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是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曾砚昭心底有点懊悔。
    走吧,停一下应该没关系。郁弭用这种方式改变了话题,这家店的面线糊,玲玲他们喜欢吃。我每次送他们来上学,他们进校门前都赶来这里买一碗。
    曾砚昭跟着他往早餐店走,看得出他的确轻车熟路。
    您在这里吃过早餐吗?我听说您小时候也在这间初中读书,这家店有四十多年历史了。郁弭走到早餐店门外,往里一看,已经座无虚席,他只得抓紧机会把曾砚昭安排在店铺临街的那张餐桌旁,免得被后来的人占座。
    没有,我在寺里吃早斋。曾砚昭才走到餐桌旁,就看见他把摆在桌子下的板凳拿出来。
    他从随身携带的纸巾里取出一张,只擦了一张板凳,放在曾砚昭的面前请他坐,自己则直接坐在另一张板凳上。
    他曾经给别人当过私人司机,这种伺候人的习惯,可能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可是,他当初也是这样,帮别人擦过凳子以后,自然而然地坐在对方的身旁吗?曾砚昭疑惑。
    您吃什么?这里可以手机扫码点餐。郁弭拿起摆在桌面上的菜单立牌,用手机扫了上面的二维码,进入点单界面。
    曾砚昭悄悄观察着他,回答说:一碗面线糊。
    没了?不要油条吗?郁弭点了单,见他摇头,不禁道,您吃得真少。
    曾砚昭淡淡笑了一笑。
    郁弭下好单以后,收起手机,发现曾砚昭仍看着他,顿觉不好意思。他用手遮住额,低头靠近,小声道:您别这样一直盯着我看嘛。
    因为心里想着事情,曾砚昭未曾留意自己的举动,闻言微微一愣,不免抱歉和尴尬。
    他扭头望向马路对面的初中校门,俄顷,回头看见郁弭的神色变得轻松许多,问:你下次叫我名字,会是什么时候?
    郁弭听完险些被唾液呛着。他瞪了瞪眼睛,咳嗽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傻笑。
    没多久,老板娘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线糊送过来了。
    她看见这张餐桌旁坐了两个人,却只点了一碗面线糊,问:谁的?
    这位先生的。郁弭连忙说。
    她放下面线糊后,一脸纳闷地打量郁弭,那表情分明在质疑他不吃东西还占座,不太耐烦地走了。
    郁弭读得懂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对曾砚昭讪讪一笑,立即从筷子筒中取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撕开包装、分开筷子后双手递给他。
    曾砚昭把他这一系列流畅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若有所思地接过筷子,说:谢谢。
    他腼腆地笑了笑。
    曾砚昭把碗里的面线搅和了两下,挑起几根面线,入口前道:你和别人吃饭的时候,也这样吗?
    嗯?郁弭先是不解,很快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说,不一定吧。因为您是寺里的上客,又是大学教授,社会地位很高。他如实说。
    如果和寺里的师父们吃饭呢?曾砚昭问。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说:师父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不过,和知悟师父他们一起吃饭就不会了,毕竟年纪差不多。
    曾砚昭想了想,又问:和苏师兄他们吃饭呢?
    他摇头,说:不会,我们是同修。
    听到这里,曾砚昭不由得说: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这么快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呢?
    郁弭没有想到这一问一答里自己的态度这么坦诚,结果却换来曾砚昭这样近似批评的质问。虽然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柔,可郁弭听出其中的失望和可惜,登时心里忍不住憋屈。
    然而,曾砚昭说的没有错。他按照每个人的社会地位把自己的态度分得清清楚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郁弭想不到任何话来辩解,只好说:以前工作的关系吧得是一个有眼力见的人。
    或许,只有像昨晚在罗汉殿里那样,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才会敞开心扉说些什么。曾砚昭失望之余,忽然为自己的这份失望感到诧异。这种失落,他最近常有,特别是面对郁弭的时候,因为总问不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为什么明知道十之八九问不到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呢?曾砚昭发现,自己的心里不知何时产生了执。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类似的念头了。
    想到这里,曾砚昭低下头来吃面线,不得不怀疑自己在罗汉殿内对郁弭说过的话,是不是太清高了。
    郁弭看着他低头吃面线的样子,像是闷闷不乐,心里不禁愧疚。
    他这么有眼力见,其实能听得出来,曾砚昭最开始之所以问那个问题,是想表达他大可不必那么拘束。但他在大多数时候都太古板了,明知如此,还是选择先诚实地回答再说。
    此刻曾砚昭的表情是带着漠然的,好像已经无所谓。郁弭观之心里直打鼓,想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曾老师,我是不是让您觉得委屈了?
