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剧情不对 作者:奶油馅

    第5节

    但走进书房,看到满地满桌的书,再看几乎湮没在书堆之中的青年,陆庭苦笑。

    “三郎,可愿陪我喝几杯酒?就当为我送行。”

    有酒喝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楚衡丢下手里的书,赤着脚走到门口,直接盘腿坐在了廊道上。

    陆庭风里来雨里去惯了,对此只挑了挑眉,便客随主便,一同坐了下来。倒是白术和五味远远瞧见了,想要过来伺候却被楚衡挥手赶走,只叫人再去拿几坛酒来。

    陆庭找来时,夜幕已然低垂,山庄内有人来往的地方都点上了灯笼。廊屋过道上更是在屋檐下悬着四方的灯笼,里头的烛光有些微弱,这时候却正适合他们一边饮酒,一边欣赏天上的弦月。

    楚衡不是学酿酒出身的,可不妨碍他拿着学霸的头脑在书海里找到酿酒的方子。

    “六七月间,如果用粳米或者谷子跟酒药混在一起稻熟发酵,回头就能自己酿酒了。来年,若是有机会,我就请陆郎喝山庄自酿的酒。”

    陆庭眉梢微动,看着楚衡脸上并不似作伪的神情,遂点头答应:“下回,三郎若是去燕都,或者去归雁城,都可以去……”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酒盏,看着面前笑盈盈还未显露醉态的青年道,“都可以去庆王府,就说找我。庆王乃我义父。”

    这是陆庭第一次在楚衡面前提及,有着“大延边境第一城”之名的归雁城,提及庆王和他的关系。楚衡心下吃惊,转念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付出,当下觉得陆庭这人真是上道,忙饮下第二杯酒,又为他斟满。

    见楚衡并不追问,陆庭心里又对其生出几分好感。想起听说的,关于青年三次有机会考取功名,授官入仕,却被扬州楚家阻拦的事,他越发觉得惋惜。

    “可想入仕?”

    换作别人,听到陆庭的询问,只怕早就酒杯一扔,双手一掬,侃侃而谈自己的远大理想。

    可楚衡,眼皮一抬,晃了晃手中酒杯,月色映着他眼眸中的笑意。

    “不想。”楚衡往嘴里丢了粒果脯,就着嘴里的酒味嚼了两口,“当官不如当个土地主舒服。闲时给人看点小病,卖点小药,为庄子里的人谋点小福利。忙时跟着一道下地做事,采摘果实,晾晒草药,也别有一番乐趣。这样的生活不比朝堂之上的你争我夺来的有意思吗?”

    他和一心只求光耀门楣的古人不同,楚衡求的是安分守己,求的是熬过二十岁,再混吃等死到老。因此,只要扬州楚家不再招惹他,陆庭也愿意伸这个大腿给他抱,活过二十岁的目标就已经完成了一半。

    至于入仕。

    楚衡摸了摸鼻子。

    他是搞科研的人,玩不来那些办公室斗争,更何况还是一不留神就会上升到国家大事的地方。

    陆庭有些意外楚衡的这个回答。

    他虽是武将,可一直以来,文武兼备,不难看出楚衡的确有那个能力入仕为官。如果楚衡愿意,他甚至想过回头向庆王推荐这人,从庆王府的门客做起。

    但楚衡的这个回答,让陆庭瞬间打消了念头。

    他想象不到,让这个单薄瘦弱的青年,站在一群为了阴私,机关算尽的老不休当中,会发生什么事情。

    与其日后看到青年好看的脸上总是皱起眉头,倒不如让他留在山庄,肆意地过着想要的生活。

    这么想着,这一场送行酒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一坛酒不够,楚衡又拍开一坛。

    这一坛,口子似乎封的并不严实。楚衡皱了皱眉,却因酒气上头,脑子里有些混沌,转念便没去细想,依次分了酒。

    因身体已经大好,又是陆庭的送行酒,楚衡这一回事先没去吃解酒药,以至于这场酒不知喝了多少,到后头他似乎又从头到脚烧了起来。

    “这酒……”

    “什么……”楚衡甩甩头,手里的酒杯又空了。手腕一动,就瞧见酒杯向下,一滴也滴不下来。

    陆庭张了张嘴。

    他很想说,这酒里大概掺了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浑身烧得慌,想要发泄。

    可看着楚衡的醉意,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几下。

    军营里没有女人,庆王定下的军规更是严禁军中招妓。

    因此,军营里的男人除开休沐时,可以去附近的城中找妓馆发泄,平日里只能口头说几句荤话。也有人私底下会和自己的同袍互相解决。

    可陆庭从来没有选择过任何一种方式。

    他今年二十三了。放在别人身上,这个年纪大概已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家中妻妾不多,也不会太少。

