错,杖九十!吉吉叉腰,心情大好地道:蒙校尉,先带他去官府同这位娘子义绝,之后你再告他一个辱骂官员之罪!
    蒙大柱朝吉吉重重点头:好!
    四下嘈杂喧闹起来,显然谁也没料到一件稀疏平常之事竟会发展至此。
    你们什么官不官的,你说是就是了?男人虽还嘴硬着,却已彻底慌了,脸上再不见方才的半分嚣张气态,试图带着女子赶紧离开:我往后再不打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走,回家去!
    衡玉看向女子:你信他的话吗?
    女子狼狈至极却眼神坚定:求求姑娘带我去官府吧。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乐意之至。
    吉吉立即上前,分开了男人攥着女子手腕的手,将女子护在身后,对蒙大柱道:蒙校尉,可万不能让他跑了!
    你放心!我力气也很大的!蒙大柱说着,似为了证明自己一般,牢牢将男人两只手压在背后,直叫男人哀嚎出声。
    衡玉递了一方手帕给那名女子。
    多谢姑娘女子接过来,含泪擦去了鼻间鲜血。
    衡玉又解下身上披风。
    女子却面露惶恐:姑娘这使不得奴不能弄脏了您的衣服!
    岂会,娘子一点都不脏。
    见少女坚持将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女子眼中再次涌出泪水,却不再是悲愤和绝望。
    吉吉,带这位娘子见女子脚上有伤,衡玉本想提议乘马车,然目光落在侯府的马车之上,到底未有擅作主张,略略犹豫了一瞬,道:我们陪这位娘子去官府。
    萧牧将她的视线转动看在眼里,正要开口时,忽然察觉到异样,本能地侧身一躲。
    一粒本该砸在他头上或肩上的花生米落在他脚边。
    萧牧抬头望去,只见临街的二楼窗户处赫然是自家娘亲的脸,并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
    萧牧遂看向衡玉的方向:吉画师
    衡玉回过头。
    萧牧脸上无甚表情:不妨带这位娘子乘马车前去。
    衡玉得偿所愿,有所查地望向二楼窗边的萧夫人,抬手同母子二人道谢。
    萧夫人含笑点头,示意她且去吧。
    使人回府另备一辆马车前来,送母亲回去。萧牧交待罢随从,便看向蒙大柱:走吧。
    官府离此处并不算远。
    蒙大柱抓着男人追上自家将军,心中有些不解将军何时竟如此有闲心了?是,将军是出了名的有求必应,但主动插手却是少见。
    还有就是:将军,您方才踹属下那一脚,是不是就想让属下站出来挨骂啊?蒙大柱压低声音,真诚地问。
    萧牧:替我向令堂赔不是。
    蒙大柱听得茫然。
    啊?
    为何突然要向他娘赔不是啊?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哦!
    所以将军是承认了!
    茶楼中,晏锦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复才收回视线,微微眯起眼睛,似有些出神地道: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营洲节度使萧牧么
    瞧见了吗?那似乎是侯府的马车
    照此说来,那位俊郎君该不会就是萧将军吧!
    也不见那些人佩刀穿兵服,竟是萧将军出行吗?!
    又不是打仗,穿什么兵服
    萧牧等人走出不远,百姓间有人后知后觉猜出了其身份。
    贱籍女子要与丈夫义绝,于寻常人而言此事本就新奇,加之萧将军也在,诸多百姓很快迅速朝着衙门处涌去。
    靖水楼二楼处,萧夫人总算将伸出窗外看热闹的头收了回来,且一脸满意之色。
    另一边,晏锦也带着仆从出了茶楼,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而去。
    营洲刺史裴定听闻此事,立即开了堂。
    侯爷既在此,下官何来的资格判案,还请侯爷上座蓄着八字胡须,身穿四品官服的裴定搓着手,笑容有些谄媚。
    此事本就在裴大人的管辖内,我只是旁听而已,裴大人依照规矩判案便是。萧牧在堂中一侧的椅中落座。
    衡玉见状,跟着他站在他身旁。
    萧牧转头看她一眼。
    衡玉目不斜视看着堂内,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眼神。
    是,下官遵命。裴定再次行了一礼,这才敢坐了上去。
    官衙后院处开了道月洞门,由此便可直通隔壁的刺史府。
    刺史府内,一名身穿粉衫绿裙的少女正满眼期待地问着跑回来传话的女使:萧将军来了?那他来了没有?
