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开始 作者:简平仪

    一秒。跟刚出锅并且欣欣向荣的一年级学生比起来简直是掐秒表与点寅卯的精度差。

    “没位置了么,真是……明明来这么早。”

    凌青原指了指后排走道边的俩空位。慕德礼挠挠头跟他走了过去,他知道凌青原必定是很重视表演课的,没占到前排他真心挺抱歉。

    “没事儿。坐后面正好将咱未来的演员一收眼底。还有……你可以尽情比较鉴赏一番表演系花。”

    这个理由挠得慕德礼浑身舒畅。他连忙拉着凌青原坐下,一副煎茶煮茗,品评美人,莳花论艺的潇洒模样。凌青原挨着他坐下,他挺认真地盯着教授走上讲台,没一点和朋友玩笑的准备。

    “……师兄?”过道旁边一个男生转脸看过来,轻声打招呼。

    “你是……”

    “之前综合楼前面问您路来着。”

    凌青原想了一下,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旁边慕德礼突然特别哥俩好地搭着他肩膀,鬼鬼祟祟地和他耳语,看样子是把整个班里的女生用瞬间记忆的功夫全印在脑里了。

    凌青原耳廓红了一圈。拿眼珠子瞪他一眼嘘声道:“别乱说。现在上课呢。”慕德礼找他要了一张稿纸,说要趁此良机写一篇鉴花宝典。

    “喂那小子,你们班名单可有,给我一份。或者你把班上女生名字默给我也成。男生名字就不用啦,反正我也记不住。”

    “凌先生您知道吗,其实我完全不能和青原比的。”慕德礼从记忆中抽出,平和地注视对面的老人:“他那会儿上课可真认真。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我了解了。慕先生你的活泼是恰到好处,所以我那儿子才能跟你玩合拍。”

    慕德礼仔细咀嚼了“合拍”这两个字,苦笑了一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些东西一辈子,都不能给出个定义,半辈子十八年,凌青原是个晶莹剔透的人,他老慕又是个心窍贼多的人,他们偏偏很投契。

    回想大三,导演系的俩损友选了每周十课时的表演课。除了基础理论、表演心理,还有表演技巧。比起勤勤勉勉的凌青原,慕德礼一天到晚想着都是策马奔腾。

    “你要去就去,不用管我。”

    慕德礼心怀雀跃屁颠屁颠,到了开春随东风来的是怎么吹都吹不完的桃花。最近他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总有女生答应他课后碰面。这天也不例外,他告诉凌青原自己和妹子约好下课后旧校舍四楼天见台。

    “哥们我记你一辈子好,等我十分钟。”

    凌青原点头,目送慕德礼一路飞奔跑上楼梯。调转足尖缓缓推开隔壁排练室的门。校舍外面是搪瓷饭缸子饭盆和水壶滴里搭拉的声音,外加接二连三地响起背菜名。

    慕德礼一溜烟跑上二楼半转角,挨着楼梯扶手坐下,摘了手表无表情地看着表盘。校舍里响起不知名的乐曲,特浪漫特抒情的调调。慕德礼暗自嘀咕,有哥们天天这样免费伴奏,自个儿不约妹子简直可惜了。

    秒针走过十圈,又走过十五圈,他方才悠悠站起身把手表扣回手腕。他俩手插在裤兜,前襟从来不塞进裤腰的衣服里长外短,嘟嘟囔囔一坨。

    慕德礼数着台阶下了楼,转过一楼半的拐弯,空荡荡的走廊里站着一个人。听见脚步声,握着音乐室门把手的年轻人烫了一般迅速缩回来。

    “不进去么。”

    “……”

    “你一天到晚阴魂不散,这脖子上的脑袋是不是也被稻草塞满了瓢,转不动想也不明白。”

    那个年轻人听了他一句话,立刻左转九十度调头走了。慕德礼愣了一下,他惭愧地摸着下巴上的青胡茬,觉得自己嘴太快太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

    天地良心,他不是那个意思。他绝对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他说的是反语,激将。徘徊犹豫瞻前顾后有什么意思,活着不就该孤注一掷么,慕德礼是觉得那小子怎么那么蠢,简单道理都不懂。

    慕德礼走到音乐室前,忧伤地盯着门看,他估计这个铜把得给要人攥烂了看烂了。慕德礼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咱走了青原,那丫头放我鸽子。”

