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眯眼偏头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周焰悄无声息地移转了身形,遮住了身后的烈日,随后翻身下马,颀长的身形立在她跟前方寸之距。
    二人短促地相视四目片刻后,春莺他们从车内下来了,她敛了目。
    秦家主仆三人也便先行入了这古寺。
    寺中长大的小沙弥自然识得秦家之人,见了朝云几人,便迎上前去。
    施主稍等片刻,秦夫人与随从已在收整物事。
    几人颔首应下,这方古寺中人少事多,小沙弥转告之后便已离去,只待他们几人独自活动。
    佛寺的正殿中供养着锻造金身的佛祖,身为云氏的一双儿女,总是须有敬畏之心的。
    朝云与君琊既见了佛身,便一道入了殿内,在佛前叩首作揖,君琊叩礼后先行离了佛殿。
    古寺的灰石墙处,周焰站在那处,暗色的衣裳与这墙面或可融为一色。
    他掀动眸子,窥见了里头叩首之女子纤瘦的身形。
    虔诚地,带着敬畏地,跪坐于佛前,万丈红尘中的她,与佛前跪拜的她重叠合一。
    晃神不过须臾间,便见她已起身从殿内走出。
    他这厢才觉察到,今日的秦朝云为何不同,她未着那些晃动他眼神的鲜色,也未精细描绘自己的妆容,不似往常般明艳鲜活;但她站在佛寺门前,夏花香气氤氲在寺中,殿侧盘踞着的蜿蜒古树与素淡的她相称益彰。
    有风拂过之时,朝云的裙角掀动。
    只见她慢慢迈着莲步走向了那颗蜿蜒高耸的古树,身影纤瘦笔直地,将手中的一样物什挂在那古树之处。
    周焰不自觉地眯眸想要看清一些,绿莹莹的枝叶被她松开,上头飘起一条正红丝带。
    他杀戮过重,不信佛,也不知那是何物,为何而动。
    风继续吹,树叶沙沙地作响。
    秦朝云倏尔回身,乌黑的发,素淡的衣裙,清亮的瞳眸,刹那间,与他那双黑瞳撞入。
    两人隔着遥遥距离,都未说话,他眼中的黑瞳似深潭幽静而沉,快要将人在其中溺死。
    她强忍着没有眨眼,心中暗自想着:
    这石头到底有没有掀动情绪啊,本姑娘这都系红丝绦了,他竟还是这般静默?
    莫非是我的姿态还不够?
    这般想着,却见周焰已大踏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见他垂眸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瞬间的,朝云的心不自觉地加速跳动了。
    郡主打算站多久?周焰的声音清而低地从她头顶传来,还带着一点戏谑笑意。
    秦朝云虽有些愣神,但她听出那一星笑意,便仰头顺着他那双乌亮的眸转头看去。
    只见古树后的拱门处,一行人正拥趸着一名端庄的妇人,而这名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阿娘。
    秦夫人。
    霎时间,朝云的双颊泛起红霞,她旋即嗔怪地睨了周焰一眼,随后便扭身回到母亲身旁。
    周指挥使?
