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听一首曲子也让人耳疲,今日再换一首曲子。其他人都暂且出去,云霞你随意从选一本静心的递过来罢。
    云霞从最底下的琴谱取了一本:是,娘娘。
    不知为何,明明是道士说的能静心琴谱,真是端的是一个静心法。停了那香以后,连躁郁也好上了许多,虽说断断续续地时好时坏,但也是好上许多。
    云霞隐约感觉,今日的帝姬有些不太对劲。
    她迟疑了许久,试探着说:那奴婢再换一种香么?
    帝姬叫旁人取来一个锦盒,一层层展开盒中的平滑绸缎,一块曼陀罗花形状的香块浮现众人眼前。
    嗯。父皇赏赐的香也应物尽其用,这又不是当摆设的物件,香意殆尽倒也是可惜,据说是西北那边进贡来的,不如今日就燃上罢。
    娘娘真是风雅高洁。
    云霞巧笑一声,只身前往香炉旁,向香炉中添了那块香。
    香雾氤氲而升,紫烟随着过堂风缭绕,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一股暗香便传遍了屋内,云霞再一旁侧立颔首。
    苏九允闻到味道后大惊。
    居然正是百日里天字号香铺掌柜最后上的香!
    周亦行平日不怎么懂香,只是感觉到头昏脑胀,感受到身旁人的异动后,便朝着他做了个「发生何事」的口型。
    苏九允在药包中挑了两朵小花,在口中含了一朵,又给周亦行递过了一朵,比划了手势让他也照做。
    此花名作「葛藤」,有清热、解毒之效,
    那花入口时,一股甘甜之味弥散了整个口腔,倒是让周亦行清醒了好一会儿。
    他差点忘了,苏九允是京师赫赫有名的大夫,对于解毒这种事情而言,自然是深谙此道的。
    苏九允在周亦行的掌心写了六个字:
    醒神、凝气、屏息。
    周亦行即刻会意,安稳待在一旁,随时伺机而动。
    不知怎地,他忽然感觉心跳的厉害,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几乎快要不能接上下一口气。
    周亦行感觉自己的手被一个坚定的力握了几下,再顺着那只手臂向上时,却发现苏九允看向了别处。
    周亦行更加疑惑地想着:这又是个什么解毒法。
    一缕浓雾化为细雾而散,绵若皋端之息。帝姬展开琴谱徐徐而奏。
    一曲悠扬的《临江吟》再起了婉转的调子,聆曲如登临江楼,浮云在脚下飘逸,再配上帝姬绰约之姿,好一种清越质感。
    月光越过红墙,越过紫瓦,慢慢映到帝姬的背脊上。
    而那扇透着光亮的屏风之后,两个人的影子也即要将从阴翳中抽离出来,彻底出现人们的视线之中。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琴音戛然而止
    第8章 傀儡丝
    旗鞋音缓缓踏入门内,褶皱的落地帘飘落在地。一道浅绿的身影转入公主府中,杳渺的琴音就此断绝。
    但是苏九允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苏、周二人近日行动的轨迹这么明显,云霞如果真的想加害于人,又怎么不会考虑当场被抓个现形?
    想行恶事,又怎么会不做十全的考虑。
    等等。正当周亦行起身想要直接戳穿云霞时,苏九允忽然拉住了周亦行的下臂。
    周亦行身形停滞,转头狐疑地看向对方。
    风拂细柳,月色清辉之下,周亦行的眉睫镀上银霜,苏九允的心神也跟着一晃,仅仅是和他对视一眼,就让苏九允神驰目眩。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他多想问问,到底周亦行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忘记了当初人的模,他害怕他要找的故人根本不是周亦行。
    他害怕这么多年的苟且偷生都是徒劳,他害怕故人已入黄泉泥销骨,自己这么多年只是苦苦等待。
    周亦行看他愣神的模样,赧然道:怎么,莫非是看我看的入神了?
    你给我滚
    所有的美好幻想都在此刻终结,苏九允翻了个白眼,很是干脆地回答了一句。
    面前的人绝对不是他要找的故人,他的故人不会随便说一句话就这么欠揍。
    姑且先等等,先看她的行动。苏九允附他耳言。
    好。不明所以被骂了一句「滚」的周亦行冥眸颔首。
    周亦行心知他要比自己理智得多,于是重新坐回屏风之后,所幸透着微微光亮的屏风上只是人影很快地晃动了一下,并没有引起云霞的注意。
    如苏九允所想,端着镀金乌木锦盘的云霞果真只是走到昏沉的帝姬娘娘面前,她思忖片刻,锦盘放在檀木黑桌上。
    娘娘近日怎么乏了,莫不是白日经常有人惊扰?不如再来一点安眠香?