    听罢,曾砚昭停下筷子,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他忙不迭地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用词不当
    曾砚昭好笑道:不,你用的词,非常恰当。
    郁弭的手僵在半空中,在放下双手时,羞赧得好像脸上有蚂蚁爬过似的。他挠挠脸颊,害羞得低下头。
    曾砚昭看着他发红的耳朵,道:如果人真的要分三六九等,你能让我觉得委屈,应该是高我一等了吧。
    他一愣,抬头怔怔地看他。
    曾砚昭淡然地笑了一笑,继续低头吃面线,不再多说什么。
    郁弭觉得曾砚昭在道出委屈以后,释然了。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冷冷冰冰地生闷气,就连挑面线的动作也变得轻盈很多。郁弭惊讶地看着他前后的变化,不由得为他能那么快释然惊讶不已。
    郁弭觉得他好神奇,内心敬佩,料想着或许就是佛家常说的放下。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意味着曾砚昭是一个很好哄的人。
    他思忖良久,待曾砚昭吃得差不多了,问道:曾老师,您的贪、嗔、痴,都能够这么快就放下吗?要怎么样才能像您一样,这么快就想通一件事情呢?
    曾砚昭放下筷子,说:用平常心面对就好了。
    面对自己受了委屈?郁弭茫然不解,欣然接受?
    对果念念不忘,多是因为放不下或者不知道因是什么吧。他笑了笑,我知道了,觉得接受也挺好的。
    郁弭还是不明白。
    曾砚昭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心里忽然产生一股冲动,抬手用指尖撩开他的额发,在眉心处轻轻点了一点。
    因为是你让我觉得委屈了。换作是别人,我怕是连这委屈是什么滋味,都没机会知道。他收回手,既然如此,就是馈赠。放下嗔念,何乐而不为呢?
    郁弭终于听出一些端倪,却为这些微的端倪心潮涌动。他太少有机会听见情话了,忍不住又问:那贪念呢?您会有贪念吗?您也接受自己的贪念吗?会放下吗?
    他目光灼灼的样子,令曾砚昭开始想象,昨晚在罗汉殿,他是不是也是这个表情。
    我当然也会有贪念。曾砚昭轻声道,我贪,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好好叫我的名字。我揣着这份贪念,等你叫我放下它。
    曾砚昭背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坐着,柔和的目光尽是清明。郁弭心想,自己怀揣着贪念的时候一定有一副丑陋的面孔,而曾砚昭竟能因此显出异乎寻常的美丽。郁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问:您去析津,什么时候回来啊?
    下周的某一天吧。他想了想,我应该会想你的。
    郁弭看着他,无意识地抿起了嘴唇。
    他微微扬了扬嘴角,说:毕竟,有贪就会有痴。不是吗?
    第24章 欲是深渊4
    那日学生们哀求着老师让他们到市区吃一顿火锅,当时方训文和曾砚昭都答应了。但是这顿火锅真正成形,又是在过了两周以后。
    郁弭当时是考虑到寺里的车不方便外借,才提出开车送他们去市区。现在曾砚昭回析津去了,这群人当中基本没有了郁弭较为熟悉的人,再陪同他们出来,郁弭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认识郁弭快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才是真正像模像样地一起吃一顿饭呢!杨念棠一边往沸腾的牛油汤锅里放雪花牛肉,一边说道。
    高填艺挑衅道:怎么?常觉寺里的斋饭不是饭啊?
    是饭、是饭。杨念棠做求饶状,落座后又狡辩说,但是,吃饭的时候像犯人似的,排排坐,不吭声。那哪儿有吃饭的氛围啊?吃完了饭,连个讨论饭菜好不好吃的机会都没有。
    今天有机会了,你想怎么讨论?麦承诚笑问。
    唉!那个斋饭,吃完过不了半个小时,吃的什么、什么味儿,全忘了。现在你让我面对着这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怎么跟你讨论?杨念棠道。
    周启洁忍俊不禁,朝旁边还没下锅的食材抬了抬下巴,说:这就山珍海味了?杨念棠,看不出来,你这人挺容易知足啊。
    那没办法,家庭条件限制了我对食物的认知。他摇头叹气,不过,这又是羊啊又是虾的,还有鲍鱼海参,不算山珍海味吗?哟,周启洁,看来鲤城佛学院的斋堂伙食应该是不错的哦?
