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随安随着他笑了笑:虽然没读成博有些遗憾,但现在也算是换了种形式继续走这条路。
    吴硕新靠在实验桌上看着他,窗帘都拉开着,外面映进来的阳光细腻地勾勒出眼前的年轻人沉稳英俊的轮廓,吴硕新心底升起些满意,还有些得意,嘶了一声,问他道:你真觉得遗憾?
    看他那架势,如果纪随安点头,他下一句说不准便是你现在去报名我招收你。
    纪随安笑着摇了摇头:我可能会有些遗憾和学校老师们分别,但并不觉得后悔,不过是不一样的两个选择罢了,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吴硕新始终看着他,等他说罢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不管是搞科研还是做生意,老师都相信以你的能力都能做到最好。
    说完之后,他又有些迟疑起来,似是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问。纪随安看出来了,问道:老师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吴硕新说: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
    纪随安一愣:您为什么会这样问?
    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吴硕新神情中是真切的关心,刚才开会的时候,小刘喊了你两声你才答应,我可很少见你这样。
    是的,开会的时候纪随安走了神,他以前从未这样过,但今天他就是面对着一众学校的领导,短暂地恍了下神,原本引以为傲的专注力像是被拉软了的皮筋,在过去几天里频频令他失态。
    吴硕新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人,忽然想起好几年之前,纪随安也有过一段状态非常差的时候,比现在这模样要严重得多得多,连着两个多星期没来学校,再次出现在实验室里时看起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到了实验室便埋头做事,像是要把之前落下的一天全补回来,常是半夜两三点才离开,有时候甚至会通宵做实验,如果不是必要能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脸上也没什么笑意,连情绪都少有。那时候从吴硕新到实验室里的学生,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生怕他哪天就把他给自己干垮了。那样的状态前后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然后在某一天早上再进实验室的时候,纪随安身上的颓丧已经一扫而尽,又是以前冷静沉稳的模样。
    吴硕新当时从学生嘴里也听到一些传言,说是和公管院以前的一个学生有关系,但因为得不到当事人的印证,他也不知道那传言究竟有几分可信。
    现在的纪随安虽然不至于到当初那样的地步,但在纪随安身上出现这样心不在焉的状态,就已经够反常了。
    吴硕新最终还是没从纪随安嘴里得到确切答案,他也没再继续问,看外面日色偏西,换了个话题:你好久没在学校吃饭了吧,走,去食堂,我请客。
    他开了个玩笑:纪总别嫌弃我们的小食堂饭菜粗糙。
    纪随安也笑:怎么会。
    从食堂吃完饭再出来,暮色已经落了下来,周围一片稀释了的昏蓝色。吴硕新去图书馆后面的停车场取车,纪随安陪着他走过去,等送别了吴硕新,纪随安却没立即离开。
    夜色中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周围一圈茂盛的梧桐在路灯映照下投出错落的影子。纪随安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图书馆高大的楼体,在他身边不停地有学生背着包经过,有的是从图书馆出来,有的走进去,他们的步伐轻巧,有着年轻的未来。
    他曾经也无数次,像他们一样,和魏暮在这里走过。
