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都是。萧牧的声音缓慢而有力量:不止是我,你亦救过许多人,佳鸢娘子,妙娘子,你不单救了她们,更是救赎了她们。以微知著,可见你一直是救人者。
    她没有任何错,不该再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乃至内心深处对自己充斥诸多否定怪责。
    他再次重复道:你一直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无论是八年前,还是此时
    萧牧从不知自己也会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衡玉闻言看着他,极不容易忍下的泪意,此时悉数上涌,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争着挤着砸了下来。
    而多年来的心结、那些反复出现在梦中的愧责焦虑无力,随着这场倾盆大雨,好似终于得以释然了。
    萧牧读懂了她眼底的释然,再见她眼泪砸个不停,便有些莫名想笑怎会有如此大颗却湍急的眼泪?
    再这般哭下去,人该不会要变成一棵被风干的小白菜吧?
    见她这副模样,他很有些想摸一摸她脑袋的想法,然而手臂却几乎抬不起来。
    再看她那抱着膝盖的双手,已有红肿冻伤的迹象,他下意识地便问:一整夜都未曾生火吗?
    夜中生火太过显眼女孩子因落泪而声音闷哑,眼里却有了些笑意:这还是你教我的啊。
    萧牧听得怔住。
    他何时教过她这个?
    而若说有的话,那便只能是
    衡玉松开抱着双膝的手,将周围的枯叶拢成堆,取出火折子点燃,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八年前,你忘了吗?
    第121章 他记得
    枯叶被点燃,发出噼啪轻响,一簇火苗跳跃着升起。
    萧牧怔然看向拿一根树枝轻挑着火堆,认真生火的女孩子那神情过于放松的侧颜,一时间有些恍惚。
    衡玉静静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回答。
    也许是我认错了吧。她的声音依旧随意,视线专注在面前的火堆之上,未曾去看萧牧,只拿闲谈的语气说道:在那之后,我一直挺想再见一见他的彼时相遇之际,实在太过狼狈慌张,又年幼不懂事,因此都未能好好地同他道一句谢。
    又隔了好一会儿,萧牧才开口。
    八年前是晴寒先生出事之际,单看你之后遭遇,想必此人也未曾帮过你什么,道谢想来是不必的
    他声音不高,也望着那渐旺的火堆,半垂着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其内情绪。
    衡玉拨弄火堆的动作微顿了一下,道:要谢啊,他帮了我许多许多那夜于大雨中奔逃,同是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逃命人,他仍将庇身之所分于了我,且给了我外袍,将肩膀借给了我睡觉,帮我的伤口上了药,还将烤得热乎乎的馕饼给我吃。
    她认真细数着:临别前,给了我银子,又教我如何掩饰肤色如何逃命
    萧牧听罢,眼底浮现一丝复杂笑意:你倒记得十分细致然而皆是些琐碎之事,似也无甚可值得拿来道谢的。
    你可以说我认错了人,却不能替我来否定我的感受啊衡玉依旧不去看他:我感受到的善意,是真切可贵的。
    尤其是在那样的时机下出现的善意
    那时她突遭横祸,迷茫恐惧,只觉对这世间的认知皆被颠覆,甚至开始质疑一切。
    当夜庙中遇到的那名少年,给予她的善意,不单只是一件外衣一块馕饼
    那场相遇究竟给了她什么,她也是在日后每每的回想中,才慢慢体会到其中不同寻常的意义与力量。
    尤其是后来她猜到对方的身份,知晓了对方的遭遇之后,又迟迟意识到对方那时所付诸的善意,要比常人来得更为可贵。
    让人铭记的,总是意义深刻的。
    依你的性情而言,想必做不出只受不予的举动,他付出了善意,你必也回以了善意萧牧道:你们应当是互不相欠的。
    谁说一定要相欠,才会想要去道谢呢?衡玉放下树枝,双手放在火上烤着:后来得知了一些事,我原以为再见不到他了不过也无妨,本也未必非要再见的。或许他早已不记得这些微末小事了,他本也无需一定要记得的。
    她选择记得,固然是她想要记得,而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记得。
    但他不一样
    他有需要隐藏的惊天秘密,若是选择记得,便需袒露秘密。
    他当然有选择保守秘密到底的权力,她亦无意勉强,试着说出来,却未曾笃定地捅破,便是留了一层窗纸在。
    衡玉看着被火光映得几近透明的十指,开始思忖着要说些什么来转开这话题。
    他记得。
    听得此言,衡玉翻转手掌的动作一顿。
    那道纵是虚弱也尤为好听的声音说道:那时思虑不周,让你遭遇了之后种种,我很抱歉。
    衡玉十指缓缓收拢,终于转过脸来看向他。
    不会啊。她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萍水相逢,你已帮了我许多,若将之后的一切也皆赖到你身上,未免也不太讲道理了吧。
    她看着他,笑意逐渐坦诚无保留:且都过去了,你我此刻不也都好好地在这儿吗?
