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出魔入佛[上半部] 作者:柳明暗

    第49节

    第177章 桃枝态度(二合一)

    净音不知道本来应该待在妙音寺里修行的净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也没有多问,稍稍一愣之后,便就大敞院门,向着净涪合十稽首一礼:“先进来再说吧。”

    他眼神复杂,看着净涪的表情也不算平静,但净涪只当没有看见。他点了点头,挺立在寒风中,微微弯腰合十向着净音行了一礼,便在净音的带领下一路往正屋而去。

    五色幼鹿跟在净涪身侧,外头看了看净音。

    不说五色幼鹿的本能,单只它自下方仰头的姿势,便足以让它将净音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收入眼底。

    它盯着净音看了一回,又转头去看了看净涪,那双水润滚圆的鹿眼闪过一丝不解。

    明明这个沙弥对它主人的态度不怎么好,它的主人也都知道,但它的主人偏偏就接了藏经阁里的那个老和尚的任务,要来这里给这个沙弥送东西?为什么呢?为什么它的主人愿意跑这一趟呢?

    净涪视线往下轻轻一扫,扫过五色幼鹿那双抬起的眼睛。

    五色幼鹿默默地收回视线,乖乖地跟在净涪的身侧,没有再看净音一眼。

    净音如今被封禁了修为,除了比凡夫俗子强悍太多的r_ou_身之外,根本就和凡夫俗子没有什么区别。便连他多年ji,ng心修持炼就的心境和敏锐感知,也早已因为他心绪的浮乱陈杂破去。更何况他现在见到了净涪,心绪更乱更杂,更加难以察觉到五色幼鹿的存在,也无法感知到五色幼鹿看着他的视线。

    但察觉不到并不等同于不知道它的存在。

    净音知道净涪有一只五色幼鹿,也猜到净涪能够轻易地从妙音寺一路寻到这里来靠的就是那只神鹿,他目光扫了扫净涪身边的空地,却什么也没说,只等净涪进屋后,他便极其顺手地关上了门扉。

    净涪打量了一眼这屋里灰暗陈旧的环境,没有说话,跟在净音身后,掀起那层厚厚的草帘子走近了左侧间。

    本来躺在炕上裹着薄被的桃枝已经坐了起来,虽然仍然裹着被褥,但到底是露出了一张脸来。

    她看见掀开草帘子进屋的净音,因为只听见净音一个人的脚步声,只感觉到净音一个人的存在,还以为刚刚的敲门声其实只是街前巷后的那些痞子赖汉特意来寻他们晦气的呢。

    虽然自从她将净音带回来后,这样的情况就少有发生了,但并不代表就是没有。而且今日她在赌坊里赢了不少的银两,那些人知道,怕就来折腾他们了。

    她一下子歪倒了下去,仰着头道:“又是那些闲得发慌看见人家日子过得红火就眼红的人吗?真是的,不要让我抓住他们,不然定让他们好看!”

    净音没接话,莫名觉得尴尬,他看了身后的净涪一眼,低低咳了一声,然后就特意提高了音量道:“师弟,请坐。”

    净涪原本只是低了头站在原地,并没有随意打量。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看见了这一间可以称得上一个家徒四壁的旧屋。

    这屋子里只得一张炕一个摆放在炕上的矮几,再就是地上那一个蒲团。

    别的就没有了。

    看蒲团上那不太明显的折痕,分明就是净音自己的位置,这会儿净音叫净涪坐,净涪倒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坐。

    炕上吗?那里躺了一个小姑娘。蒲团上吗?

    净涪站在了原地不动,五色幼鹿也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边。但和垂下眼睑的净涪不同,五色幼鹿的那双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净音。

    桃枝冷不丁听到净音的这一句话,腾地从炕上坐了起来,也顾不上那滑落的被褥,伸手急急地拢了拢自己有些乱的发丝,最后直接身后一抹脸庞,这才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抬起脸来看着净音和净涪的方向。

    才一眼,桃枝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连笑容地僵在了原地,最后不知不觉地收了回来。

    跟在净音后头的,被净音称呼为“师弟”的,也是一个沙弥。他明明和净音差不多的身量,一眼看去存在感也极其强烈,不仅将净音的人都掩盖过去,便连这一间简陋的旧屋,也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整个亮堂起来。也不是说这间破屋就显得和镇上最有钱连县太爷都要让上三分的那个林老爷家里的那样的有钱豪气,而是,而是另一种感觉。

    感觉,感觉她的这间破屋一下子就成了,成了一个……佛堂!