    耳边响起白天时吴硕新问他的话,纪随安想,魏暮就如同一个最蠢笨的猎手,没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却独独因为愚笨而更有耐心。他虽不情愿认为自己会成为被狩的猎物,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生活正在因为魏暮而偏离正常的轨道。
    他频繁地被拽回到过去的记忆中,那些本以为早就遗忘了的旧事,现在看来却不过是一场短暂离去的潮汐,看似已经退出很远,卷浪而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第15章 回忆(3)
    有了图书馆和摄影课上的两次交集之后,纪随安和魏暮渐渐熟悉起来。两个陌生人的生活逐渐相交融合看似不可思议,却也很轻易,不需要什么轰轰烈烈的仪式感,只是自然而然地便走在了一起。
    摄影课上结了伴后,两人在图书馆里遇见便不能再装不认识了,先是见面会打招呼,然后是某一天,纪随安到图书馆晚了一会儿,惯常坐的位置被人捷足先登了,只好坐在了魏暮对面,那天之后,两人再在图书馆看书,就都是同一张桌子了。
    偶尔纪随安看书看累了,去旁边的自动售卖机上买咖啡也会帮魏暮顺手捎带一杯。第一次的时候魏暮非要转给他钱,纪随安自然是不要,在图书馆里不好争执,对面的人虽是收了声,却始终是坐立不安的模样,一直到纪随安的杯子空了,他抢什么般立马站起来去又买了两杯回来,这之后看起来才消了窘迫。
    和魏暮的接触越深,纪随安越觉得这人有点奇怪,别说是一杯饮料,就算是帮些其他的忙,在同学之间也不算什么值得挂心的事儿,魏暮却总是生怕占了别人的便宜般。就好像是一只兔子,身前摆了一堆他自己种出来的胡萝卜,谁要他都会乐呵呵地给,少了再多也不心疼,而如果哪一天,他数自己的胡萝卜时,发现突然多了一根,便会大惊失色,拿起来非要去还了人家才能安下心来,继续守着他自己的胡萝卜。
    这样的人,老实到都有些显得不通人情了,纪随安却并不觉得讨厌,虽然结果常常是水喝得太多,两人轮番跑厕所。
    一直到很久之后,魏暮才渐渐不再跟他分得那么清楚了,说也是怪,纪随安竟因此生起了一些怪异的满足感,就像那只兔子不要任何人的胡萝卜,却偏偏只要了他的,总是会令人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
    再后来,两人看书赶上饭点,会一起去食堂吃饭。晚上都没什么事儿的话,会一起待到图书馆闭馆,周围不时有学生收拾东西离开,桌上的小台灯一盏盏关掉,最后就剩他们身前挨着的两盏,静静地照亮了一方书桌和对面人的脸。闭馆之后,他们会一起走回宿舍园区。
    有些东西不声不响地发酵,变为熨帖的黏稠,被时间酿出了淡淡的甜味。
    摄影课结课比专业课要早,进入十二月之后便要开始准备结课作业了,最后两节课是自由活动时间,不必去教室上课,可以在学校里随意拍摄,两周后上交一张自认为最好的摄影作品即可。结课作业将内容限制为风景照,地点是学校的漆山与合湖。
    漆山是学校的后山,坐落在北区,据说取意于传说中太阳停歇之处的漆吴山,而从漆山中奔流而下将学校南北贯穿的湖名为合湖,取意于合虚二字,意为日月所出,湖上的主亭就叫合虚亭。
    漆山并不算高,但在学校里占地也不算小,上面遍植松木和梅柏,山顶上有一汪活泉,从数米高的断崖上飞流而下,聚成溪流汇入山下的合湖中,之后溪水又循着人工搭建的曲折河道环绕了大半个校园,天鹅展翅,白鸭畅游,成为校内最美的一段景色,再加上那点得名的渊源,景色本身的秀美之外还添了许多雅致古韵。
    那时虽已进入冬季,但还没有足够冷,淅淅沥沥飘的还是雨,没落成雪。漆山上秃了不少地方,沿着瀑布溪流铺开的一岸翠竹却愈发坚挺,周边的一大片梅林也是正逢时节,伸展着枝桠开了半山坡,又因为先前一场冬雨,梅花变成了冰梅,粉嫩的花瓣被冻在清透的冰里,美得独具风味。
    纪随安和魏暮用同一个相机,始终搭伴走在一起,他拍了几张之后便将相机递给魏暮,魏暮显然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拍照,转过了身体拍向另一个位置,纪随安觉得有点好笑,也不拆穿,而是顺从地移开了视线。
    他们站在梅林边缘处,紧挨着溪流,周边都是高低不平的石头,虽然走起路来很容易被绊一跤,但此处翠竹红梅交相错映,怪石嶙峋有致,着实漂亮,也吸引了不少人。