    但他因为身世关系,在靖远侯府中并不得人照顾,嫡母更不会记得为他挑选妻子。跟随庆王之后,他又根本没那个功夫去想儿女情长。

    只是……

    陆庭握紧了酒杯。

    看着因为嫌热,开始解开领口扇风的楚衡,陆庭觉得,下腹的燥热有些难以抑制。

    想起那夜温泉中看到的背影,想起梦中几度缠绵,想起那日为他解开衣裳擦酒去热时看到的令人遐想的身躯……

    陆庭忽然觉得,这廊道上原本流通的空气,也变得焦灼起来,让他喘不上气来。

    只是想要移开的目光,却在触及到楚衡看过来的那双凤眼时,彻底凝滞。

    陆庭的眼神突然一暗。

    下一刻,他丢下酒杯。

    那声摔落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只令烧得有些混沌的楚衡眨了眨眼,玉色的面颊因着醉态平添娇媚。

    楚衡微微仰着脖子笑,脖子忽然被长着茧子的大手托住,背上附上大掌,几乎是凶狠地被人揽进怀中,吻住了被酒水湿润的唇。

    楚衡有一瞬间受到了惊吓。然而,当陆庭的舌头霸道地侵入他的唇舌之间,单方面的追逐仿佛因为一点即燃地焦躁,变成了互相地嬉闹。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急促,心如擂鼓。身下忽然一空,楚衡猛地睁开眼。

    凤眼之中,只余一分清明,可很快就追随理智而去,搂住陆庭的脖颈,由着对方一手托着身体,一手从腰上一路揉捏向下。

    直到书房的门被人从里头插上,廊道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无踪了。

    就连檐下挂着的灯笼,最后一丝灯火也“噗嗤”熄灭。

    第14章 【拾肆】杨柳枝

    屋子里的喘息声激烈了整整一夜……

    屋外廊道上,白术木着脸站了很久很久,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握拳。直到喘息声渐歇,方才缓缓松开。

    感觉到陆庭从身体里退出来,楚衡无神的双目终于在情潮退后恢复了一丝清明。

    然而,头一次的纵情遇上陆庭这样武将出身的对手,几番身体上的尽兴下来,楚衡尽管想动,却也只能躺着大口喘息,丝毫不能动弹。

    那酒里有问题。

    楚衡很想摸一把脸,可四肢无力,腰上还被竭力纵情后终于睡去的陆庭紧紧搂着,根本就抬不起手来。

    自己的酒量有多少,楚衡还是清楚的。

    没服解酒丸是知道陆庭不会要他喝太多,他甚至是打定主意要灌醉陆庭,趁人醉了约定几件事,最好再画个押,绑定这根金大腿。

    可大腿没抱成,他被大腿给睡了。

    楚衡知道,他和陆庭其实都没喝太多酒,而且清醒后回忆起身体上的反应,他可以断定,问题出在后来他拍开的那坛酒里。

    那酒……是他要五味从地窖里搬出来的。

    里头……放了什么?

    屋外的云遮盖了月光,身侧的陆庭已经睡着了。

    楚衡强撑着从榻上坐起,借助窗外微弱的光亮,低头打量着身边这张脸庞。

    陆庭长得很好,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标准的主角脸。

    可长着这么一张脸的男人,里并没有给他安排一个女主角,也没说他是……他是断袖。

    好吧,就算是断袖,理当和他也没什么关系的。

    楚衡咬牙,挪开陆庭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小心着身后传来的异样感,从陆庭身侧跨过。

    他只是想抱个大腿,没想被大腿睡。虽然刚才那几回的确有爽到,但是一想到这种事不是你情我愿,而是因为几杯酒以及酒里放了的不知名的东西,楚衡就觉得呕血。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榻上侧睡的男人,深吸一口气,扶着腰,拉开了房门。

    门外,云层已散,月明星稀,万籁俱静。廊下站着的白术,木着脸,一双眼在看见他拉开门的瞬间,顿时泛了红。

    楚衡看着白术,笑了笑:“走吧,别让人知道。”