    琴声渐平,凌青原合上盖子起身走过来:“是么,好可惜啊。”

    “没事儿,多的就是芳草,我从来不担心。你说咱们先吃饭还是先赶工?”慕德礼听见凌青原说了句时间晚了刚好去吃饭,便和他并肩离开音乐室。

    “表演班上有个……小伙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凌青原淡然瞥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小伙子多着呢。这慕德礼号称名花过目不忘,异性偏偏脸盲怎么突然说起了小伙子。

    “我觉儿他还挺打眼的,单就长相而言。他叫啥来着,哦对了,谭岳。奇谭的谭,山岳的岳。我寻思你该认识他。”

    凌青原和慕德礼安然走向食堂,饭瓢奏鸣曲刚好反方向迎面而来。路上喧嚣,他没太过脑子也没细想:“名字和人对不起来。”

    “你也是的,脖子上的家伙事儿都用到哪儿去了。”

    凌青原表示:“我在构思一个……故事。”

    慕德礼闲闲:“现在就想毕设不会太早了么。”他很自然地胳膊打着朋友的肩膀,认真在他耳边说道:“我诚恳跟你讲一件事儿,你回头留心一下那个姓谭的小子。”

    “好演员胚子?”

    慕德礼噎了一下,他又看凌青原墨般的眼眸近距离在自己面前化开,如一滴松烟点进清水。他苦口婆心:“我只是从人类的鉴别欣赏角度一般而论。”

    “好,我懂了。德礼,回头帮我写下剧本。”

    “青原,你觉得我满嘴骂人不带脏字儿,思维跳跃口无遮拦适合做编剧么。最重要的是我一点也不倚马可待,落笔有神,文思泉涌,出口成章。”

    “你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能带五六个成语,我看没几人能行。”

    “不,我是恶语伤人六月寒。”

    凌青原困惑:“你伤着谁了?”

    慕德礼突然心情特别恶劣,狠狠喷了一句:“我这臭嘴没伤着你是你神经粗。逮别人挨我一棒槌,得跟地鼠似的滚窝里。日月可鉴,我分明是好心。”旁边的凌青原莫名其妙,慕德礼缓了口气又问他:“你……真没被我伤着过?”

    “不会。你说每句话我都会仔细想想里头实际是啥意思。”

    慕德礼知道凌青原虽然看上去经常从自己毫不关心的事情中抽离放空,也完全不关注自个不感兴趣的事儿,但实际上他是一个思维精密且纤细,堪称敏感多思的人。

    每当被凌青原的目光注视,慕德礼都会有种无法承接其中千钧分量的错觉。最可恶的是,这家伙比他自己还深藏不露,不管面上说什么,除了他的眼睛,他面上表现出来的偏偏只有四两。

    微风能有多重。

    天地万物都因风而动。

    “青原,我很认真地跟你说,那个师弟,你留点心。”

    “嗯,我知道。说不准是个有可塑性的演员。”

    作者有话要说:

    129二更

    第62章 六十二章

    “每半年要经历一次阵痛。这美好的痛苦,让我们从稀里糊涂中破土而出,受到风霜雨雪的摧残,以落花流水而尘埃落定。它的名字就叫期末。”

    慕德礼抑扬顿挫地朗诵自己写的诗。凌青原用橡皮砸了他脑袋,示意他闭嘴。

    “青原,难道我的文字不够优美连贯流畅吗。难道我的故事没有感天动地哭倒长城吗。难道我的情感不足以气冲云霄六月飞雪可歌可泣吗。”

    “没有。”凌青原合了书本对慕德礼说:“走吧,该去考场了。”

    慕德礼双手揣着屁兜,脑袋左右晃悠去够肩膀,佝偻着背跟着凌青原往外走。他看着前面的男生脑勺的发梢有点长,挠着他衬衫领口上边儿后颈的一小块,黑的头发白的皮肤,鬼使神差地叫他回头。

    凌青原听闻驻足,困惑地转了身。慕德礼看见他一撮碎发卷云似的划过前额,铁棒锤敲钉子很笃定道:“你该理发了。”

    凌青原闻言一笑。

    这天表演课程考试是命题即兴表演。平时上课掐点的两人这回可不敢马虎,不早不晚到了排练室,当然本班的同学远比他们俩勤勉得多。凌青原扫了一圈看同学到得很齐,就往中间站了站,朗声说自己下学期将排导演系的毕设剧本,欢迎表演系的同学留心通知前来试镜。

    慕德礼寻思,估计是凌青原说话语音腔调都太好听的缘故,不少表演系的师妹都很热心地说会留意,会去尝试。他转了一圈舌头,正想上去损一损弟兄这倍受欢迎的劲儿,却看见那小子先了一步上去。

    “师兄,故事内容大概是……还有,主要角色有哪些?”