    萧牧沉吟一瞬,诚然道:此刻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衡玉看着他负伤虚弱至极的模样,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烂脏污不堪的衣裙,冻伤的手指
    不由赞成点头:倒也是啊,较之昔年狼狈,有过之而无不及。
    言毕,二人相视间,皆是忍不住笑了。
    衡玉的笑意直达眼底,与旧人相认的喜悦也表露在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她侧转过身子面向萧牧,问:侯爷早就认出我来了,对吧?
    察觉到她的欢喜,萧牧眼底也有一丝笑意。
    方才还一副极轻松的模样,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承认与否都无甚所谓的人
    此时却开心得像只想要跳起来的兔子。
    营洲初见,便存下猜测了。他坦诚道:那日你醉酒,方才真正确认。
    醉酒?
    衡玉听得一愣:如何确认的?
    看到了你身上的旧时痕迹
    ?衡玉瞳孔微紧,下意识地在身前抱紧了双臂。
    她的胎记位置那可是十分隐蔽的!
    难不成他
    ?萧牧看着她莫名其妙的动作,目光落在她脚踝处:那晚你醉酒扭伤脚踝,替你正骨时看到的。
    衡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待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松缓了下来。
    原来是她脚上的疤痕啊
    迎着萧牧隐隐怀疑的眼神,她恍然道:啊,对那晚侯爷还替我正骨了来着,我竟都忘了。
    对此,萧牧显得很大度:那晚你醉成了烂泥一摊,能指望一个醉鬼记得什么。
    只是说到此处,想到那极易醉的酒是印海多事备下,不免又有些心虚,遂问:那你呢?你是何时认出了我
    我没认出来啊,这不是才诓出来么?衡玉很坦诚地道。
    萧牧:?
    侯爷形容大有改变,再多的猜测也都无法真正确认,只能诓上一诓了。看着对方逐渐裂开的神色,衡玉赶忙道:但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若不然,怎能诓得这般准呢?
    萧牧觉得此生再不想听到诓这个字了。
    察觉到他的情绪,为减轻伤害,衡玉将那骗子得逞的神色悉数收起,状似认真地道:此番在营洲与侯爷初见,我便有似曾相识之感。且之后屡屡与侯爷相处历事时,总有安心之感,我深信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再到后来,察觉到侯爷和伯母与长公主殿下暗中有往来,又结合诸多细节线索,这些猜想便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此前她已大致能够确定,当年破庙中遇到的少年,是舒国公之子,时敬之。
    可时敬之已经死了,所以
    余下的话,不必她来点破,萧牧已缓声说道:当年离开幽州不远,我便遇到了长公主殿下安排好的接应之人,那人是我父亲的旧部,在他的相助下,我以假死的手段躲过了朝廷的追捕。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将这个秘密说给人听。
    衡玉恍然:原来早在当年殿下便是知情的
    是,若无殿下相助,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
    那萧伯母呢?衡玉选了个最表面的来问,太深的内情,此时或是不宜深究的。
    第122章 感性的是他
    当年我阿娘有孕时,正值我家中祖父于北地领兵征战。那时祖父被奚人围困,下落不明,消息传回京中,我阿爹趁夜翻墙出府,独自离京,去往北地打探祖父音讯。此事不知怎么被阿娘察觉了,阿爹在前面走,她带着八月身孕跟在后面
    说起父母这桩之后被家中人反复提起公开取笑处刑的旧事,萧牧眼底有些涩然笑意:待二人赶到北地,祖父已经转败为胜,解了困局阿娘就这么在北地生下了我,因条件不足,便在附近的镇子上寻来了一位年轻的乳母。乳母彼时刚与丈夫在战乱中失散,数月大小的孩子也不幸夭折,虽是个遭遇不幸的可怜人,骨子里却乐观豁达,因此与我阿娘极为投缘。
    他缓声说着,衡玉静静听着。
    后来回京时,乳母也陪同在侧,直至我三岁那年,北地传来消息,找到了乳母之前失散的丈夫。得知此人辗转被编入北地驻军当中,乳母便赶回北地与之团聚。只可惜好景不长,刚结束这段长达三年的生离不久,便是死别。
    此人因伤病过世后,乳母便独居北地,其间同我阿娘一直未曾断过书信往来。萧牧话至此处,微微一顿,才往下道:直到后来我家中出事,乳母辗转寻到了我阿爹在北地的那位旧部询问情况自我现身与她相见之后,乳母便成了亲母。
    与我以母子相称,让我得以有新的身份掩饰过往,这些皆是母亲主动提及。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将此事做到滴水不漏,母亲做了诸多改变与付出,一步步到今日,这八年的路,她走得极不容易。
    衡玉听得心中颇触动。
    自从开始怀疑萧牧的身份后,她便想过萧伯母的真正身份,不解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这般细致真切现下看来,这份母子之情从始至终都不是演出来的。
    那侯爷的样貌呢,又是如何掩饰的?她又试着问了个相对而言不大紧要的问题。
    起初是掩饰,之后便是彻底改变了。萧牧半垂下眼睛:彼时严明初习得此改变容貌之术,我便逼他用在了我身上。
    衡玉想象不到所谓改变容貌之术具体是如何施用的,但想必能叫一个人褪去原有模样的手段,必然会让人经历一番痛苦折磨。
    她未有也未敢细问,片刻后,才道:所以严军医是知情者,那严军师想必也是了?