    他将门阖上,沿着廊道,吃力的,慢慢走向卧房。

    然而,陆庭在榻上翻了个身,修长的手臂从被褥之下伸出,攥了攥,重新松开。耳边,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的脚步声。

    “楚……三郎……”

    日上三竿时,内院的主卧依旧关着门。就连膳食都是白术亲自送进去,除此之外,谁也不准进门。

    水房做事的仆妇私下里议论,提及天还未亮白术就来喊水的事,都说郎君许是年纪到了,夜里做了点梦,弄脏了人,天没亮就赶着洗澡。末了开始互相打趣,想着家里有没有年岁相当的闺女,好托陈管事说给郎君当通房。

    这些话,楚衡听不到,可白术听得明白。

    他年纪本就只比楚衡小了几岁,昨夜久不见三郎回房就特地摸去书房,不料廊外空无一人,书房里却传来了那种声音,怎么还会不明白里头正在做什么。

    想要硬闯,伸手推门时却发觉房门从里头上了锁,三郎的声音又听着不像是被迫。他不敢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只好忍着满心烦躁守在门外。

    然而,等到三郎出来时,见他神情,白术又如何会不懂三郎和书房里的那一位,是出了意外的。

    这个意外,来自于五味偷偷摸摸拿着的那一坛所谓的“好东西”。

    “鹿血?”

    白术手一抖,差点砸了手里盛着鲜红液体的茶盏。再去看团着被子坐在榻上,有些病态的楚衡,白术越发觉得难过。

    “我就说,除了春药,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喝了有这么大的冲劲。”楚衡扶额,鼻尖闻着屋子里那小半坛鹿血的气味,只觉得昨晚和陆庭的颠龙倒凤,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三郎……是不是……是不是我闯祸了?”

    五味尽管年纪还小,可也懂得看人眼色,见楚衡脸色难看,心里顿时打起鼓来。

    楚衡摆摆手:“这坛鹿血,是谁给你的?给你的时候,说没说是鹿血?”

    既然是鹿血,那扬州那边故意派人下药害他的猜测,可以排除了。毕竟,鹿血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就是滋补壮阳了点……难怪昨晚他跟陆庭两个人,一言不发就开了车……

    五味这时候哪还不懂真出了事,顿时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是阿牛哥给的。阿牛哥说是好东西,对三郎身体好。”

    邵阿牛很快也被找了过来,仔细一问,楚衡已经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五味的确是好心办了坏事。

    鹿血是邵家为了感激楚衡特地送的。

    在得知郎君虽然能给人看诊,可自己的身子骨并不好,时常会被病痛打倒的消息后,邵家听说鹿血能滋补养身,就特地托人买了一头活鹿,现杀现放血。

    成坛的鹿血被邵阿牛带到了庄子里,又交给五味保存。

    邵阿牛有媳妇,自然知道鹿血的妙用,见五味问起,怕他年纪小害臊,就含糊其辞,只说是补身的好东西。

    五味得知坛子里的东西对三郎好,自然欢天喜地地找地方保存起来。后来,见三郎要和人喝酒,怕喝多了酒伤身,他就偷偷往其中一坛酒里混了半小罐的鹿血,然后送到了书房前。

    他年纪小,只知道从坛子里倒出来的东西又红又腥,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鹿血。

    于是这么一来,事情就清楚了。

    邵家好意送鹿血,邵阿牛怕污了五味耳朵没说明白送的是鹿血,五味又当好东西就是可以掺着吃不会坏事的。

    这么一溜圈下来,楚衡就遭了秧。

    一想到昨天自己被陆庭压着这样那样了好几回,酒劲没退的时候倒还爽了几发,退了酒劲后只觉得屁股疼的厉害。楚衡越想脸色越难看,裹紧了被子翻个身子一趟,怒道:“白术!你盯着五味回房抄书!邵阿牛……邵阿牛就……就去刷一个月的马!”

    五味啊了一声,有些慌张地要去拉白术的袖子。

    白术甩了甩手:“三郎,抄哪本书?”

    “《琼林幼学》1!抄三十遍!”

    直到被赶出屋子,五味和邵阿牛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白术也没去细说,只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往后别再随意给三郎送吃的喝的。”白术道,“这一次,是三郎心善。再有下次,怕就不是这样了……”

    这回只是鹿血,就已经让三郎出了那茬子事,要是下回再发生类似的,万一是扬州那边送来的东西怎么办?