    凌青原头微微斜了一下,认真端详站在对面的男生回答道:“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提前透露,对于其他想要尝试的同学,可不是不公平吗。”

    谭岳没有把懊丧表现得太明显,他很理解地说了声好,语气里却带着惋惜。凌青原点点头,意在言尽告辞。谭岳下意识地伸手,却不知道是想挽留还是其他。

    “怎么了?”凌青原困惑。

    “不是,我是说师兄你……头发好像有些长。”

    “哦,那是该理发了。”凌青原客气地笑笑,提脚从他身侧掠过。刚好这时候教授考官让学生按学号站好准备即兴表演。

    慕德礼咬咬凌青原的耳朵,让他留意那个刚才和他说话的、叫做谭岳的男生的考核。凌青原依言关注了。谭岳抽到的是一段无言表演:监狱释放回到家中。

    “怎么样?”

    两人看着排练室中央的男生徘徊左顾右盼,几次临门又不敢推开,近乡情怯却夹杂期待。凌青原微妙地沉吟:“很难说。”慕德礼说他又在鸡蛋里挑骨头,而凌青原回答道:“我在想他可能是因为什么过错而入狱,误判还是违法。家里还有谁,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又如何。”

    “你想太多。”慕德礼嘴里这样说,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得太多,还是太少。或者他目不斜视心里只装着针尖儿的一点。

    后来,慕德礼设法“偶遇”了一回谭岳,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他一句话:“我瞧你这板正模样忒俊俏,也别想演他的剧啦。他那是乡土剧,陕北秧歌映山红,打起腰鼓唱起歌,山丹丹的那个开花花。你嘛,抹二两煤灰都不见黑,秧歌儿舞步哪里会,得了得了,边儿凉快去吧。”

    谭岳的积极性没有被慕德礼的“恶意阻挠”击退,他真没去边儿凉快。到了下半年凌青原开始招募演员的时候,他报了主演的聋子鼓师。慕德礼心里暗搓搓刺他抗打击能力挺强,是个九匹马拉不回来的人,唯独……还差那么一点儿什么。

    再到老后来,慕德礼和谭岳半生不熟了,自然知道这人他是求万事皆善,怕错怕输怕失败,差了点儿一脑门子的意气用事。

    话说回来,凌青原让来视镜的谭岳演一段聋子腰鼓师傅带徒弟“听”收音机。腰鼓师徒俩一直在山坳坳的各个村庄里奔波演出,居无定所身如飘萍。乡村里头人们了解外部消息,都靠着收音机。散了农活大树下面,捧出一个半村人都围着听。

    谭岳认真听主考官说了题面,酝酿了一下感情便开始表演。他戳了戳不存在的鼓师徒弟,手语询问他大家在听什么。可惜徒弟也不知道。谭岳失望又不气馁,戳了戳其他村民,继续手语询问指指点点大树下面被人们围着听的收音机。

    许多村民急着听节目,懒得应和就随口回了。终于碰上一个好心的村民,用唇语告诉他节目里的内容。“听”到了具体内容,谭岳扮演的腰鼓师傅傻呵呵地笑了出来――终于能与大家伙儿同乐。

    谭岳把聋子鼓师最单纯的快乐展现出来了――别人在聊什么、听了些什么,他能知道便好。知道了,哪怕是芝麻粒儿大点儿的小事,他都开心。

    表演结束后,慕德礼看见谭岳期待地望着凌青原,忽而感觉他渴望的快乐,或许也只和这部舞台剧里的主角儿一般简单,不再风雨飘摇四处流浪卖艺维生,而能成为村民们生活的一分子,与其同乐。