    周启洁挑眉道:下次带你去吃呗。
    杨念棠乐道:算了吧。我怕吃了那顿就没下顿咯!说着,他朝麦承诚挤了挤眼睛。
    麦承诚把刚涮好的毛肚放进周启洁的碗里,故作鄙夷地冷笑了一下。
    郁弭看得出来,经过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已经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麦承诚和周启洁的关系甚至比朋友更近一步,郁弭回想起上一次听说麦承诚正在追求周启洁,好像才是几天前?现在看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不只是暧昧了。
    面对二人关系上的转变,周围其他人似乎是为了给他们两个空间,一个个都装作见怪不怪的样子。而几人在聊天时,杨念棠时不时提起郭青娜,分明是对她有意思。
    郭青娜坐在方训文的身旁,和平时一样,对杨念棠爱答不理。
    郁弭却不由得留意坐在方训文另一侧的刘株依,她的话比郭青娜更少,只偶尔轻声细语地和身边开朗的周启洁交谈二人最近是室友的关系。
    想到那天刘株依和杨念棠在月下私语亲昵的模样,郁弭愈发觉得二人在饭桌旁的行为举止匪夷所思。
    他们看起来连好朋友都算不上,谁能想到会在寺里做那种事情呢?而且,杨念棠现在是当着刘株依的面频频搭讪郭青娜,刘株依竟然始终面不改色,好像和自己无关。
    这使得郁弭不得不怀疑,说不定就连其他人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背地里有别的关系。
    彼此用另一种关系在周遭人的面前相处着。暗夜里行船,表面上没有遮遮掩掩,实际上连一盏灯都不忍开。
    郁弭自然不知道刘株依是什么滋味,但因而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难免郁郁寡欢。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吃完一顿火锅,酒足饭饱以后,早已过了寺中晚上就寝的时间。
    郁弭有些犯困,而其他人看起来都精神饱满。
    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络绎不绝,无论是高亮的霓虹灯牌还是街心公园里传出的广场舞乐曲,无一不在说明这个时间是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
    杨念棠他们自然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寺里睡觉。
    麦承诚说了一句不如散会儿步,逛一逛鲤城的市区,纷纷得到其他人的同意。郁弭只好跟着他们,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无所事事地逛起来。
    一个月以前,他们虽然彼此都不认识,不过同样的年龄、相近的求学经历,让他们迅速地找到各种各样的话题。
    那些话题不一定和学校的课业有关,明星、八卦、电竞、电影、演唱会郁弭上一次听到那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论这些,还是在高级会所里当服务生的时候。
    过了这么些年,现在的年轻人谈论的还是这些事,而郁弭自始至终都没有办法加入其中。
    麦承诚和周启洁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是没有完全确定,所以散步的时候,周启洁和刘株依走在一起。
    麦承诚为了和周启洁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边。他没什么机会和周启洁聊天,于是乎杨念棠和他边走边聊,他不至于太尴尬。
    等郁弭发现的时候,四人已经是同行,杨念棠和麦承诚分别走在两个女生的两侧,仔细一看,也可以看做是麦承诚和周启洁、杨念棠和刘株依的组合。郁弭顿时恍然大悟,不由得为这样潜移默化的安排所震惊。
    他回过头,发现方训文和郭青娜并肩走在最后,两人隔着相当的距离,像是一对不熟悉的朋友。
    郁弭拿出手机,确认已经过了十点。他们全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不禁怀疑杨念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不回去的借口了。
    他随手点开微信的朋友圈,惊讶地发现高填艺在五分钟前发了一条状态。
    那是刚才吃火锅的过程中几人请服务员拍的合照。
    彼时郁弭站在最边上,听从服务员的指挥对着镜头微笑,完全没有留意其他人的表情和动作,现在看了照片,才发现原来那时坐在他前面的高填艺把剪刀手比在了他的下巴前面。
    乍一看,高填艺的手势像是用剪刀手剪出了郁弭的笑脸,两人的关系看起来较之现实,亲密许多。
    郁弭正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走在前面的周启洁开玩笑道:小艺,你干吗发这张?快把郁弭的脸咔嚓了。
    高填艺不以为意地回答:我这张表情最好啊。
    发之前也不问问郁弭同不同意?杨念棠暧昧地说。
    她撇嘴道:这有什么可问的?
    闻言,麦承诚怪里怪气地拖着调调:哦有问题哦。
    没问题好吧?高填艺对他翻白眼,我好不容易找了一张你笑起来不那么猥琐的,你还不感谢我?
    麦承诚不服气道:我哪儿猥琐了?张张都是八颗牙齿标准笑容好不好?
    周启洁低头划了划手机,乐道:唉,这回把曾老师落下了,真可惜。
    那可不!高填艺道。
    杨念棠说:他对火锅没兴趣吧?
    我觉得他有兴趣。周启洁道,不然,他为什么点赞呢?
    高填艺夸张道:对、对、对,我这是头一回收到曾老师的点赞。搞不好他是手滑。我得截个图珍藏一下。
    他们对待曾砚昭的态度,比起值得敬重的师长,更像是可以逗着玩儿的邻家大哥哥。郁弭对曾砚昭知之甚少,如果不是看见他们在聊起曾砚昭的时候居然会这么愉快放松,真不敢相信后者是一个可以开玩笑的人。
    高填艺兴冲冲截图留念的样子,让郁弭想起来,自己至今还没有加上曾砚昭的微信。
    撩拨的话说得那么真心实意,结果却连微信都没有想起要加好友。真是的。郁弭在心里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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