    白术不敢细想,当即决定好好盯着五味,把《琼林幼学》仔仔细细抄上三十遍。

    这一整天,楚衡都没出门一步。

    老陈头过来禀告修路的石板全部已经采办好的事,也只能隔着房门,听着楚衡瓮声瓮气地询问回答。

    等到入夜,廊道上的灯又被依次点亮。

    白术从屋内端着水盆出来,一抬头,就瞧见了从走廊那头过来的陆庭。

    和楚衡因为一夜纵情后,明显身乏体累的样子比起来,陆庭的状态简直称得上神清气爽,只是脸上神色看着却不大好。

    白术将门关上,挡在门口:“陆郎君,三郎已经歇下了,郎君若是无事,可等明日再来。”

    “明日清早在下就要启程,因此才想这时与三郎辞行,以免扰了三郎清净……”

    “昨夜不是已经辞过行了吗?”

    白术想要挡下陆庭,却听得身后房门内传来了楚衡的声音。

    “三郎……”陆庭上前一步,隔着门道,“昨夜……”

    “昨夜何事?不过是各需所求罢了。”

    楚衡的声音听着鼻音有些重,语气有些无谓。说完话后,原本亮着的灯被径直吹灭。

    “楚某贪睡,明日怕是不能为郎君送行了。郎君也早些休息,伤才好,莫要累着。”

    陆庭在房门外等了很久。

    烛灯吹灭后,屋子里似乎就没了声音,周围也都静悄悄的。直到月上梢头,远处的草丛内传来蛙鸣,他终于动了动。

    白术值夜,就睡在隔壁。可撑了很久都不见陆庭离开,他也渐渐有些撑不住。到半夜,直接倒下睡着。

    而门外廊下,陆庭伸手,手指轻巧地在窗沿下一划拉,往外一推,拉开了窗子。

    楚衡的卧房很简单。

    那人就睡在房中软榻上,睡相有些不大好。轻薄的被子被蹭到了大腿上,露着上身,也露出了卷起衣摆的雪白腰肢。

    看着那一截昨夜在自己手中轻盈柔软的腰,陆庭的脚步定了定,最终还是走上前,叹息着把被子给人盖好。

    “各需所求?”青年的容貌在微弱的月光下,漂亮的近乎妖异。陆庭低低的呢喃,俯下身在他的唇上轻吻。

    一吻罢,他伸手抚过青年唇角的水渍,重又借着月色回到自己客居的屋子,关上门,跌坐在榻,重重喘息。

    翌日,邵阿牛牵来庄子里养着的最俊的一匹马。

    陆庭牵过马出了门。

    庄外田地间,早有佃户出来务农。见三郎捡回来的人要走了,纷纷从家里拿了点当季的果子出来给他送行。

    陆庭有些吃惊,只拿了几颗果子意思意思。

    “那些石板是做什么的?”

    路过一处堆满了青石板的废屋,陆庭有些意外地问了问。

    邵阿牛笑道:“那是郎君托人买的青石板,过些时候,就要把咱们庄子里的这些路都给修好修平,再铺上石板。往后再也不怕下雨天,一踩一个泥坑,一走溅一身泥水了!”

    “你们的郎君……是个好人。”

    “当然是好人!”邵阿牛拍着胸脯道,“再没有比郎君更好的人了!郎君那是有大才的人物,可惜受了坑害。不过郎君来了我们这,对于贫苦人家,从来都是施诊施药,分文不取。现在给我们修路,还要请先生来庄子上给小崽们上课,这样的好人世上少有了!”

    话说到这,邵阿牛又有些惋惜,“就是郎君年纪太轻了,底子又不好,允城好些人其实都盯着他呢。扬州那边要是真不想再管着郎君,没了靠山,只怕那些豺狼虎豹就要想办法拆了郎君。”

    邵阿牛的话平白叫陆庭想起昨夜的那句“各需所求”。

    只是,不等他在问,却有头小马嘚嘚地从后头追了上来。马背上骑着白术,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郎君请拿好。”白术将马背上挂着的一袋包裹送到陆庭面前,“这是三郎赶制的药散。三郎说,郎君身份特殊,日后见血的时候多了去,虽身边总有良医相随,可保不定有什么意外,这些药散郎君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他说罢要走,陆庭将人叫住,抓了抓包裹,又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

    “劳烦白小兄弟将这信送于三郎。”