    “挺好的呀。”慕德礼小声说。

    “唔。”凌青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估计又是想挑刺儿。

    “定不下来的话,要不然再叫他表演一段。”慕德礼在他耳边小声撺掇。

    片刻缓缓抬头看着场地中的年轻演员:“再来一段聋子师傅和聋子徒弟的吵架。徒弟爱上村里的女孩,不想随师父去下一个村演出,不想再打腰鼓。师傅训徒弟要他跟自己走。”

    谭岳发自内心地征求道:“能……对戏吗。”

    “能不能对戏也由不得你说嘛。”慕德礼慢条斯理、居高临下地朝中间来了一嘴,转而埋头凑近凌青原窃窃私语地劝诱道:“要不你跟他乙幌峦降苈铩!

    凌青原眼珠子转向好友,那意思无非是说他是导演,搭戏像什么话。慕德礼猿猴般的手臂勾着凌青原后背推搡他、鼓励地拍他。这动作落在谭岳眼里又是一阵……胃痛胃酸胃抽搐,名为不待见。

    最后凌青原还是依了慕德礼,上去和谭岳搭了这一段。

    两个聋子喊出口的根本不是语言,可他们还在互相对吼,连手带脚地一通比划,脸红脖子粗。搭过这幕戏后,两人嗓子都有些不像自己的。凌青原很快找回状态,理了一下因为“暴怒”而不太服帖的头发,严肃道:

    “两个关键词:痛心疾首和恨铁不成钢。”

    “情绪状态是:一言堂的严师,内心却深爱着徒弟。恨不得长八百张嘴,把徒弟斥责地体无完肤,把他们不能留下来而必须继续演出的理儿说透。”

    “你这一段,有些松懈。得再好好琢磨一下。”

    另一位演员还有些楞神。

    说完这些,凌青原便回席,握着笔杆想了想,又听友人念念叨叨嘀咕了几句,才勉强在谭岳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勾。

    令人怀念的往事极容易拉近年龄的沟壑,慕德礼起身又为凌牧加了一杯热水,两人间的氛围又比刚才融洽不少。回到沙发跟前,他对这位老人说道:“大学毕业,之后我们的事儿也就千篇一律啦,拍电影,拍电影,拍电影。”

    听了这么多儿子的当年故事,做父亲的觉得也该给讲故事的人回馈些什么。投资电影,他不需要,那就也讲故事吧。

    “其实我多年之前……也见过青原。我猜想他并不知道。”

    零六年,听说凌青原导演的《忍冬》入围奥斯卡外语片,凌牧留了个心想去看看他。当然,明目张胆地去见长子,倘若两人关系如冰点,父子无话可说点头而已,想想对于分离了十五年的双方都有些尴尬。尤其,他凌牧早已是一位不可小觑的公众人物,若闹出与前妻之子不和的消息,不可避免又是见报的事儿。

    为了防止这样冷场的情况发生,凌牧决定不用见长子为借口,不去和他打照面,而以参加影展为托词,携妻子和两个儿子去了。那一年,凌道远十五岁,凌致远九岁。

    入围外语片奖的《忍冬》会在影展期间播放,而导演凌青原也经常在放映厅和观众一起看片,或者听观众畅谈观影感受。

    出于或是长者的骄傲或是隔膜的心态,凌牧没有表现出对《忍冬》特别的兴趣,更没有意图在奖会期间和长子接触。奖会期间,这部片子放过几回,凌牧一直避开所有人冷僻地独坐,遮掩身形地看了几回。

    他没有去告诉儿子,自己的自豪,以及对他的想念。也没有告诉他从他身上,看到他死去的母亲的影子。

    “我作为一个非行家,旁观的非参与者,都看出来青原是一个优秀的导演。我看到不少我叫得出来名字的国内国际知名演员,导演和他交流电影艺术,或者心得。我没有想到,他能够那么从容地周旋在人群中。得奖也好,失之交臂也好,他始终非常得体。

    “对于一个当时不过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是难能可贵了。之后我听说他拍摄的都是冷门题材文艺片,就让助理去和他接触,询问是否需要支持。被他礼貌回绝。慕编剧,我最近时常想,要是那时候我要再主动些和青原交流,认回父子就好了。那时候的错过,对我而言,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