    对,就是佛堂。

    这个时候,桃枝似乎都要认不得这一间自她出生起就是她的家的房屋了。

    明明那处墙壁上还有前两年她亲手贴上去现如今却已经褪色的年画,明明这屋子里还到处都是她随手扔放的东西,但她就是不太认得了。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分明不是和她同一个世界的。

    桃枝四肢都要僵硬得动弹不了了,但她木木的视线看了看净涪,还是滑落到旁边还在尴尬的净音身上。

    看着净音,桃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恍惚。

    直到这个沙弥出现,直到他站到了净音的身旁,她才恍然发觉,当日初见的时候净音身上那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虽然变得很淡很轻,但自始至终它都是存在的。

    它从来没有消失过。

    净音他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沙弥身上的气息不太一样,但确确实实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净音他和这个沙弥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可她不是。

    她不是啊……

    五色幼鹿睁着一双水润滚圆的鹿眼,抬起头扫了炕上那个木然呆愣却极其伤心的女子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屋中不知为何低头静默的净音和净涪两人,最后再度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只假装自己不在。

    净音是真的手足无措,他站在原地,低头沉默。

    他不知道桃枝是想到了什么,但桃枝就是很伤心的样子。但桃枝这样他就更想不明白了,桃枝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净涪呢,甚至都没有听他介绍,这般伤心为的是什么?总不可能是第一次见面还只是个陌生人的净涪师弟惹了她了吧?

    净涪左手竖在胸前,右手拿定一串佛珠,手指不紧不慢地捻动着,眼睑也是低垂,并不去看尴尬不解的净音和伤心莫名的桃枝。他甚至不像是站在这一间灰暗的旧屋里,而更像是站在妙音寺的法堂。

    但虽然他无声站立,看似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其实真的就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见了净音,见了这桃枝,就明白了清笃禅师为什么要特意让他走这一趟了。给净音送来妙音寺药王院长老誊抄处理的那一卷《万药谱》是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却是斩断这两人将起未起的情缘。

    净涪的视线微微扫过净音的方向,看到净音的衣角,稍稍定了一会,又转向那边炕上的桃枝,最后收回视线。

    不,这凡女的青丝已经紧系,但净音却似乎压根就不懂……

    净涪确实觉得有点好笑,但也不意外。

    净音是什么人?前一世,他可是佛门的佛子,后来更是统领整个景浩界佛门的‘佛陀’,在他和左天行两人的夹击下,他虽然溃败却仍然保留他自身的统治力,可见他向佛修行的决心之强。单就这一世,在他作为净涪出现前,净音就是妙音寺藏经阁里备受瞩目的小沙弥,便连他作为净涪出现后,净音仍然是妙音寺里净涪之下那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十年前他拿到了竹令参见了那一次的竹海灵会便是明证。

    尤其是在净涪破格参加竹海灵会,藏经阁已经抢占了一枚竹令之后,他仍然能够得到一枚竹令,生生令藏经阁占据了两个参加竹海灵会的名额。要知道,上一次妙音寺拿到手上的竹令,也就只得五枚而已。妙音寺有十个堂院,却仅得五枚竹令,这样的僧多粥少,藏经阁却生生拿到了两枚,比起那些两手空空的堂院,藏经阁可谓是占尽了便宜。但偏偏面对拿到这两枚竹令的净涪净音,整个妙音寺上下就没有一句二话,话里话外也都是赞叹的多。

    净涪是有之前协助清知禅师缉拿齐以安的战绩在先,又有世尊亲授真经在后头,可堪称光环闪耀。有世尊在后头加持的净涪哪怕年龄堪堪足够,也确实可以破格参加一次竹海灵会。如果成绩不太令人满意,那也可以说是给他一个见识见识外头天才人物的机会,不算大事。如果成绩很好,那就自然是世尊慧眼识人,可鉴真金。而净涪也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

    但净音呢?净音不过就是妙音寺藏经阁里的一个沙弥,年纪也不太大,都不到二十,比起净思、净尘和净罗等人都少了近十岁。这样的一个小沙弥,平日里少在寺外行走,领取任务出门,完成的任务也不过就是中规中矩。可这样的净音,却偏偏就毫无争议地拿到了那一枚竹令。

    由此可见净音在妙音寺上下僧侣心中的印象。

    哪怕比不得净涪,那也绝对是妙音寺里年轻一辈的天才弟子,日后必会成为佛门中坚人物的弟子!

    哪怕是他因为净涪,因为佛子,因为清慈禅师的传承,生出魔障。但在他当机立断地选择进入红尘磨砺之后,他在妙音寺诸位长老禅师眼中的地位却也更稳了。

    如果说,在他们的眼中,净涪是个一步步行走在前方,超越所有弟子的天骄人物的话,那么净音就是放在湍急的河流旁边不断承受流水冲击的不规则石头。总有一天,这块石头会被河水打磨成光滑美丽的河卵石。

    他们能够目送着净涪走到他们企及不到的地方,也能够等到净音大器终成的那一日。

    如果不是因为清笃禅师,净涪不会走上这一趟。他其实也相信,净音不会就这样沉沦,更不会就这样迷失。

    净音不会停下太久,他迟早会重整行囊往前走。到得那时,他们这样相错陌路的两个人,哪怕中间牵系的因缘再多再强,也总会崩断。

    更何况,净音根本就没有那个心思。

    这个凡女,不过就是一腔青丝空付。

    在那一声声极其细微的佛珠捻动声中,净音似乎回过神来了,他尽力放下自己心头的那些不解和尴尬,向着净涪笑了一下,勉强找回了往日里和净涪相处的状态,道:“师弟,这里简陋,什么都没有。但我见你带了褡裢……”

    “你不如就将自己的蒲团拿出来,先将就一会?”