    白术多看了陆庭两眼,收下信,直接调转马头就走,丝毫不知身后的陆庭抓着那袋包裹,长长叹了口气。

    信送到了楚衡的床头,白术看了看日头,去厨房吩咐早膳。

    楚衡在榻上打了个几个滚,有些头昏脑涨。

    好不容易坐起身来,他拆开信看了会儿,深深吸了口气。

    陆庭是个聪明人。他昨晚说的那句“各需所求”在这信上得到了回应。

    信上并未提及那夜的纵情,只说自己欠了楚衡的一个人情,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都可以托人找他帮忙。

    楚衡阖上信,低头苦笑。

    算了,虽然这个过程有些意外,但爽也爽过了,结果也得到手了,大男人的也不算太吃亏。

    处男之身完结,该不该吃个红豆饭?

    第15章 【拾伍】王侯府

    陆庭在燕都永兴坊庆王府前翻身下马。

    他几天前从允城走官道,快马加鞭赶回燕都,却依旧用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六月离开别云山庄,这一晃眼,已经入了八月。

    八月的燕都,夏意正浓,到处都热腾腾的,一片聒噪的蝉鸣。

    陆庭回了屋,刚准备拉上门,就瞧见走廊那头,赵笃清亲自领这个娇娇俏俏的小娘子往这边走了过来。

    陆庭还未开口,赵笃清已经往前快走几步喊道:“才回来?”

    “恩。”

    赵笃清注意到他身上衣服沾了血,眉头一挑,即道:“用刑了?”

    “用了,只是仍不肯招。”陆庭进门,走到榻前正要脱衣换上常服,碰到扶上肩头的一双手,当下皱眉将人甩开,“滚出去!”

    那小娘子红了眼睛,有些委屈地咬唇看着陆庭,又看了看赵笃清。

    赵笃清随手一摆让人出去:“这是怎么了?连让人侍奉更衣都不愿?”

    陆庭取过挂在架上的常服:“身上的味道太冲。”

    “你这鼻子什么时候这么灵了,连点脂粉味都受不了?”赵笃清笑着捶了陆庭一圈。

    陆庭少时被庆王从靖远侯府中带走后,便一直以庆王义子身份,住在庆王府。靖远侯虽因气恼此事,曾状告到明德帝赵玄面前,可赵玄本就是个混不吝的,哪里会去管臣子的家务事。

    再加上庆王乃是赵玄的皇兄,庆王看重靖远侯府的庶子,赵玄更是不会插手。

    因此,这一住,就是十年。陆庭和世子赵笃清的感情,不是兄弟,却更似兄弟。

    陆庭抬眼看了他一眼:“大郎想纳妾了?”

    “说什么浑话!”赵笃清头疼道,“我若是纳了妾,回头静轩怕是连手都不愿叫我碰上一下。”

    想起赵笃清口中提到的“静轩”的脸,陆庭忽的问道:“你丧妻多年,当真要为了那个人,不再续弦?”

    “成檀,你也知,我与甄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若说情爱,不过只是兄妹之情。阿娘怕我上了战场连个子嗣都没能留下就去了,这才逼我与表妹成亲。我原也想着,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日子便也就能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下去。”

    回忆起早逝的发妻,赵笃清的神情有些无奈,“甄娘过世后,我的确想过为了大郎和二娘续弦,只是庆王府如今手握兵权,犹如行走崖边,有人想要联姻,有人盼着咬一口血肉。因此,我也歇了续弦的心思。而静轩……”

    赵笃清叹气:“我想与他过一辈子。只是他不愿让人背后非议,不肯入庆王府与我光明正大在一起。”

    对于赵笃清在发妻亡故后,喜欢上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西市出身,生母为当垆卖酒的胡女的男人的事,庆王妃很是气愤了一阵。只后来,看着儿媳留下的一儿一女,再看常年留在边疆的赵笃清,到后来竟是同意让那个男人进门。

    只可惜,对方年纪虽轻,却不是个没主意的。不愿背上以色侍人的名声,硬是弃笔从戎,投身军营,如今已凭借自己的本事,成了赵笃清亲卫中的一员。

    对于这个人,陆庭依稀有些印象,只模糊记得是个发色淡金,容貌带了六分胡人长相的汉胡混血。

    陆庭也是汉胡混血。

    只不过陆庭的生母是当年龟兹进贡给明德帝的女奴。擅跳胡旋舞,十三岁入宫,在宫中教坊生活了一段时间,亦在那时与庆王结实,并学会了汉人的吹箫。

    在陆庭的记忆里,他的生母一直是个温柔的,话不多的金发女子。有着漂亮的容貌,会说一口轻柔的汉话,也会用他听不懂的话语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尽管陆庭知道,自己并不得生父靖远侯的宠爱。可直到生母投缳自缢后,陆庭才从庆王口中得知,不受宠爱的原因,是因靖远侯从不相信在宫中教坊生活了将近两年的生母,被赏赐给他后不足月生下的孩子是姓陆的。

    见陆庭沉默不语,赵笃清伸手推了他一把:“成檀,你最近有些不大对劲。”他绕着陆庭走了一圈,手掌拍打陆庭的肩背,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你从前可不会这样动不动就出神。伤还没好?”

