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朝她笑着点点头,说了句晨早石阶上凉,顾娘子不宜久坐,便继续干活儿了。
    顾听南便起身,却是走向了院中墙角处,那棵香樟树前。
    已至春尾,经了先前一场大雨,香樟树的枝叶伸展得愈发茂密青翠了。
    顾听南抬手摸了摸那粗糙的树干之上的细小伤痕。
    自定北侯出事以来,这棵香樟树总算得了几日清净。
    可她的心却难得清净。
    今日之后,那拨一下动一下的千年寒铁算盘珠子,能否平安呢?
    清晨时分,临街店铺中开得最早的便是早点铺子与茶楼。
    去往六部必经的大街之上,此刻人来人往。
    一片安宁热闹中,忽有身着大理寺差服的佩刀官差开道。
    人群纷纷避让,低着头不敢乱看。
    晏泯坐在一座茶楼里,凭窗望向街道上此时经过的那一顶四人抬的官轿,语气闲适地道:先前是刑部尚书,这一顶则是大理寺的朱廷尉了
    说着,看向其后紧跟着的一辆马车,似笑非笑地道:那这里头押着的,岂非便是我心心念念的萧节使?
    看这阵势,应当是了。他身后的仆从低声说道。
    萧侯啊萧侯便是性命安危当前,也一贯是最沉得住气的,想此前在营洲时,我便是于定力之上输了他一成。晏泯说着,啧了一声:我倒有些好奇,他这份于棋局之上敢将性命压上,且能不动声色与人博弈的定力,究竟是如何磨练出来的?据我所知,他的身世十分寻常,无甚值得一提的变故或际遇
    那仆从接了一句: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
    也许吧晏泯似有一瞬的思索与出神,而后感慨道:起初于北地布局,倒无所谓他死还是活。如今经了这么一遭,倒果真不愿意看他出事了,如此万中无一的盟友你说我怎能舍得轻易放掉呢?
    仆从会意:郎君放心,各处已安排妥当。
    先不着急,等审完再说。晏泯哗地一声展开折扇,含笑道:萧侯唯一的缺点便是过于固执,经此一遭,总该得以认清事实了
    郎君料事如神,早知萧节使入京必有此困。
    非是我料事如神。晏泯眼底笑意微淡:而是这朝廷,这世间,一贯如此,毫无新意。
    同一刻,不远处的一片民居外,蓝青手中提着一尾鱼,刚从早市回来。
    一路上,他面色如常,只偶尔与看似偶然遇见的行人点头示意,彼此都像是在此居住了许久的熟人。
    回到民居内,他推开了一座院门,走了进去,将门合上。
    他朝前堂走去,随手将买来的鱼丢进了廊下的木盆中,面色只剩下了郑重。
    可都准备好了?
    两侧耳房内现身出了一行衣着寻常的普通人,朝他行礼间,为首者低声道:皆已完备。
    以此为号。蓝青手持苏先生特制的响箭,定声道:哨箭声起,立即动手。
    是!
    你们作何?
    定北侯府内,面对要闯入萧夫人居院的武卫,春卷皱着眉一脸防备:你们不过是奉旨看守侯府而已,我们夫人如今尚有诰命在身,岂容你们这般放肆!
    好了,让他们进来便是。一道声音传来,萧夫人自堂中走了出来。
    夫人。春卷垂首避到一旁行礼。
    那为首的武卫见到了萧夫人,面容稍缓:方才见有一道可疑人影潜入府内,我等一路追到此处,恐是有刺客贼人混入,再伤到了夫人,才欲入内查看。
    原是如此,那诸位大人但请入内搜查。萧夫人不动声色地道。
    武卫便抬手示意手下跟着自己进去搜找。
    他不着痕迹地留意着院中仆妇女使,又仔细分辨了屋内陈设与细节之物摆放,确定没有异样之后,适才退了出来。
    刺客不在此处,打搅夫人了。他拱手揖了一礼,带着下属很快离去。
    夫人他们这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回到内室,春卷紧张地问。
    若是已经察觉到,便不会只是试探了。萧夫人摇了摇头:应当只是防备而已
    还好夫人有先见之明,未有昨夜出府,坚持留在此处,否则今日便要被他们发现了春卷既觉庆幸,又觉不安。
    夫人固然是明智的,但昨夜未走,今日再想于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无疑是难上加难。
    不用怕,有容济和敬勇他们在萧夫人看向窗外,声音低缓却坚定:只要景时能平安就好。
    言毕,她看了眼滴漏。
    巳时了
    该是审到一半了吧?