    “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待上太久。”

    净涪终于抬起了眼皮,他点了点头,又转身向着炕上还没有缓过来的桃枝合十一礼,真的就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他惯常备下的蒲团,放在了距离净音那个蒲团不远不近的位置。

    净涪的这一个蒲团一拿出来,再和净音脚边的那一个蒲团一比,中间差距别说是净音,便连桃枝也都看出来了。

    净音脸色终于撑不住,又僵了下来,他的眼底更是闪过一丝复杂,又担心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伤到了他和净涪师兄弟之间的情分,急急忙忙地低下头去,不让净涪看见他的脸色。

    桃枝倒是被震得清醒过来了。但她也不再披着被褥了,直接跳下炕床,双手合十,给净涪回了一个礼。

    哪怕这屋中依旧冰寒的空气激得她不住地打着寒颤,哪怕她身上那打满补丁的淡薄衣衫让她极其窘迫,哪怕她身后那张炕床上凌乱的被褥也令她很是汗颜,她还是挺直了背脊,面色庄重,有模有样地还了净涪一礼。

    净音看了她一眼,见她赤足站在冰寒的地上,又见她淡薄的身体不停地抖啊抖的,心中有几分不忍,要想催她到炕床上去,又知道她自尊心极强,更要面子,便也止住了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头看向净涪。

    “师弟……”

    净涪应声看了净音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桃枝,点了点头,伸手又再出他的褡裢里拿出一个蒲团来,递给了净音。

    净音接过蒲团,放到了和他隔着一段位置的地方,向着桃枝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坐。

    桃枝看了看净涪,再看得一阵净音,几乎没有犹豫,急走两步抢到净音旁边,一个屁股坐在了那一个蒲团上。

    刚才净涪给他自己拿出蒲团的时候,桃枝就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沙弥拿出来的蒲团真的和她见过的最好看的蒲团都不一样。

    这个蒲团通体不过是最寻常的灰色,但这是布团成的,看着就感觉极其柔软。而她盯着这个蒲团看了不止两眼,竟愣是没有找到一处线头。

    她看着这蒲团就觉得柔软舒服,但当她真的坐上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所有的想象都不过太过简单,太过不符合现实了。

    这蒲团哪儿只是柔软舒服?桃枝才一坐上去,身上那些无处不在的寒气就仿佛被隔开了一样,底下更有一股暖意不断地往上涌。

    哪怕是心情仍旧伤心失落的桃枝也忍不住感叹:如果每一年的冬天都有这么一个蒲团给她,不知道能省下多少柴火呢……

    看着桃枝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双黑亮的眼睛又闪起了亮光,净音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低咳了一声,见玩得不亦乐乎的桃枝终于将注意力转了过来,又见净涪也抬起了眼睑来看着他,才开始给净涪和桃枝做介绍。

    “师弟,这是桃枝姑娘。约莫半年前,我在一处巷口救下了被街头痞子赖汉欺负的桃枝姑娘。桃枝姑娘见我无处可去,便将我带回这里暂留。”

    桃枝瞥了瞥净音,又看了看他对面的净涪,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事实上,净音的话里头省略掉的信息不少。那时候净音确实是救下了她,但当时手无寸铁又不知为什么只挨打不还手的净音也伤得很重,命都去了半条,后来没有办法,她将他带回了这里,给他请大夫买汤药,他身体又确实强壮,这才熬了过来……

    净涪撩起眼皮看了看净音,又看了看一副他说谎脸色的桃枝,只是点了点头,以示了解。

    桃枝跳下蒲团,站直了身体,向着净涪双手合十一礼,很郑重地道:“师弟大师你好,我是桃枝,谢谢你的蒲团,很舒服很暖和,谢谢啊。”

    桃枝坐回蒲团之后,净音便抬手一指净涪,对桃枝介绍道:“这是我师弟,妙音寺净涪。”

    最后的两个字,他是特意落了重音。

    才刚在蒲团上落座的桃枝身体一晃,还没有交叠好的左脚拐了一拐,没搭上右脚踝,反而踩在了地上。

    “净……净涪?!”

    净音看了她一眼,净涪并不在意桃枝的失仪,只是向着她合十一礼。

    桃枝好不容易坐稳了,先瞥了净音一眼,然后就立即冲着净涪强挤出一个笑容,连连点头道:“原来你就是净涪大师,听说你是十年前的竹海灵会魁首,曾经打败过天剑宗的左天行,厉害厉害厉害……”

    趴在净涪脚边的五色幼鹿抬起头看了桃枝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喜。它瞪了那个还在不断说净涪“厉害厉害”的桃枝一眼,呲牙咧嘴的作出一副凶狠模样来。

    如果换了别的鹿,尤其是幼鹿,再是呲牙咧嘴的凶狠相,也就凶狠不到哪里去。

    毕竟是草食动物嘛。

    可问题是,这是一只五色鹿,哪怕它还仅仅只是一只幼鹿,那也是一只神鹿。

    五色幼鹿生气,可不是只是生气那么简单而已。更何况惹它生气的桃枝还仅仅只是一个凡女。

    它呲牙咧嘴喷出一口口气的同时,它头顶那五色神光流动,加持在五色幼鹿喷出的那一口口浊气上,就要扑向桃枝。

    桃枝不过只是一个凡女,没有修为r_ou_身孱弱灵感一点也无,完全感觉不到危险的到来。净音一身修为全数被封禁,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桃枝和净涪的身上,哪儿能够感觉得到五色幼鹿的怒火?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微微一动,灰色的衣角扫过身侧,五色幼鹿喷出的那一口口浊气便就被彻底打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屋中冰寒刺骨的空气中。