    五月那时借道扬州准备入燕都,赵笃清在路上遇袭。为能引开刺客,陆庭自告奋勇,换上显眼的绛纱袍一路逃至允城,彼此之间的联系在那时断了好些日子。直到后来,赵笃清收到了一只怪鸟的送信,才得知陆庭在引开刺客后身负重伤,在允城外一处农家获救。

    然而,等到陆庭回燕都后,养伤时发生过的事,他却闭口不谈,只时常独自一人出神发呆。偶尔,赵笃清还会撞见陆庭手里摩挲着几个陌生的药瓶,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庭回神:“无事。大郎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多去陪陪孩子。昨夜小郎君还问我,阿爹最近是不是很忙,回来了也抽不空陪他们兄妹说说话。”

    赵笃清一愣,随即有些臊得慌。

    他此番回燕都,为的是西山营军饷,路中会遇刺客也早在意料之中。在陆庭伤愈回归后,赵笃清和陆庭就忙于调查刺客一事,少有空闲他想的更多的,是劝心爱之人入府,亡妻留下的一双儿女无意间就被他忽略了。

    “大娘虽然去的早,大郎又常年留守边疆,两个孩子即便能得王妃照顾,也比不得那些爹娘皆在身边的孩子。大郎既然在府中,还是多陪陪孩子的好。”陆庭说完话,就要把赵笃清赶出房间。

    赵笃清察觉到自己为人父的失败,当下就要去找两个孩子。

    不料,才走出门外,又被陆庭叫住。

    “机甲鸟呢?”

    “什么?”

    看着赵笃清一脸“那是什么”的表情,陆庭攥了攥拳头,忍怒道:“之前送信的机甲鸟,大郎该还给我了。”

    赵笃清摸摸鼻子:“那小东西太有意思,你再借我研究研究。说不定日后咱们西山营传信就可不比用鸽子了。”

    那机甲鸟刚到陆庭手中时,他也曾研究了一夜,可除了知道怎么打开腹部的收纳信件的地方,以及放飞外,具体如何操纵它飞行千里送信却无从得知。

    但,如果庆王府的工匠们真能研究出机甲鸟的奥秘来,野队对于西山营来说,的确是桩好事。

    如果研究不出……

    陆庭摩挲指尖,想起别云山庄内那个瘦削的青年,顿了顿:“那鸟是别云山庄的楚三郎所赠。如果真要用,还需去山庄和三郎说一说。”

    赵笃清是知道楚衡的。

    陆庭早在传信时,就提起过救他的人姓楚名衡,因家中行三,故称三郎。但其余的事,陆庭不说,赵笃清忙得没去探查,自然一无所知。

    “那小东西是楚三郎的?”赵笃清顿时来了兴趣。

    陆庭看着赵笃清一脸惊异,皱了皱眉:“别打主意。”

    赵笃清忙摇了摇头:“我有了静轩,哪还会打别人的主意。再说了,那楚三郎长得什么模样我还不曾见过,哪里有主意。”

    净说浑话!

    陆庭眉头一皱,赵笃清就知他上了火,当下往廊上一躲,道:“瞧你这反应,该不会是和那位楚三郎发生了什么?”

    “他有状元之才,但如今已不想入仕。西山营假如要用机甲鸟,还需知会他一声。”陆庭这么说,心头却是又想起那夜纵情,想起情到深处,那人在他身下仰着脖子喘息的样子。

    赵笃清笑着凑近,胳膊肘捅了捅陆庭:“说吧,那楚三郎究竟是个怎样的奇人?”

    陆庭皱眉。

    可藏在心底的那些事却好像在这时找到了突破口,一点一点讲了出来。

    “是个有趣的人。据说当初是他自己把我从山上扛回庄子,沾了一身的血,依旧能不动声色地为我包扎伤口。”

    “他懂医?”