    秦夫人曾在宫宴见过眼前的青年,却不曾想今日又见,遂现在的目光略疑地看向周焰。
    周焰见此朝她轻微揖礼,清琅的声音在山寺中扩开:
    在下归城之时偶遇贵府之人,见世子身体略有不适,便顺道护送夫人一行人归城。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也义正言辞的,倒显得他周焰是个什么十足的热心肠。
    那劳烦周大人了。
    秦夫人这厢明白了一些,朝周焰微一颔首,眼垂下,看不清情绪。
    这一番归程,倒是十分相安无事的。
    只因,郡主难得的没有搭话捉弄周焰,甚至于他身后的那辆马车内,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听见。
    只不过是原本因脑热乘车的君琊,自请离车,策马而上。
    他行在周焰后头,却见周焰看向自己时,眼绪不动的模样,似乎本就知晓他身子硬朗似的,倒显得被看穿的君琊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趟来回,至于他们归邺都时,已是漏夜。
    城中鳞萃比栉商铺现皆已闭了,偶有路过几处百姓巷弄处的平面房屋之时,会有细微烛火亮光,四周一片静谧之声,百姓们早已入梦周公处了。
    直至从那平民巷子中折入秦国公府的这条干道,才一整个通明堂皇起来。
    国公府外每一处院墙处,都吊着一长排檀木灯笼,一列府丁也是轮番值守。
    黑甲兵与锦衣卫护送着的正中香车慢慢停下,府内仆从瞧见前来相迎,周焰带着一堆锦衣卫牵动缰绳给他们让了道出来。
    黑夜中,他的眸中透映着秦家的火光,朝云走在她母亲身后,一举一动俱是端正得不行,连同一旁少年心性的君琊也敛去了几分顽皮,一副沉稳小公子的模样。
    他打马上翻身而下,玄袍掀动。
    待秦夫人走来与他答谢作别后,才见真正该答谢自己的人在后头放慢了脚步,拉了些与母亲的距离。
    朝云偏头望他,黑空悬月在他身后生辉璀璨,她掀动红唇,朝他吐了几个字。
    前方的秦夫人便要侧身瞧她,周焰瞧见那小姑娘慌张一瞬后,变作十分循规蹈矩地模样,像个世家小宗妇般地在她母亲身后跟着。
    蓦地,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唇畔不自觉地掀起一角。
    忽而又回想起她方才无声地与自己说话,
    周无绪,下次见。
    待那小郡主一行人已全数归府后,身后跟随周焰的下属才看向周焰,小声提醒着:
    主上,您是不是忘了,一里路十两金
    周焰的身形一顿,狭长的眼眸透过一星短促而危险地笑。
    对啊,小骗子,竟让他白跑了这一趟。
    转而,他忆起朝云说的下次见,心中生出了仅存的那一点儿顽劣。
    下次,他定得讨要些利息。
    临近的巷口处,传过一阵急促地马蹄之声,打马而来正是一名着飞鱼服的男人。
    一众锦衣卫朝那处看去,周齐这头才将囚犯关入了暗牢,便闻讯即刻赶来了国公府处,来与主上汇合。
    恰巧听到了方才的下属所言,周齐略喘着粗气,与他掰扯:
    你懂什么,咱们主上自有深远之计策,主上这番让那小郡主欠了这点,日后有的是理由调查接近秦家。
    因在这国公府门前,周齐也便是压低了声音才说出此话的。
    方才提疑的锦衣卫旋即恍然大悟,只觉甚是高明,但心中仍旧隐约觉得还是有处疑惑,怎也不能理清。
    周焰此刻回身斜了近属周齐一眼,透着寒光,他便立即收嘴,转而提及了正事。
    主上,方才北镇抚司接了圣上密令,要您今夜入宫面圣。
    闻言,周焰的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冷肃,他凛起眸,问:圣上说的几时?
    丑时一刻。
    漆黑的夜中,一尊悬钩遥遥挂在如水天穹。