    五色幼鹿委屈地看了净涪一眼,那双水润滚圆的鹿眼里泛起了泪光,大滴大滴的泪珠挤在眼眶里,却始终没有流出眼眶的范围内。

    “呦……呦呦……”

    被五色幼鹿切割开来的虚空,响起了五色鹿委屈的叫声。

    净涪视线扫过桃枝,放在膝上的左手毫不在意地往旁边一伸,准确地搭上五色幼鹿的脑门,慢而有力地揉了揉。

    被净涪这么一安抚,五色幼鹿眼中的泪水立时流出眼眶,源源不断地打落在地上。

    因为净涪这怪异的动作,净音和桃枝也都顺着净涪的手看去,便见那一处什么都没有的地界,在净涪那似乎按揉着什么的手的正下方,忽然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水珠。

    水珠打落在地面,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细细碎碎的冰霜。

    不比不明所以甚至觉得净涪很有些莫名其妙的桃枝,净音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水珠的来处。

    净音局促地挪了挪身体,看了看那应该是五色幼鹿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垂下眼睑隐隐露出一分疏远的净涪,叹了口气,问道:“五色鹿它怎么了?”

    净涪摇了摇头,再不看桃枝一眼。

    桃枝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惹到的是谁,但不知为何心底毛毛的她还是很聪明地向着净涪那边深深叩了下去:“对不起净涪大师,是我的错,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净涪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脸色仍旧平静无波,但那一份疏远却始终没有散去。

    净音看着这样的净涪,摇了摇头,也不再想着硬要让净涪和桃枝两人交好。他不知道桃枝为什么不喜欢净涪,对他这般不友好,但他不看桃枝,只问净涪:“这个时候师弟不在寺里潜修,突然找来,是有什么事吗?”

    桃枝看着哪怕依旧对净涪这个师弟情绪复杂,但也还是和他很亲近的净音,想不明白,更是委屈。她憋了一口气,也不坐那一个净涪拿出来的蒲团了,梗着脖子站起来,三两步蹿到炕床上,一把扯过被褥就将自己裹了起来。

    净音停了一下,看了桃枝空出来的那一个蒲团,没说什么,又看着净涪,等着他将来意说明。

    净涪也不多话,只是伸手从褡裢里取出了一册书卷,递给了净音。

    净音接过书卷一看,正是那本他亲送到药王院的《万药谱》。他再略略翻了一翻,这卷书册虽然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清慈禅师的手迹,但里面的内容却正是他需要的。

    只这一眼,他便明白了净涪的来意。

    他将书卷放在一侧,合十谢过净涪。

    “劳烦师弟走这一趟了。”

    第178章 因果线断(二合一)

    净涪果真如净音一开始所说的那样,并没有在桃枝这里待很久,仅仅是将这一卷书册送到净音手上后,便起身将自己坐着的那个蒲团收回,再来向净音告辞。

    净音这会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炕床上裹着被褥团成一团连头发丝都看不出来的桃枝,无奈叹了口气,就要将桃枝曾经做过的那一个蒲团拾起,送到净涪手上。

    净涪摆了摆手,又再向着净音摇摇头,阻止了净音动作,甚至还阻止了净音送他出屋的动作。

    他自己在屋中站定,先向着净音合十弯腰一礼,又再往桃枝的方向合十一礼,然后才掀开门帘子,走了出去。

    净音目送着净涪离开,直到听见屋门院门接连合起的声音,他才在他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

    那卷《万药谱》就摆放在他的身前,但净音却没有看它。他褪下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双手持定放在身前,阖上眼睛。

    除了他手上的那串佛珠在快速捻动的同时,净音的嘴也在不断地开合,连绵流畅的诵经声在这空旷安静的屋中回响。

    炕床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桃枝终于从被褥里冒出了一个脑袋来,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炕下自顾自念经的净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眶处染上了一丝微红,但她咬紧了牙关,愣没让净音听见半点异常。

    桃枝知道,净音这是生她的气了。

    可她也委屈啊,她为的是谁?为的还不是净音!

    净音居然这么对她?!

    独自憋屈了很久很久,桃枝听见净音的经文都诵了整整三遍了,但他就是没有睁开眼睛来看她。

    桃枝想了想,干脆也就不忍耐了。

    “呜呜……呜呜呜……”

    她啼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间或还夹杂着抽气抹泪的声音,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失落委屈伤心无措全都哭出来。

    净音的诵经声渐渐低下去,到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唉……”净音叹得一声,睁开眼睛来定定地望着前方的位置,他连身都没转过来,只淡淡问道,“你这又是为的什么?”

    “嗝……”桃枝打了一个哭嗝,哽咽着声音指责道,“我为的什么你自己清楚!你为什么生我的气……我哪儿做错了……”

    净音仍旧没有转身来看她,清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反问道:“你做错了什么真的需要我说出来吗?”