    刑部大堂内,审讯已过半。
    看来萧节使是执意不肯招认了都察院御史定定地看着立在堂中的青年。
    非萧某所为,无从招认。
    刑部尚书暗暗看向大理寺卿朱智,及坐在上首却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姜正辅。
    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的刑部尚书唯有先道:来人,传河东王府女使,入堂作证。
    河东王妃以身体抱恙为由,今日未能亲自出面,但其身边的女使当晚与之在一处,也是亲历者,其证词亦可同样采用。
    很快,那名早早过来了刑部的女使便被带了进来。
    当晚,婢子与王爷王妃自宫中离开后,回府的途中突遇刺客拦路女使将过程事无巨细地说明,最后道:婢子与王妃藏身于暗巷之中时,偶然听到了那些刺客低声交谈了两句,他们说
    等等
    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打断了女使的话。
    第206章 从天而降
    女使闻言转头看去,吃惊不已:王妃?您怎亲自过来了?
    此事事关重大,我想亲自说明那晚王爷出事前后的情形。河东王妃走进堂内,看向姜正辅等人:不知诸位大人是否准允?
    王妃言重了,此案起初本就是因有王妃给出的线索与证词,案情才能如此之快便得以明朗,今日王妃能亲自来此作证,自是更为妥当,也更合乎规矩。刑部尚书说道。
    近几日我得宫中医官医治照料,心神稍定,头脑清明之下,关于那晚之事的记忆便更清晰了些。河东王妃道:其中,有一点极重要的出入,我必须当堂言明。
    出入?
    刑部尚书几人皆是正色看向河东王妃。
    王妃请讲。
    河东王妃:那晚我的确亲耳听到了那些黑衣人的交谈,但他们的原话中所提到的,乃是侯爷二字,而非是定北侯
    堂内霎时间一静。
    而这静字之下,很快掀起了巨澜。
    这河东王妃今日到此,竟不是为敲定定北侯的罪名,而是反口替对方开脱来了?!
    姜正辅眉心微动,看向萧牧,却见对方眼中亦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意外之色。
    王妃可知这一字之差的区别所在?左都御史正色拧眉问。
    正因知晓河东王妃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青年,有些惭愧地道:所以今日才不敢有任何隐瞒。
    既如此,王妃当初何故那般笃定地声称就是定北侯所为?
    那时那时我受惊过度,脑子一时混杂,这才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之下,又为何偏偏认定了是定北侯,而非是其他人?
    因为河东王妃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明言道:因为王爷当晚在宫中酒后曾与定北侯有过冲突,之后被圣人责罚,便认定了是定北侯所致,回府的路上也一直为此恼怒不已再加上王爷兼任了营洲防御使之职,外面多有传言如此之下,王爷突然出事,再听得那些人提到了侯爷二字,便也就先入为主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几人闻言互相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个说法听起来,倒也算合情理
    如今清醒下来细思,他们未必不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于言辞间刻意诱导我怀疑到定北侯身上!河东王妃鼓起勇气说道。
    刑部尚书几人闻言面色复杂。
    今日这三堂会审的结果如何,他们心中多半都有数。
    可当下河东王妃忽然改口
    刑部尚书一时只能看向代朕亲临的姜正辅。
    姜正辅的视线落在了河东王妃身上。
    王妃言下之意,是指定北侯是被冤枉的,而凶手另有其人吗?
    此一点,极为重要。
    若这河东王妃反口得这般彻底,他就不得不多想一层了
    姜正辅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萧牧。
    不河东王妃摇头:我亦不敢断言,只是将实情及自己的猜想如实说出来罢了。此案真相如何,自然还是要劳诸位大人详查。
    正如吉娘子所言,她只需说真话。
    只有说真话,才不会有破绽,才不会被人揪住把柄,才不会惹来一些自己应对不了的麻烦!
    在此案中,王妃虽为苦主,但若于证词之上有所偏颇,或是作假,之后亦要担上做伪证的罪名姜正辅面容冷肃:此一点,王妃想必应当清楚。
    听得此言,刑部尚书心中微定看来姜令公手中应当已有铁证在了。
    如此之下,河东王妃的证词,便会被盖以伪证之罪当然,若河东王妃聪明些,自然该知道要如何选择。
    这话在刑部尚书眼中的提醒之言,落到河东王妃耳中之后,叫她心生畏惧之余却是愈发坚定了:我敢指天发誓,今日之言句句属实!