    萧牧道:严军师本是我阿爹麾下的一名暗卫,起初逃离京师之际,是他带着严明替我引开拖延了追兵,险些为此丧命。
    衡玉不由了然:如此也难怪严军医将侯爷的命看得这般重,说话又这般硬气了
    想到严明的硬气程度,萧牧扯了扯嘴角,有些自愧:我亏欠他们太多,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侯爷这般想,就如同从不照镜子一般衡玉笃定地道:他们肯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侯爷值得啊。
    在时家这座大山已经轰然倒塌之时,让这些人却仍甘愿以性命相守的少年怎能说自己何德何能呢?
    衡玉看着面前的人,好似看到了昔日破庙中的那名少年:严家父子很了不起,萧伯母很了不起,侯爷也很了不起。
    他待身边之人、乃至陌生百姓如何,这些皆不必再多提,他的善,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他所拥有的不止是善
    昔日身为时小将军时的荣光,或可说是他的祖辈父辈积累而来的蒙荫。
    但成为如今这位稳握北地兵权的营洲节度使、功绩名留青史的萧将军,却是凭得他自身之力。
    他是了不起的,此一点毋庸置疑却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她明白他为何不知道自己的好,阿翁出事时她只有九岁,多年来尚且难消自责,更何况是他。
    只说别人的付出,只说对别人的亏欠
    可他自己,这八年究竟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
    关于此,他只字未提。
    衡玉也没有试着去问,她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后,便朝那虚弱之人伸出了手去:侯爷,烤烤火吧。
    知他动作艰难,她倾身,小心翼翼地将他双手抬起,托在手中,放在火堆上方。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里、虎口处皆有粗糙的薄茧,凉得刺骨。
    烤一烤就暖和了。衡玉笑着看向他。
    女孩子冻伤的脸颊被火光映得发红,一双澄澈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苗在闪动。
    萧牧察觉到自己被女孩子轻轻托着的冰冷麻木的十指,渐渐在恢复知觉,如冰封了一整个漫长冬日的长河,被唤醒复苏。
    手臂也有了些力气,他将双手拿离,反过来将她的手捧在了手中。
    衡玉不由一愣。
    萧牧垂眼看着她:你一直在下面这么托着,不觉得烫吗?
    烫?
    衡玉忽觉被烫得脸颊都热了,赶忙缩回手放在膝盖上:是挺烫的。
    萧牧看似漫不经心地翻转着手掌烤火,微微动了动嘴角,眼尾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四下安静了片刻,只有树枝被燃烧的响动。
    侯爷,其实我方才未有完全说真话。好一会儿,衡玉忽然说道。
    萧牧转头看向她。
    侯爷问我为何去而复返,实则不单是想救侯爷,更因为我疑心那些欲对侯爷不利之人或与我追查之事有关
    萧牧问:那方才为何不曾一并言明?
    想等和侯爷相认之后再说,方不显得冒昧嘛。万一侯爷不愿与我相认,那些旧事便也不好与侯爷提起了。衡玉坦诚地道。
    萧牧哦了一声:所以,你之所以想要相认,是因有消息要与本侯互通互换,用得上本侯。
    果然,这就是只满脑子弯弯绕绕的狐狸。
    衡玉轻咳一声:也不全是,到底咱们刚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后余生,人总是会感性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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