    桃枝只是啼哭并不答话。

    净音又等了一会儿,还是只听到桃枝的哭声,不禁问道:“我也真的不知道,你明明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师弟,刚刚见他的时候也还是好好的,何以一听到我师弟的法号,就对他变了脸色?”

    “早前你见过我师弟?还是说,因为赌坊里的那个赌局的原因?”

    桃枝还只是将头埋进被褥里痛哭,将净音的问话当作耳边风,充耳不闻。

    面对这样的桃枝,净音是真的没有办法,他又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问她:“你知不知道我师弟他是一个修行人……”

    桃枝哽咽了一声,又从被褥里挤出了两个字:“……知道……”

    她知道净涪是一个修行人,不说赌坊开的那个赌局,但说今日见了这净涪的第一眼,她就知道。

    净音更是无奈:“你知道,你却还是这样对他?还好是我师弟,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来,哪怕修为再低一点,你都没命活了,你知道吗?”

    这样的习惯真是要不得!净音落入红尘中磨砺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了。

    这四五年间,封禁了修为的他在这道门统辖的地界打滚摸爬,也算是看清了道门诸多修士对他们地界上凡俗百姓的态度。

    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凡夫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介蝼蚁。不管他们对蝼蚁的态度是友好还是无视,更甚至是欺压,也掩饰不了他们对这些凡夫的真正态度。

    他们的界线划分得极其清楚。不是修行的修行人,就不是他们的同类。但凡有凡夫冒犯了他们,出手惩戒都是常事。哪怕出手过重,随手收割一条生命,被杀的那个人也都无处说理去。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如果换了个人,就凭桃枝对那个人的态度,哪怕是被随手打杀了,桃枝也是白死,没人会为她说什么。

    桃枝听着净音的话,心中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口头上却仍不服气,在被褥里冲着净音嘀咕道:“……他不是你的师弟吗?!……”

    哪怕隔了一层被褥,哪怕桃枝的声音里还带了泪音,但净音却是听了个结实,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合着就是因为净涪是净音的师弟,合着桃枝和净音相处得久了,摸清了净音的性格,连带着也推理到了净涪的身上,知道净涪和净音都不会和她计较,所以她就这般肆意?

    真的是近之则不逊……

    净音很无奈,但还是说道:“可是我师弟他不会对你怎么样,但并不就代表别人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净音扫过净涪曾经放下蒲团的位置旁边不远处那一片片细碎的冰霜,忍不住又是一叹。

    桃枝听着净音的这一声声叹息,眼眶处的泪珠更是接连不断的冒出,她的哭嚎声更响更重,听得净音实在心烦。

    净音摇摇头,再次拿定手上佛珠,重新开始念诵佛经,想要借助念经来护持自己的那一缕清明心神,不被那些汹涌澎湃的复杂心绪淹没。

    显然,面的净涪的突然出现,净音绝对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但幸运的是,净音在红尘中打滚磨砺的这些年,收获着实不少,哪怕再激动再激烈的情绪,都无法扯断净音心底那一丝最后的清明。尽管这丝清明看上去单薄至极脆弱至极,无法承受加诸在它之上的任何一点力道,但在净音竭尽全力的护持下,它就是没有断去,还是完好无损。

    净音尽力护持着那一缕清明,心底更生出一片纯粹的欢喜。这一片欢喜自心底涌至面庞,柔和了净音的表情。

    桃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下了被褥,露出那一双黑亮水润的眼睛。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净音,像是在看着一个美好又易碎的梦境。

    距离院门不远处,净涪领着五色幼鹿站立在五色幼鹿开辟出的虚空中,正往净音和桃枝那边望来。

    净涪看着净音柔和下来的表情,感受着净音洗去浊气越渐清澈的气息,他笑了一下,也点了点头,脸色也还算是柔和。

    然而当他的视线从净音身上移开,落在那个定定地望着净音的桃枝身上时,他脸上的柔和就全部扫去,只剩下一片疏远的漠然。

    净涪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渐渐升起一丝异色,像是要显化出那双黑金异瞳来,但在黑金异瞳成形之前,他心头忽然一动,下意识地就压下了瞳孔深处的异变,任由识海处流出一道热流,最后在他的眉心处汇聚。

    但见净涪眉心处亮起一道金色的佛光,佛光流转间勾画出一只眼睛的形状来。待到眼睛模样彻底固定下来,那道金色的佛光陡然一亮一暗地闪烁,如同人的眼睛在下意识地眨眼一样。

    这一只眼睛,就是净涪的法眼。

    法眼出现后,不过眨了一眨,便就望向了桃枝的位置。

    桃枝身侧的虚空之中,条条细密的因果线将她整个人捆绑得扎扎实实,几乎没能找出多少空余的地方来。这些因果线有的连结入虚空,有的又直接往外伸出,缠上了净音,有的甚至遥遥而来,落在了他的身上。而她头顶上的虚空,有一缕虚浮淡薄几乎看不出多少颜色来的功德气,但在这一缕功德气左右,又密密团团地簇拥了厚厚一大片的黑色业力。这么一大片业力挤压在那缕功德气上,几乎就没能让净涪看到它的存在。