    “懂。他种了不少药田,平日里会为佃户和周边村民施诊施药,也会亲自炮制草药,制成药散在医馆寄售。”

    “那些药就是你平时经常拿在手上的?”

    见赵笃清询问,陆庭看了他一眼,转身回房取了一瓶药递给他:“这是聚魂丹。比人参更能吊气。”

    白术给的包裹,陆庭直到中途歇脚的时候才打开看了一眼。他原本以为那夜之后,楚衡心底对他是有怨恨的,却不想包裹之中放着的都是些极其珍贵的药散。光是聚魂丹,就放了两瓶,足以救回不少人的性命。

    赵笃清不懂药性,但是开了瓶口闻上一闻,就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当下要把药瓶往袖口里塞。

    “拿来。”

    毫不客气伸手要讨回聚魂丹的陆庭,看的赵笃清额头一挑。想起还被自己攥在手里的机甲鸟,赵笃清抽了抽嘴角,还了药瓶:“不过是瓶药,你几时小气成这副模样了。”

    陆庭并不理睬他的揶揄,拿过药直接赶人:“这药用料名贵,三郎只赠我这些,不到紧要时候,实没必要放在外头,省得丢了。”

    “可以找人看看,能否做出一样的……”

    “这是楚三郎的药。”

    赵笃清这时候有些闹不明白了。

    机甲鸟是楚三郎的,聚魂丹是楚三郎的,可这些没说庆王府就不能借着琢磨出来。

    也难怪赵笃清会这么想。古人并无正版盗版的意识。机甲鸟方便军营送信,所以赵笃清想要工匠们做出异样的。聚魂丹能吊人一口气,说不定就能救回前线将士们的性命,赵笃清自然是想要大量生产。

    但这些放在陆庭的眼前,赵笃清的行为却有些像是夺走了楚衡的所有功劳。

    尽管他始终记得楚衡那日说的“各需所求”,可陆庭依旧不愿见到那人在不知情的时候被人占了好处。

    “行吧。”赵笃清一摆手,“这药你就留着。”

    赵笃清这会儿心里也有些老大不高兴的,却不是对着陆庭,只是觉得那山高皇帝远的楚三郎,究竟有什么大本事,只养个伤的功夫,就把平日里总将人拒之千里的陆庭给收服了。

    他扭头看了眼试图拉上门的陆庭一眼,直接道:“等燕都事了,回西山营时,不如去别云山庄拜访这位楚三郎如何?”

    不如何!

    陆庭觉得这时候自己再不拉上门,赵笃清就要继续追问起楚衡的事,心下越发觉得不愿将那人的事说于第三人听。

    “大郎还是去陪陪孩子吧!”

    他伸手要去拉门,赵笃清一条腿已经迈进房中,嘴里还说着话。

    “你还未说那楚三郎年纪多大,喜欢什么。你说我要是去同他买那聚魂丹的方子,他会卖多……”

    就在陆庭后悔和他提起楚衡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一声喊。

    “江南地动!陛下召世子入宫共同商议赈济事宜!”

    第16章 【拾陆】南厄

    陆庭离开后不过月余,江南就发生了地动。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扬州城。

    以楚衡所拥有的现代知识来说,这个世界的扬州就地图版块位置而言,和上辈子的扬州相差无几。按理,并不存在活动频繁的地震带。

    但,扬州城地龙大动一事,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地震发生时是在夜里。

    当时楚衡正睡得香甜,屋子里还燃着淡淡的安神香。夜半,东北突然传来惊雷声,一时间山庄里所有人都被惊醒,一声之后,不过停了一会儿,又接连传来几声巨响。

    楚衡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老陈头已经砸响房门,口中喊着快离开屋子。

    楚衡半信半疑出了房门,才在廊外站定,就是一阵天摇地动。

    那瞬间,楚衡脑子里划过一串我屮艸芔茻。

    妈的,居然碰上地震了!

    地震中心大约不在允城。

    一阵混乱之后,震动已经停止。楚衡镇定后,疾步走到中堂,庄子里的下人这时已经自发地集中在了一起,脸色看起来都不大好。

    “可有人受伤?”