    云霞不经意看向屏风的位置。二人的目光全部定格在锦盘上的小盒。
    云霞又离着桌案走近一些:娘娘如果不回答,那云霞先添一些了。
    苏九允发觉自己还在攥着周亦行的手,于是又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飞快地松开他的衣袖,旋即又轻轻「哼」了一声,将头偏到别的方向。
    瞧瞧这犟劲,这人多少有点毛病吧。
    周亦行心觉莫名其妙。
    清辉微昏,浮云温柔的遮住窗棂外的上弦月。
    只见云霞四下望望后,从锦盒中取出了一块熏香,往香炉之中添了许些。但是苏九允却惊奇地发现这次的香的味道居然并非天字号香铺的「秋露浓」了。
    毕竟香中没有曼陀罗的味道,而是一种其他味道的香料。而且苏九允捂着自己像是被火灼烧的喉咙,觉得自己的喉咙和小腹也在隐隐作痛,似乎有人在从各个方向撕扯自己。
    好久没见识过这种威力了。
    皱着眉的苏九允半跪着身子,缓缓伸出手,半晌才哑着无比灼痛的喉咙问着:
    你的喉咙痛吗?
    说完这话,周亦行也觉得自己的喉咙痒偶的干痛,不过 ,苏九允的意思是这熏香里有问题?
    没等周亦行回应,二人听到背后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要害本宫!你们要害本宫!
    帝姬娘娘缓缓欠起身,逐渐挥舞着手臂,口中的梦呓愈加激昂,她猝然睁开眼帘,猛地跑到周亦行和苏九允的面前,
    她挥舞着十指,有的手指触碰到了坚韧锋利的傀儡丝,每根手指都阴森地洇着血。可是她还是不知痛地向前奔去。
    散开的头发之后映出两个炯炯的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躲在屏风后面的周亦行和苏九允,二人面面相觑。
    在月光清辉的照映下,周亦行猛地发现就在帝姬娘娘的嘴角和四肢以及各个关节活动处,甚至连眼睑都被无数看不清的细线紧紧缠绕。
    血丝布满帝姬娘娘的双眸,肢体协调与她面上的表情都十分不自然。
    像是被控制了。周亦行接话。
    苏九允也随之点点头,他蓦然想起年少时曾经在门派的藏书阁中好像也看见古籍上记载着这件事,他低声分析道:
    京畿有一种偃师,行动轨迹极为隐秘,号称「千儡丝」,专擅控制人的行为,甚至是言语。
    周亦行隐隐约约地想起自己也曾看见过这种事,这么多年,那位「借刀杀人」的偃师真的重出江湖了吗?
    他们二人果然是上云霞的当了!
    听得琉璃盏破碎的声音,周亦行猛地寻声望去。云霞捂着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到紫木门扉前,厉声叫喊一声:
    来人啊,有人要害娘娘,把他们把他们两人都
    泛着银光的细线猛地拉扯,鲜血忽然顺着帝姬娘娘的手指流淌下去。
    屏风后的一双人影幢幢,苏九允当机立断地抓住周亦行的胳膊,眸底一沉:
    快,跟我走!
    周亦行见他面色苍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急切地问道:那你没事吧?
    苏九允佯装无事的样子,冷冷回应道:我没事,别管我。
    毕竟他们两个人的任务只有帝姬娘娘知晓,其他人对他们的行动一概不知。现在帝姬娘娘为偃师所控,万一被那些公主府的暗影卫发现他们二人,再将其押到陛下面前,他们二人插翅也难飞。
    周亦行左耳耳垂上的玉坠「当啷」一声碎成万千齑粉,周亦行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碎玉齑粉好像是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滴水,蔓开了七年前的往事。
    周亦行映着飘散在空中的碎玉,他顿然回想起这个场景在哪里看见过,但是回忆似乎断了一截,根本记不得了。
    但是大概是悲痛交织,又好像有些悔意的感觉,像是前生的自己在嘱托自己要实现什么未完的心愿。
    他更加确信自己是遗忘了什么。
    喜欢的话我以后再给你补上一个,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仅仅是犹豫了一瞬,苏九允头也不回地揽着周亦行的手,另一手撩开锦帘,疾速踏上窗槛带他跳出窗,躲在屋檐下的阴翳处。
    这物什不会再有了,这么昂贵的玉坠决计是定制的,不会再有第二份的。
    苏九允警惕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的动向,靠在苏九允的胸膛上,周亦行清晰地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二人俱是屏住呼吸。
    当年周亦行在门派的时候当初都以为苏九允已经不在了。
    如果苏九允知道这场萍水相逢是本有预谋的久别重逢,他会作何感想?
    会激动,还是会以为他一直在欺骗他?
    抓刺客!都去草丛那里!
    对面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步伐本来朝向苏周二人方向的暗影卫,脚步最终转向声源处。
    真是好险。周亦行身子一懈。
    结束胡思乱想,周亦行面上忽然多了几分惆怅,他用胳膊肘杵了身旁的人,闲谈道:哎,苏大人,你说人到多大年纪才会健忘?