    净涪只看了一眼那功德气和业力,就转过了视线去打量那些因果线。

    和他牵系上的那一条因果线粗且黑,看上去就让人心惊。而桃枝和净音身上牵扯着的,是一条细且弱的丝线,牵系在净音身上的那一头因果线接近无色。但对面那一头靠近桃枝的因果线却是桃红色,而且越是靠近桃枝,那红色便就越红,红得像是传说中月老手里的那一条红线。

    净涪定定地看了一阵,忽然抬起手来,远远地伸向着净音和桃枝中间的位置。

    他的手先是试探一样地拨弄了一下,法眼中,那一条异色的因果线随着净涪的手指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

    净涪伸出两只手指虚虚捻住,那一条异色的因果线竟然也随之而绷紧。法眼观照着那条因果线,净涪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似乎,他可以做些什么……

    在这种隐约的感知之下,净涪的手微微一撮,他和桃枝之间牵系着的那一条粗而黑的因果线绷紧,接着陡然荡起,竟在那个因果汇聚的空间里,直接撞上了净音和桃枝之间的那一条异色因果线。

    净音诵经的声音忽然停下,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莫名。而躺在炕床上的桃枝脸上绽放桃色,心头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惊慌失措。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她又好像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然而无论她知道还是不知道,她都无能为力。

    “崩。”

    净涪、净音乃至桃枝的心底,同时响起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彻底崩碎的脆响。

    净音犹自可,根本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觉得这一声过后,心头轻松了不少。但桃枝就没有那个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钝钝地疼,疼得她甚至连呼吸都艰难。她没有哭嚎,没有哽咽,但泪珠子却大滴大滴地打落在被褥上,转眼就打shi了一大片。

    净涪眉心处的那双法眼眨了眨,看见自那一声脆响过后,两条因果线同时崩碎。这样同归于尽的状况,让净涪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但要再进一步确认,那就还得以后再试,又或者是,回去找佛身问一问。

    五色幼鹿站在净涪旁边,感受到净涪那一瞬间气息的动荡,忍不住担心地连连抬头去看净涪。

    净涪稳住呼吸,眉心处金色佛光一闪,那只法眼就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沉入净涪的皮肤消失不见。

    他收了法眼,再看左右,便又是平日里的模样。

    净涪看了左右一圈,弯下腰去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呦呦”地叫了两声,又扯着净涪的衣角要让他到它的背上去。

    净涪在五色幼鹿背上坐稳后,五色幼鹿脑袋一晃,头上鹿角处的五色神光洒落,在虚空中开出一个洞口。它扬了扬前蹄,便驮着净涪走近了那个洞口里。净涪任由五色幼鹿驮着他在虚空中行走,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这也不是入定或是入睡,不过是单纯的闭目养神而已。虽然在恢复ji,ng神上头比不得前两者,不过堪堪能让净涪维持着清醒的状态而已,却比前两者更让净涪安心。

    待回到了妙音寺,净涪遣了五色幼鹿去清笃禅师那里交信,自己回到了静室里,入定观照己身。

    识海中,那一片常年普照的佛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虚淡的周身披散着朦胧佛光的佛陀金身。

    净涪本尊在识海中显化出身形,抬头仰望着那尊金身佛陀眉心处的那一道紧闭的竖痕。

    似乎是知道净涪本尊的意思,金身佛陀双目依旧紧闭,但它眉心处的那一道竖痕却颤了颤,睁开来了。

    净涪本尊细细打量着那一只黯淡的金色眼睛,点了点头,心中念头一转。金身佛陀缓缓抬起一只手来,手掌伸出,往着净涪本尊的方向一送,一道金色佛光落在净涪本尊手上。

    净涪本尊看着那道漂浮在他手掌上的金色佛光,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一只手往他自己的额头一拍。随着他的动作,那道金色佛光也被压上了净涪本尊的眉心,又自眉心处钻入了净涪本尊的意识。

    金色佛光所携带的信息迅速被净涪本尊接收阅读。

    净涪本尊看过后,点了点头,将那些信息归纳存储,然后才睁开眼睛来。果不其然,等他再睁开眼来的时候,对面的那一尊金身佛陀已经又重新化作一片金色佛光了。

    净涪本尊也不在意,出了识海,稍稍凝神感知了一下外头,见五色幼鹿已经从清笃禅师那里回来,现在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鹿栏里早先就给它备下的草料。

    哪怕这草料它平日里极其喜欢,这会儿五色幼鹿也吃得极心不在焉,不时的就抬起头来看看净涪禅房的位置,“呦”地叫得一声,才低头再去咬一口草料。

    净涪见它安分,也就不去管它,进入深层定境中恢复他因为触动因果线而损耗的力量。

    净涪这一入定,入的是深定。深定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然而净涪此时对时间的流逝无感,桃枝却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快。明明半年前她才将救了她的净音带回了她家暂住,但这大半年过去之后,净音居然就提出了离开。

    桃枝伸出双手拦住要收拾行囊的净音,死死地睁着一双泛着水光的黑亮眼睛看着净音,狠咬了一下唇,质问道:“为什么这会儿就离开?冬天都没有过去,年都没有过,你就要走?!”

    “你不是说了会陪着我过了年才走的吗?!”

