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待黎南洲向来是那么随便,如今甫一伤到人家,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干了坏事的,他却反倒立刻回身跳开,站在黎南洲身前的案上,不远不近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好像突然不认识这个男人了似的。
    大概猫向来有种天生的多疑,云棠又是其中最心思多变的翘楚黎南洲能感觉到:就在瞬息之间,这小崽子看他的眼神就不亲近了,反倒有种惊恐的审视。
    皇帝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这时看到这小东西的反应,却立刻有一种尖锐的不快从他心底翻腾起来。
    没事,过来。皇帝按捺心思,端着微笑冲小毛球伸出手。
    云棠却被他的手惊得往后一缩,继而在原地好像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掉头毫不迟疑地跳下了御案,往反方向跑去。
    猫崽的身子还幼软,跳下去时太急切,不小心把下巴磕到地上跌出一跤。可它却没作停顿,只是狼狈地打了个滚,就继续头也不回地离皇帝越来越远。
    那一股无来由的火气瞬间爆裂开来,黎南洲倏地站起,抬手便挥退了还在颤颤巍巍围拢过来的侍人:
    站住,回来!男人压低声音喝着那个没有良心的坏毛团,语气有几分失却了往日的温和。
    掌中之物的违逆似乎比外人的冒犯更容易叫人惊怒,尤其是当你错觉他已满怀爱意待你、信任依赖于你,而你也隐约察觉自己正越发喜爱他的时候。
    不过黎南洲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话语中透出的戾气,立刻警觉:恐怕刚刚这一喊会把那坏东西惊得更要跑了。
    出乎意料地是,那小崽竟站住了,傻乎乎地抬着一只小毛爪,隔着深深的殿堂站在宫门口侧头往回看,好像在离开的档口又起意观察他,好像在像人一样思索着什么,又好像正犹豫着要跑不跑的。
    黎南洲第一个念头绝对是立刻呼喝侍卫去捉它。
    但是那个念头很快就被另一种来源神秘的预感打消了,好像他就是知道那些侍卫未必能捉住这小东西,反倒会叫他彻底惹着它。
    你抓了朕,怎么反倒像是朕把你得罪了?黎南洲好气又好笑。但是云棠没有真的撒丫子跑没影,快窜出去时还是堪堪停住的举动,倒把他刚才那突如其来的那股邪火浇灭了。
    皇帝尚没意识到他只是不想这小家伙从自己身边跑开,但他的情感已经比理性的认知更早地开始想办法自我满足了。云棠没在他视线里消失,于是此刻黎南洲心中就只剩一些憋屈的窝火和无奈的好笑,又觉出一种来得很神奇的怜爱
    他现在正带着颧弓的抓伤、想方设法哄着那个一肚子坏心眼的小猫团。
    他过去曾很多次不得不哄阮太后、阮国公,乃至那些大教傀儡、异派高层,而他那时只怀有一些冰冷的筹谋、隐忍的恶意。
    可他现在却正从这妥协中尝出一种陌生的甘味,好像那小崽干坏事又发脾气、他受了伤却要这般伏小做低,也能带来某种温存、柔软,叫人甘之如饴的快乐一般。
    黎南洲的成长环境让他很难明白,诸如长辈对顽劣幼子的让步,诸如铲屎官对坏蛋猫猫的妥协,那不是委屈,那是宠爱。
    宠爱一只天真娇憨的小猫,宠爱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都只让人飘然云上、心旷神怡。
    好了,别跑了,回来吧。外面天都黑了。黎南洲两只手都对着那个远远的小猫影伸出去,好像在遥遥地抱着它、正等着接住他。而这回云棠没再被吓到:
    睡了那么久,你不饿吗?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小桃都快把你的晚饭提过来了。
    皇帝语气这时已变得很平静了,他专注又温和地注视着正团团蹲坐、背对黑夜的小毛头,好像方才并没发生过什么意外事故。
    云棠踮了踮小爪子,往前迈了一步,又观察着黎南洲的反应,在原地驻足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才迈着他那小猫步,矜持地慢慢走了回来。
    有一些酸酸的、豆子一样跳来跳去的情绪小球正在猫崽心里碰撞化开,既碰出一点烦躁、又化出一层暖融融的安全感,还有一些恃宠而生的娇怪,那些复杂又微弱的情感柔柔地织住了小毛球,让云棠此时的小猫步走得乖乖地,只想默不作声轻轻跳回黎南洲的怀抱。
    其实他刚才当然没有生黎南洲的气
    或者可能有一点。
    他主要是吓着了,也有些愧疚,在那一刻他立刻捕捉着黎南洲的反应黎南洲皱着眉望着他,于是云棠当即什么也没想,就要跑掉。
    幼猫总是这样,无休无止地好奇、淘气、闯祸发神经,把一切好好的东西搞坏,制造出吓着自己的动静,又会立刻炸着尾巴逃走。
    好像刚刚是他们无辜受到了迫害似的。
    有些人对此可能会不耐发怒。但黎南洲纵然他不是像现在这般,黑暗中临渊多年,玄而又巧地在血冷透之前逢着一只温软的小奶猫。
    就是他本身、在他压抑着的真正本性里,他其实也会是一个能够驯服小猫的人。
    尤其是一只名字叫云棠的,没有良心又喜怒无常、永远要索取宠爱和迁就的小野猫。
    也许他们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彼此是怎样甫一见面、就立刻如呼吸般自然地开始双向驯服。
    但在这个烛光静静的夜晚,他们已经开始跟随着自己的心意默然无声地待在彼此身边了。
    可能是小魔头闯完祸总会先老实一段时间。祥瑞自进宫后还没展现过这样温顺绵软的一面
    夜深了,年轻的皇帝还伏在案间参量着西南十二座城池的域图,不时提笔在上面标记出暗藏杀机的一道。而云棠就在他手边懒洋洋地玩着一个小玩具,细细的小尾巴时而无意般扫到皇帝手腕上。
    那轻的落云般一触既离的骚扰断断续续从男人手腕的皮肤透到他血管里作痒。生死中锤炼出的意志力好像都因这样的痒、逐渐在温柔瓦解了,在黎南洲残酷的计划中将会被溃堤之水淹没的下塘唔?皇帝先前从没注意过,下塘在域图上的缩影好像有点像那小崽的形状。
    皇帝猛地放下了手中的域图。
    一丝无声的森然刹那间如絮影般飞掠过帝王的眼眸,方才那荒唐幼稚的念头瞬间似飞烟消散,黎南洲垂眼看了看手边玩球的小东西,唇角慢慢勾出一个笑意:
    朕都在想什么?黎南洲在心里轻讽了一句,那可不是朕手心里的小毛毛下塘,不过是一片不知皇恩的邪侵之地。
    男人的大手轻轻覆住小猫的后背,而后满意地拢住这一晚上都温顺得出奇、此刻正顺势翻倒在他手心里的云棠。长时间埋首政事让黎南洲感到微微的疲乏,他亲自将一沓奏报逐张阖起,捏着眉心放下御笔。
    你也睡吧,嗯?皇帝从书房的案边起身,一路把小家伙捧进帝王寝殿内放置的摇篮里,默不作声地轻抚手下耳朵抖抖的小猫头,脑海中已全无半丝方才来得可笑的微弱心软与动摇。
    积年累月的阴云积贮在黎南洲心底,进宫半月的小猫也只能把深渊中的荆棘篱笆钻出个小猫大的洞来:刚刚够他在摇篮里翻来覆去半天,决定今晚不睡侍女精心铺了名贵绫罗的摇篮,半夜凑凑摸摸地钻进皇帝的床幔里。