    与凌牧的冷硬和遮掩热情的态度截然相反的是他妻子与两个儿子。尤其妻子余魏然,她对奥奖这般宏大的场面十分热心,从颁奖环节、酒会以及其他活动都渴望参加。

    凌牧不拦她,也很容易地就替她拿到了邀请。

    听助理说,妻子余魏然带着儿子悠游在奥奖各环节,在酒会上光彩照人结识各类明星,在舞会上翩翩起舞。凌牧知晓,自然是支持妻子的。因为妻子家族涉及内地娱乐业,本能地热衷并了解这方面的行情。当然,做父亲的也愿意两个儿子尽早接触各类大场合,沉得住气,见过世面。

    奖会后,凌牧对于长子遇到资金困难却不向自己伸手而感到遗憾,就和妻子提起支持长子拍电影的事,婉转请她国内的亲属帮忙。

    “我大哥的连襟邵家涉足娱乐圈没错,不过他们对于导演、选片也有自己的见解。奖会上我们虽然没有和青原有过接触,多少也知道他的片子是叫好不叫座,孤芳自赏。”余魏然如是说。

    “回头我让助理具体查一下青原的情况吧。当然,孩子的事儿我无论如何都会和我长兄说,会当作道远和致远的事情一般,请他出面帮忙。”余魏然相当善解人意,体谅丈夫的心思。无法忽视的一点是,她不过是个比长子大了十多岁的女人。

    也是一个有两个心肝儿子的女人。

    凌牧的这段往事让慕德礼咀嚼了很久。理智上,他也认为自己没有立场询问这位长者的家事,纵然自己是青原的好友。豪门似海,有些事儿真不能明说,就是问了凌牧他照旧会拒绝回答。可是情感上,实在是太憋屈了。

    半天过去,差不多可以挖掘的话题都已经谈尽。凌牧放下不冒白气的茶杯,示意自己要离开。慕德礼一直在做思想斗争,这位长者一定知道些事,可他肯说的不过是掩饰过后的九牛一毛,正如他偷偷去看儿子的电影一样。

    站在门口,背着冬日暗淡的自然光,凌牧面无表情却格外深刻地看着这位后生。他知道这后生为了长子的离世心有不甘,可他却格外意味深长:“我再不能失去儿子了。”

    见这个老人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且看似顾及亲情看似仁慈,慕德礼却莫名感到窝火,替青原窝火。他想也没想下句话就脱口而出:“因为儿子而失去一个儿子,您不觉得过于残忍吗。”

    凌牧陡然抬起锋利的眉梢,双眼精芒四射。语调却像入定的老僧一般大彻大悟:“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发现很多事情,始终都是无能为力。”

    “我不能再失去儿子了。”他的声音被寒风带走。离开了小花园,他留给慕德礼一个衰老佝偻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129三更

    第63章 六十三章

    谭岳喜欢男人的绯闻很快淹没在《末世新生》开机的消息中。剧组主创和主要演员高调亮相,在场所有照相机都拍摄下了谭岳挽着秦子钰入场的画面。

    谭岳穿着双排扣海军蓝的西服套装,空出来的那只手朝镜头潇洒地打了个招呼。秦子钰也小鸟依人地斜斜靠在他身侧,轻轻挥手。

    在座记者在剧组谈完常规内容之后,马上把矛头调转朝向两位主演,询问两人关系只是其次,更多地是要求谭岳再次解释“公主抱照片”的细节和经过。

    谭岳当然是一如既往的官方回答,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或者不妥,很要好的朋友喝醉了驮他回去而已。如果媒体们看见的是他背上背着人的照片,是否也会发散思考。哥俩好而已,不要过度解读。

    秦子钰非常肯定谭岳的品格,并且力挺他。当记者问及两人关系的时候,她仪态万方地答道:“谭岳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我作为女人,当然首先作为人而言非常喜欢和他的相处。请大家解读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时候先撇开先见或者其他误解。”

    毫无破绽的回答。

    记者转而询问谭岳,他口中“哥俩好”的那位到底是谁。是不是如广大网友所猜测的某某,或者某某某。谭岳笑说记者们都在干着警察或者侦探该干的活儿,而记者却说,如果是朋友透露一下也无妨嘛。