    净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桃枝很认真地解释道:“当时我说了可能会留到年后,但这会儿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来信了。他有麻烦,我得去帮他!”

    桃枝却不依不挠:“他是你朋友,他给你来信说有了麻烦你就去帮他,那我呢?我就……我就不是你朋友了?”

    “更何况,是你先答应了要陪我过完年的!”

    “你难道要说话不算数!?你们出家人不都是说不诳语的吗?那你现在这做法就是证明你先前说的都是诳语!你破戒!”

    净音极其无奈地仰头叹了口气,反问道:“人命重要还是戒律重要?!”

    “如果坚守戒律的后果是要坐视别人身处危难,甚至生命垂危,那么我相信,世尊会原谅我这一次破戒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向着桃枝深深一礼。

    桃枝别过头,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在她青春的脸庞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泪痕。她咬着牙齿要自己忍耐,但她实在忍不了,双手用力在脸庞上一抹,甩掉手上的泪珠。

    她重新扭过头来,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净音,哽咽着问:“那你老实告诉我,你解决了这件事之后,还会回来吗?”

    净音看着极其狼狈的桃枝,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小僧如今已经看到了曙光,但要破去心中魔障,就还得在这红尘中打磨……”

    自净涪来过之后,桃枝就寻了个机会询问净音,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和他的师弟这般不同。

    对于此事,净音虽然心中颇觉羞耻,但净音并不觉得这件事不可以对别人说,既然桃枝问起,净音也就告诉她了。

    所以桃枝是知道净音从妙音寺出来,离开佛门统辖的地界,来到这里的目的的。进入这万丈红尘,不过就是为了磨砺自身,破去心头魔障,恢复心境而已。

    桃枝看着已经拿定了注意的净音,心头那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她脸上才刚刚抹去的泪痕又一次出现了。甚至比起刚才,这两条泪痕根本不能说是泪痕,而更应该用泪河来形容。

    泪水打shi了她的睫毛,让她眼睛眨动得很是艰难,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对面站着的那个人脸上的神色,但她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怜悯,但不解。

    他怜悯她,但她的心事他从来不懂。

    桃枝没有再费事抹去脸上的眼泪,任由它们在脸上流淌成河。她闭了闭眼睛,眼睛哭得太久不舒服,但她不在意。

    “如果……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三千红尘,你会愿意回来吗?”她听见自己已经变形了的声音执着地向净音要一个答案,“如果我愿意,你会回来吗?”

    三千红尘,红尘怅惘,无非七情与六欲。

    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六欲,眼、耳、鼻、舌、身、意。

    桃枝说的愿意成为净音的三千红尘,便是愿意成为净音的渡海之筏,与净音在这万丈红尘中结一段情缘,让净音体悟这七情与六欲。若有朝一日净音破去心中迷障,舍弃她这一个舟筏也无妨。

    净音那一瞬间真的是被惊到了,他连连退后几步,瞪大了眼睛看着站在他不远处紧闭了眼睛眼泪却还在不断地往下流的桃枝。

    “你……你……你……”

    可怜的净音,一时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那么一个个的“你”字。

    桃枝听着净音的声音,想象着净音的反应,心底竟然诡异地生出了一股笑意,她也顺着自己的心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再问净音一次:“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三千红尘,你会愿意回来吗?”

    她的声音仍旧沙哑,极其难以辨认,但净音还是听明白了。

    在这又一次询问中,净音终于从惊吓中定了神。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毫不躲闪地落在桃枝那一两只红透了的眼眶,格外清楚也格外冷酷地一字一句说道:“对不起,我不愿意。”

    桃枝似乎早有预料,但哪怕是这样,她还是难以接受。

    她扯碎姑娘家的矜持,抛弃姑娘家的脸面,鼓起她一生中所有的勇气,向净音袒露自己的心意,可净音却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净音或许怜悯她,或许会维护她一二,但他对她无心,不会为她停下。

    她和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初识的时候她就知道,后来她一度忘了,但那个净涪的出现提醒了她,也点醒了他。

    她不顾眼睛的涩痛,猛地睁开眼睛,狰狞地冲着净音怒吼:“如果你不愿意,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来招惹我!?”

    净音看着桃枝,心中又是一声低叹,却只垂下了眼睑,握紧了手上的佛珠子,轻声道:“我不过是当时见你落入险境,便起意相救而已。”

    他只看见了开头,却没有预见后续。

    “我没想到你会将我带回这里,还留我住下……”

    凡俗女子的名节贵重,轻易不会独自一人出门,便就是在路上遇到了险境,被人救下,也都是遮遮避避的,并不愿意让人看见。净音就曾经出手救过这样的女子,还不少。所以他真的没有想到过被救了的桃枝不离开,反而还会顺手又救了他,还将他带回了他家,为他延医请药的。

    他身体好上一点后,也曾经和桃枝提出离开这里。但桃枝却不同意,只说住都住了,再搬也晚了,还不如不折腾。

    净音是想着自己是出家人,只要守着礼,就不用太过担心,所以他就没有再提出过。但他也没想到,桃枝居然会起了青丝。

    桃枝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净音的解释,她只是疯了一样的自顾自地斥问:“谁要你救了!?谁求你救了!?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

    净音陡然睁大了眼睛。

    ……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这一句话接连在净音脑海响起,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另他完全顾不上桃枝。

    桃枝狠狠地一转身,再不看净音,径直冲了出去。

    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那么,我呢?