    浅眠的黎南洲当然从淘气包子挂在他床围下拽出绢丝时就醒了,只是他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只安静地感受着一个手软脚软的小猫贼在他被子里带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感受着微温的幼毛蹭过他手臂露出的皮肤,娇嫩的小爪子颤巍巍地摸黑踩在他手上。
    这个小坏蛋正在被窝里用头找路它软乎乎地顶在皇帝只着一层里衣的腰上,好像试图从这里钻到黎南洲背下。
    此路不通。
    于是它又拽着皇帝的里衣往上爬,最先在人家肚子上着陆。这小祖宗在龙腹上安分了一小会儿,然后不知道是哪里又不满意了它沿着镇定如黎南洲也微微心跳加速的方向往人脐下爬了几步,对着那非常要命的地方不客气地踩了两脚。
    黎南洲差点就要绷不住了。好在顶着沉重温暖的被子昏昏欲睡的小猫不满意这起伏不平的栖息地,很快又退回来往上走。
    毫不夸张的说,此时此刻,大梁皇帝的知觉正完完全全被拿捏在云棠手里。
    最后这小东西可能总算是爬累了、又或许是终于寻到了合适的地方,云棠在男人胸膛上蜷缩起来,于这皇帝的心口落了脚。
    那温热的、又轻又小的毛团第一次在夜里睡在这个把它带回来的男人身边、睡在黎南洲身上。而它立刻就睡熟了,它放松又自在地随着小小的呼吸起伏,好像正做着一个安全又暖和的梦。
    作者有话说:
    黎南洲手把手教你做猫奴。
    第5章
    临华殿,阮太后寝宫。
    十数个年轻貌美的宫女如人柱般隐没在层叠的香帐中,好似一群精致的人胎肉偶,只在主人召唤时才能显露几分生动。
    而在阮太后日常批阅政务的华凤阁内,却只有静默的主仆二人。此时正是初阳破晓的清晨,阮太后却已靠坐在这里很久了,甚至她神色清明、双目迥然,好似整晚都没有睡过。
    吃掉我阮家的马场还不足。想把山陵以东的铁矿都吞下他倒是比他父皇胃口还大。好半晌,上首那美丽却难掩苍老的女人突兀出声:
    哀家实在忍不下去那个杂种了。她的嗓音因太久的沉默带出了几分喑哑,尖利的语调在安静的晨光里尤显得刻毒。
    挽姑心知肚明太后口中的杂种指的便是龙椅上的当今陛下。只是她却没有一点变了颜色,她依然靠坐在阮英环腿边的脚凳上,这时柔柔地为阮太后按摩起膝盖来。
    阮英环舒服得发出一声喟叹。她的注意力不由得从黎南洲身上转移了一点。这权欲旺盛的女人稍稍俯下身,捧住了侍女的脸庞:
    歇歇吧,这样的活儿交给小丫头干。太后轻叹了一声,挽姑。我老了,你也老了。
    阮太后只在这个从小陪伴她的侍女面前不自称哀家。这个一辈子争强好胜的女子珍藏着为数不多的柔软,其中一份就给了她面前如姊如妹的这个人。
    主子哪里老了,挽姑温柔似水地反驳,我家大小姐分明年轻貌美一如当初。
    就会哄我,阮太后被逗笑了,还年轻什么呀,都是个半大孩子的娘了。
    说到她的孩子阮太后这时才想到黎南越,而后突然惊觉她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过他了。
    阮英环其实自己也越来越难以逃避这点了:她总是会下意识地忽略黎南越。
    她再怎样憎恶黎南洲,恨不得那个小贱种早日跟他父皇母妃地下团聚,也不得不承认南越这个孩子真是长得不好:愚笨暴虐,不学无术,专好逞凶斗狠,在世家百官之间未能结下一点善缘,不如黎南洲多矣。
    可恨她这些年汲汲营营却是为了把这样一个不堪大用的孩子推上皇位。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就因为他是黎家的血脉这让她心里不禁对自己的儿子也生出了一丝阴狠的恶意。
    安王最近都在做什么?阮太后皱眉,怎么都不进宫来给哀家请安?