    楚衡站在中堂廊下,看着一个个因为慌张只穿着中衣,就跑出屋子避难的下人。好在震感不大,除了有些灰头土脸,并未看到什么外伤。

    确定下人当中并无人受伤,楚痕又赶紧找来底下几个管事,命人去周边看看八家佃户有谁家出了事的。若是有,全家接近庄子里暂住。

    几个管事应声退下,下人们见暂时没了危险,纷纷回房。

    楚衡留在中堂,见老陈头脸色看着仍然不太好,低声询问:“陈管事在担心什么?”

    老陈头叹了口气:“听方才的声响,从扬州方向传来,只怕是扬州地动。”

    楚衡隐约记起在看过的书里,曾有震前“地发雷声”的记载。现在回想起来,刚才听到的那一串雷声,显然是震前的预告,而从雷声传来的方向看,的确是扬州。

    “扬州……怕是不大好。”

    老陈头摇头:“允城离扬州近,此番地动,允城必然也有灾情。只怕,扬州周边几处都……咱们庄子在这里,许是要遇上些麻烦。”

    楚衡沉默。

    老陈头毕竟在这里住了多年,年纪又大,遇事经验多,对于地震的判断显然不会出错。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日天明,有因故留在允城的佃户匆忙赶回山庄,将允城等地的消息传了回来。

    “昨夜听闻扬州地下有声如雷,雷歇后就忽然地动,听到声响的都说好像有千军万马在赶路一般。”传消息的佃户读过点书,回话时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廊下,“扬州的官府昨夜就开始各处查看,目前已知扬州周边受灾村庄多达百余座,近万瓦房坍塌,万余草房无法再用,更有千余人因此死伤……具体死了多少人,说是还在查……”

    楚衡简直难以置信:“这么严重?”

    “许多老人都说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未遇上过这么严重的地震。”

    听着佃户的描述,楚衡这才意识到,这一场天灾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严重。

    他上辈子没经历过大地震,只在新闻上曾看过国内发生的两次地震。后来有幸认识了当时参与地震救援的官兵,他才知道,在那样高速、高效、高度人性化的现代救灾体制背后,有那么多令人震惊的故事。

    而现在,楚衡面对的,不是可以用挖土机挖掘开的被阻断的山路,不是可以依靠空降参与救援的官兵,不是万众齐心的军民互助,而是连传一个消息去朝廷都需要月余的古代。

    “阿牛!”

    楚衡喊了一声,邵阿牛从边上出来:“郎君!”

    楚衡皱眉,手指敲着桌面:“你带上几个人,去扬州看下楚家如何了。袁志。”

    来传话的佃户名叫袁志,见楚衡点名,忙应了一声。

    “袁志,你也带上几个人,去允城再探城里受灾的情况。”

    楚衡对扬州楚家并无牵挂,但这时候若是对楚家不闻不问,万一楚家真有什么事,楚大福不会为难他,廖氏却不一定。他还不想楚大福他们一家为了避难躲到别云山庄来。

    邵阿牛和袁志得了话,转个身就匆忙下去做事。

    楚衡低头喝了口茶,原本清淡的茶水在嘴里走了一圈,没来由觉得又苦又涩。

    “白术。”到底没了心思喝茶,楚衡丢下茶盏,直接喊来白术,“去看下药房里还有多少草药,再按着我过去写的防疫治疫的药案,把能用的草药都分列开。”

    “三郎担心会有疫症?”

    楚衡闭眼点头。

    震后需要防疫,这是从游戏以及新闻当中知道的。楚衡想起当初看震后新闻,看到防疫中心在震区喷洒药水,防止因埋在废墟底下的死者和死去的家畜等物,造成大面积疫病的爆发,自然就想到现在的情况。

    八月高温,震后死尸,一旦清理不及时,高温后的尸体容易加快腐烂速度,并且滋生大量病菌。而震后的水源,也不能保证其的清洁度。

    想到此,他又赶紧亲自去药房,把防治痢疾的药案和草药都翻找出来。

    三日后,从扬州、允城等地回来的邵阿牛和袁志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扬州地动,城中富商们借机哄抬物价,粮食从原本的一斗米十五文钱,涨到了一百五十文,一斤盐从四十文涨到了四百文。而这四百文,在地动前,足以买一个坎肩,或是一口猪。

    “那楚家呢?”楚衡不由问道。

    邵阿牛看了楚衡一眼,虽然想说点好的,可笨嘴笨舌,一开口就直接道:“郎君和大郎看起来都还不错,宅子虽然毁了一些,可人都没事。出城前还听说郎君把混了陈米的粮食卖给了灾民。”

    楚衡这时候真想拍桌子,大骂一声奸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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