    不管我落后净涪师弟多少,不管我修行修到了哪里,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旁人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净涪师弟走得再快,走得再远,那也是净涪师弟他自己的人生。于他而言,净涪师弟不过是他修行路途上的一道风景。

    这道风景再美再好看,那也不过是风景,只是点缀他人生的一副画卷。而不是他的人生。

    他的人生,他自己走。

    寒山禅师问拾得禅师:“如果世间有人无端的诽谤我,欺负我,侮辱我,耻笑我,轻视我,鄙贱我,厌恶我,欺骗我,我要怎样做才好呢?”

    拾得禅师回答他:“你不妨忍着他,谦让他,任由他,避开他,耐烦他,尊敬他,不要理会他。再过几年,你再看看他又是什么样的一副面目。”

    出自《寒山拾得忍耐歌》

    我们净涪还没有拾得禅师那样的修养,也不是拾得禅师的性格,所以对桃枝,净涪就随手收拾了,哈哈……

    第179章 初探因果(二合一)

    净音闭上了眼睛,默然静立。

    心头那一丝清明如同暴风雨的海面上那一艘随着狂涛颠沛起伏却始终坚挺的船只。

    随着时间过去,站在那一艘船只上的人终于看到了远方朦胧却平静的天空,以及天空中那一片有点刺眼的白。

    净音体内的封禁开始松动,只要他往前方迈出一步,他身上那道自愿设下的封禁就会碎去,他又是妙音寺里的净音。

    可净音心里又清楚,这一步他确实可以迈出,但现在并不是他迈出这一步的最好时机。因为他虽然悟到了至关重要的东西,但事实上他只是拿到了一把锁匙,并未曾完完全全地领悟通透。

    净音不急。

    在今日之前他确实是急的,但今日之后,他却又不急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屋外,没在这屋中找到桃枝的气息。他叹了一口气,只将屋中那些被桃枝撒得到处都是的行囊重新收拾归整。完了后,他又坐在自己的蒲团上,单手竖起,另一只手捻转佛珠,静默地等待着桃枝的归来。

    虽然桃枝刚刚才和他闹了一场,现下不知跑哪里去了,而他的朋友又是被麻烦缠身的状态,正等着净音的帮忙,但净音还是挤出了一点时间来等待桃枝。

    不管桃枝对他的心意如何,不管他如何回应桃枝,桃枝的那一句话到底为他点起了一盏明灯,他们又毕竟和睦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如今他即将离开,临行道别是礼貌。

    净音从日中等到日落,又从月升等到月坠,再又从日升等到日落,始终没有等到桃枝的身影。

    整整三天,桃枝都没有出现过。

    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至少在净音被桃枝带回这里后,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整整三夜夜不归宿,对于一个妙龄少女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净音结束早课后,从蒲团上站起,快步走出了屋门,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回,还是没有找到桃枝的身影。

    净音有点犯难。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等待桃枝,路上就得挤出三天的时间来补上这一段差距。但现在桃枝似乎不见了……

    净音叹了一口气,眼中有金色的光芒闪过。屋里屋外街上巷里的情景去都落在净音的眼睛里。

    那些东家琐事西家大事的净音并不好奇,他只是扫了一眼,没发现桃枝的身影,便就立刻移开,并未多事。

    一是净音对这些真的不好奇,二是净音他觉得这样随意的窥探别人不好,如果不是事急从权,他也不愿意这样做,三却是现如今净音一身修为仍被封禁,他所能动用的,也就只有封禁松动泄露出来的一星半点力量,这些力量实在有限,更重要的是,哪怕是这些有限的力量,他能使用的时间也同样极其的有限。

    净音搜寻了一会,还是没找到桃枝的影子。他心下平静,强撑着发胀发痛的脑袋扩大搜索范围。终于,他在这镇子上最有钱最厉害的那个林老爷府邸上发现了桃枝。

    说来也巧,净音看见她的时候,桃枝正将净涪留下来的那一个蒲团递送到那林老爷的手上。

    桃枝的眼睛依旧黑亮,脸上却带着讨好谄媚的笑。

    净音叹了口气,收回了铺展开来的神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又在蒲团上坐得一会儿缓了缓神后,才从蒲团上站起,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纸笔来,留了一封简短的口信,又拿东西压在案桌上,便拎起行囊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离开之前,净音向着那林老爷府邸的方向合十微微一拜,似是在和桃枝告别,又似是在告别他曾在这一个小镇渡过的那段时光。

    净音迈出小镇的那一刻,桃枝似乎心有所感,胸腔处升起一阵闷痛,她狠狠地一抓自己的袖口,小心地挪了挪位置,让自己虚虚地坐在这宽大的座椅上,又挤出笑容来小心地询问那林老爷。

    “不知道林老爷能不能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呢……”

    林家老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长须,眼角余光瞥见那一个被小心放在侧旁的蒲团,叹了口气,才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你家现如今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为何就不安安生生地找个人嫁了,勉强也算是为你们李家绵延血脉?”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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