    好在她及时做出了选择,不至于当真落到做伪证的地步!
    刑部尚书听得一噎。
    雀儿,当晚你也是听着了的,今日只需将实情言明!河东王妃看向女使。
    女使忙不迭点头:是,王妃所言,皆是实情!
    虽然不明白王妃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身为王妃的婢女,自然是王妃怎么说,她便怎么说的!
    况且
    女使悄悄看了一眼萧牧,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当下想来,那些人言辞间的确是有栽赃之嫌!真凶不一定就是定北侯!若单凭一句模棱两可之言,便定罪的话怕是有些牵强草率了!
    这个想法,早在王妃出现之前,她在这堂中看到定北侯的第一眼便生出来了!
    定北侯这般面相,怎会做出此等事呢?
    未见定北侯之前此人居功自大,目无王法!
    见到定北侯之后仔细想想,是否有些草率了呢?
    不然,再查一查?
    听着主仆二人齐齐改口,左都御史皱紧了眉,直言道:历来三司会审,便以公正为先,三堂威严,不容有丝毫作假亵渎今日我等在此,亦有姜令公在上,王妃倘若是受到了何人威胁,此时也大可明言,自有我等与大盛律法替王妃排难。
    多谢这位大人好意。河东王妃道:但自王爷出事后,我便闭门未出,又何谈被人威胁不过是不愿真相被埋没,不愿错冤无辜之人,错放了真凶而已。
    她说着,深深行了一礼,哽咽道:求诸位大人替王爷寻回公道,以让王爷早日得以瞑目安息!
    既然王妃再三声称今日证词句句属实姜正辅微侧首,交待堂中主薄:将王妃之言录为堂证,请王妃于其上署字画押作保。
    面对姜正辅的交待,主薄不敢犹豫。
    很快,河东王妃便于证词之上署上了字。
    刑部尚书觉得局面有些棘手了,下意识地看向姜正辅,只听对方道:河东王妃今日既已改换证词,加之证据不足之下,此案依律容后再行审理
    刑部尚书不由一惊:令公!
    此案怎会是如此走向?
    证据呢?
    大理寺竟是空手而来不成?
    本官自会将实情禀明陛下。姜正辅道。
    可是
    刑部尚书还欲再言,却见大理寺卿朝他微微摇了下头。
    刑部尚书唯有暂时压下诸多疑惑,抬手应了声是,又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堂中的青年。
    证词改换,证据不足之下,那
    眼下并无证据可证定北侯是河东王遇刺一案的主使,依律自当不宜再行羁押之举。姜正辅看着萧牧,面色严正:只是此案重大,而定北侯仍有嫌疑,故而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还请定北侯暂居侯府之内,随时等候大理寺传审
    刑部尚书几人更觉吃惊。
    未定其罪且罢了,眼下这更是要直接放人了!
    怎会如此!
    是他们今日开堂的方式不对吗?
    萧牧已抬手,语气并无喜怒:多谢诸位大人秉公之举。
    守在六部外的各路眼线,见到定北侯全须全尾地出了刑部大门,皆是震惊难当,立时将消息传到各自的主人耳中。
    一路跟着马车穿过长街,眼看车马驶回了定北侯府的方向,蓝青缓缓松了一口气,低声交待身侧下属:通知各处,侯爷无恙,计划暂时取消。
    是。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姜正辅离开后,刑部尚书几人站在一处连声叹气。
    就这么将人放了,要如何同陛下交待?
    姜令公何故如此
    没道理啊!
    手刃仇人的机会送到了眼前,为何要冒着得罪圣人的危险,将这机会推开?!
    想不通的自然不止是三司官员。
    这局棋越来越不好下了啊
    回到了别院中的晏泯将棋子丢回棋碗内,啧声道。
    另有一道人影闪身入了一座府邸内,将三司会审的消息禀明。
    随着一声失望的叹息,那只白皙而指节分明、虎口处有着一道旧时长长疤痕的手,索然无味般,将鱼食悉数抛入了塘中。
    鱼儿围了过来,抢夺着吃食。
    然而投食者真正想钓上来的大鱼,却隐在水波暗处未曾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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