    “这个,我得先征询朋友的同意。”谭岳微笑着回道:“像诸位先生这样穷追猛舍,别说如我这般久经考验的都要吃不消了。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哪能熬得过记者朋友们铁桶般的堵截。”

    开机仪式结束后,记者们都恋恋不舍。他们发现从谭岳身上已经找不到突破点,唯一还可以切入的就是谭岳那个神秘的“朋友”。

    导演贾凡留了谭岳,说是有话要说。谭岳委婉地说想带着秦子钰一起,贾凡也答应了。三人选择了个安静的地方,避开所有人,贾凡才旁敲侧击地说谭岳最近的事情闹得有点大。

    “《末世新生》是个相对单纯正能量的电视剧,你们二位主演也是公认的形象绝佳的实力派。所以我不希望这片地儿变成舆论的战场。”

    谭岳和秦子钰交换了眼神,继而诚恳地对贾凡说:“这个故事我也十分喜欢,而且绝对会全力以赴。至于我个人的消极影响,我也会努力消除。”

    “谭岳,就事论事、就人论人,我是很欣赏你的。但是,我的作品,它很脆弱。”

    谭岳展颜笑了,脸上一层薄薄的面具化开,眼睛像是反射着日光的黑珍珠。这是他这段时间流露地最发自内心的笑容。

    “贾导的话,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导演曾经说过的。”想起那个人,谭岳无比温暖。他看见贾凡也流露出好奇的表情,不急不缓道:“他说,电影有时美丽得夺人心魄,有时绝望得如履薄冰。”

    两个男人相视,默契地都露出微笑――艺术之美与艺术之脆弱,坚持自我与逆风搏击,此言的确够精辟。倒是秦子钰很好奇谭岳刚才所言,到底是出自哪位导演之口。

    “凌青原,子钰听说过吗?”

    “当然,我知道,那不是谭岳你最欣赏的导演吗。”

    谭岳惊讶。他绝对没有向秦子钰提起过他,所以秦子钰顶多是从访谈或者其他人口中知晓。一想到她居然认真地了解自己的喜好,谭岳就十分诧异。但愿她不要假戏真做才好。

    之后,谭岳自己开车送秦子钰去赶下一场通告。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慎重开口道:“咱们俩在一起,是经纪人商量的,是工作。理论上,如果你有需要我配合的事,只要在我能满足的范围内且时间合适,我都会答应。”

    秦子钰看着红绿灯的倒数跳秒,就好像他们之间有时限、有规则的游戏。春天还没到,车窗外依旧是令人不快的灰白色。她抓着手包,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请你配合,由衷地发自内心地和我在一起。”

    “我没有把它当做工作。”秦子钰说。

    红灯跳到绿灯,听见后面的车打了一声喇叭,谭岳这才恍然发动了车子。以现在谭岳处在风口浪尖的境地,其实是请求秦子钰搭把手,帮他从恶劣的名声里走出来。说白了,也该是秦子钰更会把在一起当做是任务。

    可是她说由衷。

    谭岳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把着方向盘专注开车,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做演员总比过戏中人的真实生活容易。”

    “谭岳,总有些东西是不受控制的。”秦子钰的答复依旧落落大方:“既然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那就交给时间吧。”

    “鹤白,《琉璃锁》杀青差不多就要到春节了。你有什么安排?”场景拍摄刚结束,苏沁馨对旁边一同向外走的程鹤白说。

    凌青原还沉浸在刚才的情节中,熙德将士和鲜卑骑兵的一次正面对战,场面不可谓不宏大。听到苏沁馨的话,他回了回神答道:“没什么……大概陪陪母亲和妹妹吧。”

    “傻小子,你沁馨姐是问你愿不愿意和她一起过。不过我看你妹妹老妈都是借口,实际该是有伴儿了吧。”尚扬飞快从他们身边走过,把头盔往旁边一扔就招呼工作人员帮他脱铠甲。

    苏沁馨笑嘻嘻地打发了尚扬一句,又领着程鹤白往旁边走了走,边走边问他:“你觉得现在这种氛围好不好?”