    魏暮和一个女生同时看上了一棵梅树,为了不妨碍女生拍照,他便往后撤了两步站到了溪边一块大石上,一边等着那女生拍完一边先取着其他的景。谁知女生拍得入神,边拍边往后退,忘记了自己正站在溪水边上,向后一脚踏空,竟是重心不稳地朝溪水里摔去。
    魏暮与她离得不过一手臂的距离,下意识便伸手抓住了她,而极幸运的是女生手边上便有一枝伸出的梅枝,她借着魏暮的力晃了几下,这才惊险地稳住了身体。
    嘭一声,旁边的魏暮却因为那股向后的力,没稳住,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一屁股坐进了水里。石头离溪面还有小半米的距离,他掉下去的那一下很重,溅起来一片冰凉的水花,上游的水流湍急而来,劈头盖脸将他浇了个彻底,水势太急,还将他往下游冲了半米。
    意外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纪随安原本在看着另一个方向,听到声音回过头,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心底猛地一坠,一个箭步冲到溪边,喊道:魏暮!
    声音里竟是他自己都没料到的紧张。
    魏暮坐在水里看起来还有点懵,右手臂却是举起过头顶,上面托着相机没浸到水里。
    溪水渐渐消去水花变为原来的水流,魏暮没立即站起来,而是先低头检查了相机,然后他松了一口气,冲着纪随安笑了笑,说:幸好没进水。
    纪随安不知道自己心里汹涌的怒气是从何而来,他没吭声,向魏暮伸出手,魏暮却先将相机朝他递过来,纪随安一把打开,在魏暮惊愕的眼神中拽住他冰凉的手臂,将他从水里扯了起来。
    旁边几个学生也都围过来帮忙,合力将魏暮拉上了岸,溪水冰冷刺骨,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魏暮就被冻透了,嘴唇泛紫,浑身打着冷颤。纪随安沉着脸一声不吭,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又有些粗暴地一把扯下了魏暮身上那件滴水的棉衣,不由分说地将他裹在了羽绒服里面。
    他里面只穿了一件毛衣,天色这会儿昏暗下来,越发显得冷冽,魏暮挣扎了两下,想将羽绒服还给纪随安:我不用
    别乱动!纪随安抓着羽绒服两边用力地拉上拉链,声音冷得吓人。
    魏暮讷讷地不敢动了,抱着相机任由纪随安气腾腾地给他把羽绒服帽子也拉紧系好了带。
    纪随安拽着魏暮便要下山回宿舍,魏暮乖乖地跟着,走了几步后还是纪随安先觉得不对劲了,低头看向魏暮的小腿,发现上面被溪底碎石给划破了,布料上还晕着血迹。
    魏暮跟着他往自己腿上看去,像是也才刚发现自己受了伤,眉头蹙了蹙,却没喊疼,反倒是安慰脸色阴沉的纪随安,说:没事儿,不疼
    纪随安不吭声,转过身弯下了腰,要魏暮爬到自己背上来。
    魏暮还在拒绝:不用,我能、能自己走
    纪随安发现让魏暮这人主动简直能要了他的命,于是再也不等,强硬地伸手将魏暮拽到了自己背上,快步朝山下走去。
    魏暮身上很湿,冰凉的水渗进纪随安后背的衣服里,他很不老实地总是想将上身挺直离纪随安远一些,却被纪随安用一只手摁下去,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谁也不能从这场落水事故中幸免。
    一直到了宿舍将魏暮放下来,纪随安才开口说了话:找你的干衣服,去洗澡。
    魏暮听话地进了浴室,纪随安坐到魏暮先前坐过的椅子上,对面桌上摆了一面镜子,他抬眼看到,这才发现自己眉间紧紧拧着,一副生气的模样,怪不得魏暮一直觑他的脸色,让干什么干什么,纪随安胡乱想着,到这时才呼出胸腔里一直闷着的那口气来。
    他穿上羽绒外套,出门去楼下的药店买了感冒药和处理伤口需要的东西,再回宿舍的时候魏暮已经从浴室出来了,正拿着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湿头发,见纪随安推门进来,眼瞬时一亮: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纪随安把药扔在桌上,魏暮还在小心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纪随安看他一眼:你说呢?