    苏九允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你要是不想记得,那就不会记得。不是年龄的问题,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昨天的事情都不记得。
    不想记得?好像也不是这个原因啊。
    周亦行抓耳挠腮,却总觉得自己遗忘的事情十分重要,甚至内心深处的自己想要唤醒记起那些故事。
    算了,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己目前还是不要想这个了。
    听得如同飞鸟拍翼的声音,苏九允只身跃上了屋檐,他死死盯着屋檐下的那些暗影卫,轻轻回答:没有什么比独活更能让自己记忆深刻了。
    周亦行听到「独活」二字,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罢了,权当自己没听见吧。
    正当周亦行准备跃上屋檐上的时候,一股锐痛从腿部传来,他忽然发觉脚踝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细线拉住,牵制着他不能走动,而且口不能言。
    周亦行遥遥望着屋檐上的苏九允,伸出的臂膀停滞在半空。
    怎么自己也被偃师控制了?方才他明明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啊。
    刺客就在这里,他左耳的坠子和公主府上碎的一模一样!云霞指着周亦行。
    苏九允猝然转头,不假思索地跳下屋檐,挡在周亦行面前,将他揽入怀中。
    这个傻瓜。
    他来做什么,难道想和自己一样等死吗?
    周亦行不受控制地扼住他的脖颈,脖颈上五条红色抓痕清晰可见。
    但是苏九允竟然没有挣扎,目光半分不移地盯着周亦行。
    苏九允摘掉他另一侧的耳坠,靠近他的左耳,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这个场景,我和他也曾共同经历过。你经历过吗?
    周亦行思绪骤乱。
    他们经历过,周亦行自己怎么不知道?苏九允肯定是在试探自己。
    这么多年,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要是说自己知道的,那就直接被他戳穿了。肯定就没有意思了。
    我没有经历过。周亦行信口胡诌。
    哦,真的吗?苏九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一手紧紧握着周亦行的手臂,将他拉的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如果我说,我不信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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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风水涣
    他爱信不信吧,天天在自己身边阴阳怪气的,周亦行都不知道苏九允这是怎么了。
    不知苏九允又想到了什么,愉悦地放开周亦行的手臂。
    这人真是奇奇怪怪的,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想法。
    周亦行还没发完牢骚,一口鲜红的血液呕在周亦行身上,他本就艳红的衣裳映得更为显眼。
    哎,苏大人,你怎么回事?
    苏九允两眼一黑,整个人囫囵倒在他身上,亏了周亦行反应快才勉勉强强地撑住了苏九允。
    苏九允疲惫地抬起眼,看到满目担忧的周亦行时,又很是安心地阖起眸,任凭周亦行怎么叫都不醒。
    周亦行不断地推着苏九允的手臂,眉头紧锁:苏大人,醒醒啊。
    我的天,现在可不是晕过去的好时候啊。
    晨露将晞,蒲棒在苍茫雾霭中摇曳,暗影堂紧靠着青霁山,无人看得清暗影堂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把泛着银光的寒刃落在周亦行眼前,卷携着冰冷的罡风:二位大人为什么会在午夜时分出现在公主府?
    说话之人身穿靛青色的直襟衣裳,近近看去横眉立目,面色十分不善,并且他的嘴唇极薄,更显得其人清冷。
    周亦行抬起眼,见了那人瘦削的面容,比记忆中的模样更老成了一些,他万分惊奇地瞠目道:
    风竹尘?你怎么会在这里!
    风竹尘,疏影派的大师兄,他年少时曾经也曾帮自己,向师父请求让苏九允入师门。只可惜那时的师父卜的卦永远都是「风水涣」的下下卦,而且师父也太过绝情,始终不肯让苏九允入师门。
    如同卦辞所言,从门派乱战开始,疏影派人心涣散,像是散指间溜走的沙砾,再也握不紧。
    周亦行依稀记得,风竹尘的妹妹也死在当初的门派乱战之中,就是从门派乱战开始,他的记忆就产生了断层。
    他记不太清风竹尘的妹妹怎么死在门派战乱了,只是知道风竹尘给和原来相依为命的妹妹守了三年的墓,终日郁郁寡欢,他也很是自责。
    亲手给出嫁的妹妹簪上金步摇,到最后亲眼看着金步摇染上血,换作是谁都接受不了的。
    最无奈的不是自己没有争取,而是无论如何奋进都无能为力。
    只是周亦行没想到,风竹尘最终还是解开心中的愁结,成了公主府后的幕僚暗影卫的大统领。
    听到这个「风竹尘」的名字,苏九允的面色不由得也沉了一沉。
    原来都是老熟人了。
    周亦行也察觉到苏九允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
    此时周亦行脸上还是易着容的,故此风竹尘必然认不出他。
    果然不出周亦行所料,风竹尘还是像以前表里如一的冷酷无情,雁翎刀凛冽的寒光照着周亦行的眼前袭来,周亦行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想当初,周亦行也欠过风竹尘不少人情,今日得此风竹尘这雁翎刀下去,也算是把往日的人情全都偿清了。
    风竹尘手中的雁翎刀快到招数已经看不清,只能看到绛朱色的流苏在空中旋舞,让周亦行想起当年那个寻常不过的暴雪天,苏九允跟着自己回暗影派。
    周亦行神情恍惚,目光不禁又落在了苏九允的身上,他儿时的少年稚气全然不见了踪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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