    凌青原醒悟她说的是做情侣这件事,没吭声地点了点头。

    “尚扬那家伙眼睛又尖,嘴又贱。不过管他呢。”苏沁馨耸耸肩:“反正这部剧里主角是谁一句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人气最高。”苏沁馨又格外亲昵地搂着程鹤白的胳膊笑道:“之前真没想到啊,鹤白你演技这么厉害。”

    “沁馨姐……”

    “姐弟恋我还是第一次尝试。我之前没想过小男生。不过,没试过才觉得新鲜好玩。鹤白,记得以后叫我沁馨。”苏沁馨半真半假地说。

    凌青原好几天没有谭岳的消息。他逼自己不要通过新闻报道、网络八卦去寻找他的行踪。还是剧组闲聊时说的,谭岳接了一部新剧,而且还顺理成章地和秦子钰在一起。

    他们二人的消息好像自他公开澄清之后,真的石沉大海。声明一出,何况人也在行动上表态,再没眼力见地揭黑底就该诉诸法律了。

    “一天到晚恍恍惚惚的……”丁柏路过程鹤白旁边推了推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又推推他,皱眉道:“你把头盔拿下来。”

    凌青原照做了。丁柏探了探他额头,立马变成厉鬼:“低烧多久了?有你这样强撑着的么,什么都别说了,去看医生。跟宁导请个假。”

    凌青原把头盔拿回来戴上,对丁柏缓缓摇头。他不是闲人,他还有镜头。不远处摄像机就位,凌青原一声不响地走过去牵起了白色的蒙古马。丁柏看着他一步步走在风沙地里,感叹那小子该不会是魂丢了吧。

    这一场仗是荣瑾的谢幕战。受朝堂阴谋所迫,带着骑兵奔赴战场的荣瑾,其作战计划却被太子的秘谍偷偷泄露给了拓跋猎狐。残阳照在马鞍形的山丘之间,荣瑾所率的熙德骑兵横尸遍野几乎全军覆没,而一军之主将也被鲜卑铁骑层层包围。

    巴彦所扮演的拓跋猎狐手提胡刀,置于身前。细如丝线的刀锋对着斜阳,正对着伤痕累累的荣瑾。周围一圈鲜卑兵和拓跋猎狐一般动作。圆心的中心,荣瑾斜握长戟,倾身马上,似乎连握缰都十分费力。

    拓跋猎狐神情中带着对壮士的激赏,但敌对的立场和与熙德太子的约定促使他举刀砍杀,动作无比利落,毫无滞涩。

    “邱将军,请你今日止步于此。”

    荣瑾笑了。他趴在马背上,纵声大笑。坐骑受惊,躞蹀徘徊,顾盼踟蹰。荣瑾轻轻抚摸马鬃呢喃安慰,再次抬头,他望着拓跋猎狐目中一片清明。

    巴彦也是一愣。他看着几步开外的邱将军,面色苍白自是带出了几分伤重的病色,然而眉宇间恰到好处的坚毅却是如何都抹不去的。那笑声,夹杂着无奈叹息,壮志未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妥协与恐惧。巴彦心里叹了一声演技真好。

    “拓跋将军,你我较量已久,”荣瑾唇角掠过顽皮的笑意,仰头看着空中盘旋的雄鹰缓声说:“久到你已称王,而我……”

    “拓跋将军,此战荣瑾也算求仁得仁了。”荣瑾失血的冻僵的手几乎不听使唤,他用全部气力提戟策马,和拓跋猎狐最后一次战斗。离乡就远,十载峥嵘,肩扛血脉恩仇,背负朝堂阴谋,却心系山河安靖九州太平的荣瑾将毕生的希望遗憾与抱负全寄托在这一击之中。

    抛弃了爱情亲情,放弃了皇位继承斗争,甚至也未能一报父母之仇。到头来,始终一人孤身背水,挑起世界的敌意,末了却只有一句“求仁得仁了”。

    巴彦有一种时空的错觉,他产生了一种“荣瑾一定是个极好的敌手”的错觉,他甚至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这个策马而来的男人,到最后一刻都不曾认输低头。

    拓跋猎狐慌忙胡刀格挡,感觉到这并不是有力的一击,他迅速击出下招。快速以胡刀挑起对手的的兵器,伺机砍向他的脖颈。荣瑾在长戟脱手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佩剑,插入自己的腹中。

    拓跋猎狐止刀住马,他因为荣瑾的行为而震惊,却看见眼前的将军眉目依旧平静,只有嘴唇为不可见地颤动:

    “双阙戎虏间,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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