    周焰旋即翻身上马,此时已是子时末刻,依他的速程,现下往皇城处赶去,尚可于丑时一刻面见帝王。
    青年的袍角飞扬,乌纱帽下一双凛冽的眼眸坚定地看向前路,长腿一夹胯/下马腹,一声马啸,裹着夏夜的凉风,长长而去。
    徒留下那截背影,挺阔而劲瘦地,十分可靠。
    作者有话说:
    周狗狗:啧,小骗子。
    葡萄大汁1瓶
    人间月2瓶
    第10章
    这段玉佛山之行后,国子监便已收假了。
    秦君琊日上三竿起床的好日子也到了头,随从付止天还未亮便已开始唤他起床。
    本欲再多睡会儿的君琊,突然被付止的一声夫人来了,给惊醒梦中,作别周公。
    他顶着乌青青地一双眼从床上翻身起来,速快之麻利,前所未有。
    门被打开,付止打了温热的水给君琊盥洗漱口。
    外头漆黑的一团,吹了好一阵凉风,纵然是夏日,还是让君琊不住颤栗一抖。
    他换了衣裳,束好头冠,模样是端正无双的。
    我母亲呢?他这厢撩眼看付止。
    正屋一片黑,哪里有秦夫人的身影。
    世子爷听错了,小的说得是夫人送来一尊观音像,听闻您下学要路过北镇抚司,让您给周大人带去,这才好答谢昨日人家护送之情。
    付止恭声赔笑着将秦夫人的话说与他听。
    屋子里的主仆静默了好一瞬,君琊望着他手中的玉观音,一时之间有些咂嘴。
    蓦地,他忽而想起同窗好友提起过,北镇抚司的大门一踏入,便可听闻里头刑犯惨绝之声
    我不去。他心中发憷,直言拒绝。
    说完,袍角浮动,迈着大踏步便要朝屋外走去。
    院外拱门处路过正端着热汤过去的冬泱,拿着玉观音的付止一时之间没了主意,遽地忆起昨日郡主与周指挥使貌似关系融洽,旋即便作了抉择,小跑至冬泱跟前。
    秦朝云今日醒得十分早,她瞧着外头一片黑压压的,便要缩回被褥里再睡个囫囵觉。
    这一觉虽是睡着了,却并不踏实,以至于她再度醒来之时,身上已是冷汗涔涔地。
    十分地不舒服。
    掀眼之时,她望着头顶的床幔发怔,脑中还在追溯着方才梦中的场景,只记得是个可怕至极的梦,却全然不记得此番梦境究竟为何可怖。
    她轻叹一息,抬手拭去额间的冷汗,面色有些惨白。
    春莺,备水。
    朝云的嗓音泛着沙哑而温软的。
    候在帘笼外的春莺,听见了朝云的传唤声,即刻便应答着吩咐下头婢女烧水。
    她从外头撂动珠帘,伴随着一声清脆响动地走了进来。
    郡主昨儿可是梦魇着了?春莺瞧着朝云苍白的脸色,顿问询着。
    朝云撩开自己额间浸湿的鬓发,语气也带着一点低迷,我都忘了梦了个什么了,醒来只觉后怕,发了一身汗,腻死了。
    那便别想了,一会儿子您给沐个香汤,是冬泱这两日去甜水巷购的最时兴的香料包,保管您心情舒畅将那些烦心事都给忘却。春莺弯起眼睛,同朝云温声说着:还有呀,今日世子爷房里的书童付止给咱们送来一座观音像,听说是夫人送给昨儿那位的,但世子爷学业繁重,抽不开身,只得委托您去跑跑。
    说到此处,春莺的语气实则转换地有些不愿的,看着朝云没应答,春莺又自顾自地补充着:
    实则您不想去送也成,毕竟北镇抚司那地儿,郡主您玉叶金柯,不宜去那阴气重的地儿,春莺一会子派人
    春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朝云打断,她有些错愕地看向朝云。
    我说我去送。朝云再度重复一遍,以为眼前的丫头未听真切似的。
    这下她委实听真切了,心中有点苗头一一理清,春莺踌躇着还是开口:郡主,周焰可是咱们邺都第一鬼见愁
    可是春莺,你在邺都有见过比周焰更为倜傥卓绝的郎君吗?
    朝云美眸微眯,懒洋洋地望着窗棂外的绿景红花。
    坐在她跟前的春莺正想说燕世子,一见她眸中春水化开,霎时默然无言,心中却是不断发愁:
    求助,郡主被鬼见愁迷惑了怎么办?