    婢子特意偷偷看了,并未见着印副将。
    少女有些丧气地皱眉:就知道,他肯定躲着我!成日呆在军营里,极不容易打了胜仗回了城,还偏偏见不到人影!
    但这丧气也只片刻而已,少女旋即就转身大步离开:营洲城统共就这么大,我就不信逮不到他!
    女使连忙追上去:姑娘,大人再三说了,不准您再偷偷去找印副将
    阿爹忙着审案呢,你不说他怎么知道,难道他有千里眼不成?
    正判案的裴刺史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经医官验伤,张老二殴妻致伤之事属实,情形恶劣,故依律判其与齐氏义绝!
    男人面色大变,连忙磕头道:大人草民熬到这岁数,好不容易才娶妻成家,如今已经知错了!您就宽恕草民这一回吧!
    打个媳妇算什么大事?怎到了他头上,就要判他义绝了呢!
    他可不想再过回那种没有女人伺候的日子了!
    裴定扫了一下他那打着补丁的旧袍子,又拿余光看了眼萧牧,肃容道:律法在此,由不得你!自今日起,齐氏与你再无干系!
    那男人见改判无望,气得浑身发颤,站起身来伸手指向女子,眼神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道:好,你既然敢同我义绝,要重归贱籍那你便等着!
    公堂之上,言辞到底是有些顾忌,但这无疑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跪在那里的女子闻言面色有些发白。
    堂外围看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叹息起来。
    是啊,她若重归了贱籍,往后必遭报复啊
    只怕是有命义绝,没命消受
    第026章 雨过天晴(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说得直白些,虽说良民打死贱籍者也会受到惩处,但此等事皆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后又有谁会替一个贱籍女子出头主持公道?
    况且,这张老二一看就是个一穷二白的,说白了也是贱命一条,这种人一旦昏了头说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
    这位娘子可真是命苦啊,横竖是没有活路的百姓间,有一名老妇红了眼睛,心中满是怜悯同情。
    这世道待女子何曾有过保护和公平可言?
    人群中,一些衣着寻常的妇人望向堂内跪着的女子,眼神里只有同情却无希冀,仿佛一潭死水,或许她们当中也有人曾遭遇过或正在遭遇同样的不公,但她们都很清楚这不会有丝毫改变。
    看吧,即使女子能豁出颜面,求官府判了义绝又能如何?
    她们固然并非贱籍出身,但也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身后也并没有可以撑腰的人。故而此事折射出的,是义绝之后仍让人看不到退路的绝望。
    而她们内心这些无声的绝望,并不会被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共情。
    齐氏与张老二义绝之后,便需重归贱籍裴定说着,便要转头吩咐身侧的师爷。
    大人
    少女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裴定:小女有一言。
    裴定闻声看过去,只见是萧牧身侧站着的少女正向他施礼。
    他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一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节度使大人,今日身边竟跟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气质不俗显然非女使下人之流,二人究竟是何关系,虽不是他能够胡乱揣测的,可站得这般近
    一贯最擅察言观色看人下碟的裴定,此时语气很是和气:姑娘但说无妨。
    敢问大人,大盛律中,哪一卷哪一条,是明写了贱籍女子指为良民为妻归入良籍,义绝之后便要重归贱籍的?衡玉认真问。
    裴定听得一愣,悄悄看向师爷。
    师爷犹豫了片刻,道:这,似乎的确是没有明文规定
    毕竟哪有贱籍出身者,敢跟丈夫提义绝的?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师爷,此番还是头一回遇到此等新鲜事呢。
    衡玉:那便是了,既是无此条例,又凭何来判定让齐娘子归贱籍呢?
    凭何?当然是凭她是因为跟了我才有了良籍!她要跟我义绝,从我这儿得来的好处当然要收回!张老二扯着脖子道。
    荒谬。衡玉面不改色,字字清晰:齐娘子并非单单是因为嫁给你才得了良籍,大盛律中反复言明,不允良贱通婚。故而说到底,齐娘子此番归入良籍,是得益于圣人的大赦之策自古以来,君王大赦之下,但凡销去贱籍者,岂有重回贱籍的先例吗?
    裴定听得眼皮一阵狂跳。
    这小娘子好大的胆子!
    竟将圣人都搬了出来!
    自古以来无此先例,难道他这个小小四品刺史,要替圣人开此先例,将圣人置于出尔反尔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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