    魏暮有些无措地挠了两下头,他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正巧看到了一旁桌上的相机,干巴巴道:相机应该还能用吧,你回去试试,如果哪里有问题的话我去修
    纪随安将手里的药啪一声扔桌上,脸色愈发难看起来:魏暮,你是不是有毛病?
    魏暮被他问得一愣。
    你掉进水里我去拉你,为什么先把相机递给我?
    那是你的相机,而且肯定很贵,我
    再贵又能怎么样?纪随安打断他,就算是十万,一百万,能比得上人重要吗?
    魏暮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眼神一错不错。纪随安心底乱得说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索性不再管了,取了旁边的杯子冲了包感冒冲剂,塞到魏暮手里,然后又拿了酒精和棉棒,低身在魏暮身前蹲下来,撩起了他的裤脚。
    魏暮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下腿,又忍住了。
    幸亏伤口不严重,纪随安松了口气,一边帮他清理伤口,一边问道:疼吗?
    不疼。魏暮端着水杯摇了摇头,两人的视线对上,魏暮抿了下唇,然后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哪里错了,你别生气了。
    就在他这一句话里,纪随安心里原本的躁郁竟真的消散得一干二净,他再也作不出凶狠的模样来,开口时的语气都缓和不少:以后还这样吗?
    魏暮赶紧摇头:不不不,肯定不这样了!
    纪随安被他的傻样逗笑了,低头将创可贴摁在他腿上,低声道:喝你的药吧。
    那次魏暮还是感冒了一场,在宿舍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纪随安要走了他的课表,周一去替他听了一天的课,将做好的笔记晚上拿去给了魏暮。
    宿舍里没其他人在,纪随安将笔记交给魏暮时,他接过去的模样简直不像是拿一个笔记本,而是一颗炸弹,小心翼翼得不像话。
    纪随安还没等说什么,便见他将笔记本放好,笑着看过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有一点弯弧度,看起来十分乖巧,很好欺负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纪随安这回却忍不住先移开了眼,问道: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像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话一般,魏暮还蹦了两下,看起来确实好得差不多了,我从小身体都可好了,很少生病的,感冒了也好得很快,你不用担心。
    纪随安嗯了一声,说:那我就先走了。
    魏暮明显有些失望,送纪随安走到门口。纪随安出了门,却又停下脚步,他回过身看了魏暮两秒,问了一句:明天去图书馆吗?
    眼前的人先是一愣,而后眼睛霎时亮起来,咧开嘴笑道:去!肯定去!
    纪随安看着他,突然发现,原来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魏暮这么开心。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一直到宿舍楼口,路过大厅里摆着的大镜子,他发现他自己嘴角竟也含着笑。当时他停下脚步,探究一般将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发现原来魏暮随便一些举动也能那样轻易地令他生气或高兴。
    第16章 回忆(4)
    纪随安上大学的那几年里最不喜欢寒假,主要因为中间有个春节。
    虽然家就在本市,但他平时却很少回去,周末不想在学校住或归宿晚的时候,便去他自己在校外租的一个小公寓里住,偶尔回家也是去看纪棠棠,或者让司机把纪棠棠带来,周日晚上再送她回去。一年到头,他和纪延致碰面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见着了也很少说话,纪随安一向是拿纪延致恍若无物,纪延致见他这副模样也次次动气,倒是彼此不见更舒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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