    挽姑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
    小主子从小就害怕主子,怎肯经常往太后身边凑?主子也从不肯亲近这个亲生的孩子,只知教小主子仇视亲父亲兄、盯紧皇位,其余时候都把他丢在脑后。
    阮国公另怀心思,虽然也跟女儿阮太后怀着一样的目标欲将黎南越推上大位,却只恨不得他永远这般顽劣蛮狠下去,将来才好作自己的傀儡人偶。
    挽姑却不敢深想,更不敢戳破太后从来懒得好好教导黎南越,是不是也暗藏了这样的心思。
    但挽姑实在不愿怀疑她的大小姐对亲儿子也这样冷酷。阮英环就是挽姑的天,是她整个世界的中心,什么阮国公、皇帝、国师都不被这个婢女看在眼里,挽姑虽也心疼安王,却绝不会为他叫阮太后有一点点的伤心。
    挽姑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还能做什么,便只捡着阮太后爱听的说。
    咱们家大姑娘正拘着安王殿下呢,说要他这一旬的功课都做好了才许出门,主子且不必担心小主子们。
    果然,阮太后一听阮大姑娘就笑起来了。
    这位阮大姑娘乃是太后兄长的嫡长女,闺名静瑶,是阮国公府第三代出身最尊贵的大小姐。她生来端方美丽,又兼冰雪聪明,因自小在兄弟姊妹中就显出格外的不凡,言行处事皆为不俗,一直被阮国公带在身边教导。
    这丫头的品格不像个闺阁中的娇女孩儿,反而更喜好评议朝野内外、研讨天下间经济仕事,颇类年轻时的阮英环,比起亲子黎南越更得阮太后的心爱。
    往日里若说起这个天骄般的侄女,阮英环一整天的心情都会更加愉悦。但是在今日,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好话题:
    可笑我那兄长竟想把瑶儿许给黎南洲,阮英环笑容还未褪去,神色已转向阴冷:
    黎南洲那小杂种怎配得我家凤凰儿?阮英琪明明知道黎南洲活不长久,也能毫不犹豫地拿自己的骨肉去填一个转圜三两年的坑。就因为静瑶是个女孩儿,哪怕比她兄长弟弟们强出百倍千倍,也就只能作这样的用处。
    太后美目眯起,带出了三分冷嘲:一家子男儿靠着女子吃肉喝血,跟我当年何其相似。呵,真是家风使然啊!
    挽姑见她气怒,连忙丢掉手里的小槌靠上前,一双细瘦的手臂柔柔搂住阮太后的膝盖,主子莫气,主子莫气。想来这也就是大少爷自己想出的蠢法子,国公大人最疼咱们大姑娘,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阮太后闻言不禁发出了一声尖利又短促的笑:挽姑啊你,阮太后低下头,她本想说没有阮国公的默许,这个想法压根不会递到她这里;她本想说她父亲才是整个阮家最冷心冷情的人。
    可是她看着这个抱着她的女子她那么急切地心疼她;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却还那样天真、一厢情愿地笃信阮家的人也是爱着她这个太后的她就不忍心了:
    好了,挽姑。别担心。阮太后唇角微弯。
    她又怎么会真的指望阮国公呢。
    她跟她父亲的诉求,从来都没有真正一致过啊。
    阮英环这些年来是靠着阮国公为她们母子争取,但她又何尝没有藏在阮国公身后旁观黎南洲剪除她父亲的羽翼呢。
    当年纵有国师不明立场的出手相助、纵然先帝给他心爱的儿子留下了些什么,阮英环借着掌宫之便,难道拼命一搏下真的杀不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吗?
    不过是她既不想暴露太多自己的力量、又不想从摄政太后变为名为皇帝亲母实为亲生父亲手中提线木偶的角色罢了。
    有名义上的共同敌人,她和她的好父亲才能维持这种虚假的趋同。
    只是她如今实在不敢放纵黎南洲继续跟阮国公缠斗下去了。黎南洲成长的速度已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当下甚至隐隐透出棋高一着的阵势,连她的父亲也在近年的几次交锋中连续失利,不得不暂避风头她害怕要养虎为患了。
    只靠着早年一击得中却很快没法再加深剂量的鸩毒,黎南洲恐怕还有好些年才会去找他父皇。
    但是阮英环已经等不得了。
    好在她要找的那位、她希望能结果掉那杂种性命的客人已经来了。
    只是这个出身圣婴教的刺客却是以阮太后没预料到的方式行刺失败的。
    阮英环当然也知道这场筹谋了很久、转圜了几方势力的行刺并非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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