    巳时正分,秦府的马车驶入邺都的繁华干道上,车轮滚滚地,碾过一块又一块石板路。
    富丽的香车窗框处,帘子半掀。闹市中响过喧闹蓬勃地商贩叫卖之声,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屋房瓦舍自朝云眼前一跃而过,人群如织中,有归降大燕的胡人,正将火轮子在空中与掌心两地之间,肆意翻转,围观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一晃已是一百多个日夜更迭,她在雍州城随母亲静心养神了大半年,归来这几日才重新瞧了人间繁华,夸张来说,有如重活。
    驾车的马夫此刻已稳当地拐入了北镇抚司门侧停靠。
    主仆三人一道下了马车,朝云瞧见那北镇抚司门前近十名值守的锦衣卫,面容冷得与周焰颇为神似。
    但,还是得要周焰这般冷然模样,更为好看些。
    朝云面对着那些高壮的汉子也不以为然,戴着帽帷便朝着那大门气定神闲地踏步而去。
    门口的几名壮汉头一遭遇见三名女子来闯北镇抚司的,一时之间有些局促,但职责所在,还是像个木桩子似得并列将门堵住。
    姑娘可是寻错地儿了,这里是邺都第一暗牢,北镇抚司锦衣卫所在,还请折路。
    朝云目光投向说话的男人,淡声朝身后开口:春莺,令牌。
    春莺还处在有些发颤的心理交涉下,听到朝云的声音愣了片刻,将手中的国公府令牌朝几人扬起,咬牙大着嗓子故作气派地开口:我家小姐乃是秦国公府长明郡主,特来找指挥使大人有事要商,尔等还不让路。
    金制的令牌上头篆刻着皇帝的印鉴,锦衣卫众人一眼便可瞧出真伪,此刻确认了朝云的身份,又听了昨儿同僚提起过主上护秦府归城之事,只得朝她拱手赔礼,让了一条道来。
    方才与她说话的男子,脸上划过窘然,低声与朝云道:方才多有冒犯,属下为郡主带路,只是现下主上正在与小齐大人议事,郡主需等上一两刻钟。
    无碍,倘或是等周大人嘛,倒也甘愿一等的。
    她说话倒是别有深意的,引得这名锦衣卫心中微沉。
    随着朝云的两个丫头,本就因入北镇抚司而感到一阵心颤的,此刻被郡主这番暧昧言论一惊,面面相觑片刻。
    几人穿过里头的几条长廊,终到了周焰日常办公的厅堂处,此刻大门敞开,四处林立着锦衣卫看守,朝云往里头觑了一眼。
    陈设颇为简洁,一目了然的沉黑颜色,像极了周焰这个人。
    分明是弱冠之岁,却总让人总觉他浑身上下沉甸甸地,不易靠近,也不易窥看。
    朝云迈出云纹缎鞋,踏入了周焰的厅堂。
    心中一瞬之间有翻涌起一股情绪,这一刻,仿佛是头一遭踏入了周焰的生活一般,一种莫名的情绪晕染。
    方才的属下已将她送到,随后同她说明了让她在外厅候一会儿,不可入帘后书案处,便先行退下了。
    门没关,外头有好几名巡逻的提刀锦衣卫,春莺与冬泱跟在朝云身后,目光堪堪躲避着那些手中晃着大刀的男人。
    主仆三人片刻后等来了外头的脚步声,几乎同步地朝外头定睛瞧去,却是一人端了清淡茶水给朝云奉上。
    朝云端起北镇抚司的黑陶盏,瞧了好一会儿,才将那茶水斟满,茶是市面上百姓最常饮用的麦叶茶,尚算得上清甜回甘,但仅也限于寻常百姓口味。
    秦朝云这自小喝惯了玉露天泉的,自然是品不出此茶的味道。
    她也只轻啜了一小口,便将陶盏搁下了,心里正盘算着,这锦衣卫的俸禄看来是不太高的,周焰这种天子近臣的办公之地,竟这般简洁朴素,茶叶也不甚好喝。看来下回来探望他时,本郡主应当给周焰带些父亲前儿个蜀山购回的红袍绿芽子尝尝。
    她正这般神游想着,屋外却又传来一道飒踏地脚步之声。
    未待秦朝云反应,她的余光处便已出现一截云纹飞鱼服的长影,外头敞亮的日光被这人高挺的身量给挡了大半。
    朝云也被他的影子所笼罩其中,错目相对间,她眨了眨长睫,似振翅的蝶翼。
    周无绪。她的嗓子清浅,美目似水浮过跌入他的眼中。
    周焰再度被她唤起表字,面色虽是冷淡如常,耳边却已出卖地红了半圈。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问她:郡主,有何贵干?
    春莺、冬泱,你们先退下。朝云弯了眼,与身后二人吩咐。
    待二人福礼走后,秦朝云才从檀椅上起身,二人正面相对,朝云背手仰头,看起来像是一只颇为乖觉的小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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