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王 作者:好心人

    分卷阅读75

    柯谨睿翻身压住他,将小家伙颤抖的身子抵进被褥间。他很温柔地亲吻过关瓒被泪水粘结住的睫毛,吻他湿漉漉的眼尾和面颊。等情绪稍稍平缓下来,他伸手抚开挡在关瓒眼前的额发,很认真也很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柯谨睿说:“这件事无关对错,你提也好,不提也罢,本来就是他早晚要面对的现实。”

    “他会忘记仅仅是因为病情恶化,这是不可避免的内因,跟你没有关系。”

    关瓒盯着看柯谨睿,有些胆怯,又有些担忧。他很怕对方只是假装平静,心里实际存有介怀,责怪他催化了柯溯的病情。然而那双眼里什么也没有,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比隆冬已至的夜色更深,幽暗寂静。

    “说实话……”关瓒低低抽了口气,“这半年我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事,我很仔细地想,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我确定我并没有真的怪过老师。他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对我来说,他的出现弥补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缺失,他不只是教我弹琴的老师……”

    他回抱住柯谨睿,手指发泄似的掐进他的脊背。

    “你说过,有血缘的人解决问题通常只能不了了之,是分不出是非对错的,因为道歉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没有意义。放在我父亲这件事上,老师有错,我爸也有错,可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回不来的照样回不来,剩下的人也是活受罪。”关瓒合上眼睛,唇瓣隐忍抿紧,双肩极小幅度地发颤,“我得到了他的道歉和忏悔,然而到最后,我依然失去了那些至关重要的人,包括我的老师……”

    柯谨睿无声叹气,手掌缓慢抚摸关瓒的发顶:“这是一个没有最优解的命题,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受到伤害。”话说至此,他倏而顿住,静了半晌才复又开口,“其实对他来说,忘记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

    关瓒不懂,十分不解地摇了摇头:“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遗憾,为当初没能保护好心爱的学生。”柯谨睿说,“这十多年来他活得并不轻松,念念不忘、愧疚自责。我爸年轻时一向心高气傲,的确看中名利和成就,但郁文过世以后他变了很多,自己慢慢淡出了民乐圈,不再出席各种活动。再后来他病了,开始忘记很多事和很多人,可是他忘不掉郁文,反而把他的喜好习惯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你能想象那种生活么?西山的宅子是空的,他身边也只有固定的几个人,可边边角角,一些我们平时都不会在意的细枝末节,在他眼里却处处存在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关瓒被耳旁的叙述打动,心底不禁动容。

    柯谨睿轻描淡写道:“我不是在为他开脱,尤其在你面前,我会尊重你的一切决定。但是涉及感情的问题就是这么矛盾,没办法完美解决,只能交给时间,等到几年以后、或者是等到他过世了,你再回头看看,心里大概就能有另外一番想法了。”

    “现在他忘了我们,忘了关郁文,等于说卸下了那个被他扛了十多年的枷锁,当然可以算是解脱。”柯谨睿无甚明显地一笑,“不过他忘不了你,于是又戴上了另一副枷锁,等你去解脱他。”

    关瓒吸吸鼻子,闷声回答:“那我们走吧。”说着就要爬起来。

    “现在么?”柯谨睿道,“现在不行。”他没有松手,反倒将人抱得更紧,然后拉过被子盖住,“你需要休息,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我们再去,我会陪你一起。”

    这个夜晚很长,关瓒在他的怀里失眠半宿,无知无觉地醒着,在无知无觉地睡去。他想了很多事,林林总总,最终落在他和柯谨睿身上。他觉得有一句话虽然很自私,却也很真实,放在当下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那句话是,对你来说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父母,更不是子女,而是爱人。因为父母总会老去,子女也会离开,只有爱人才能陪你经历风风雨雨,白头偕老,直到安息。

    翌日清晨,被晾了整个晚上的伽利略耐不住寂寞,吭哧吭哧跑上楼,往矮床上一窜,开始哼唧。

    关瓒被体重超标的柯基犬砸醒,一边把黏上来的小东西踢下床,一边摸索手机看时间。

    另外一半床空着,柯谨睿已经起了,楼下有很轻的响动,大概是在准备早餐。关瓒睡得不沉,猛然醒过来不免头疼,他揉捏额角定了定神,等那阵不舒服的感觉过去些,然后才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找了套衣服换上。

    洗漱遛狗,再进门的时候外卖的早茶已经送到了。柯谨睿现磨了豆浆,还特别往关瓒的杯子里添加了可可粉和砂糖,调出他喜欢的口味,自己照例一杯速溶黑咖,简单省事,就是有些单调。

    关瓒洗过手坐下吃饭,看了眼柯谨睿面前的咖啡杯,随口问:“不加奶和糖不会很酸么?”

    柯谨睿给他夹了只虾饺到餐碟里,解释说:“习惯了。我喝咖啡主要是提神,以前喜欢喝调制的,后来慢慢没了效果,只剩下纯咖啡还管点用,我要求不高,能入口就行。”

    关瓒道:“但是空腹喝伤胃呀,至少吃过早饭再喝。”

    柯谨睿闻言把咖啡杯挪到一边,重新给自己倒了杯淡豆浆,说:“听你的。”

    受前一晚那件事的影响,关瓒情绪不高,稍微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倒是把柯谨睿准备的豆浆都喝完了。

    八点多钟,两人出门,开车前往后海那间四合院。

    更换住处以后柯谨睿遣散了原先的菲佣们,改为从医院找了两个专业护工过来伺候,卫生和饮食则有家政公司的保姆定点上门准备,但不会留宿,除此以外徐叔和张妈都跟着搬了过来。

    四合院地方大,人又少,看上去比西山别墅还要冷清。

    敲过门,徐振东带两人进了院子。

    雪过天晴,今天的天气很好,上午开始日照就特别充足。

    前院角落的葡萄架已经枯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架子和少许干枝。关瓒打从进门以后就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等下要怎么面对柯溯,他没留意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就连徐振东停下都没察觉,还是被柯谨睿拦了一下才知道停下来。

    徐振东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起手朝葡萄架所在的方向示意,小低声说:“老先生不喜欢在屋里坐着,出来心情好,所以没有刮风下雨基本都会在院子里晒太阳。”

    关瓒循声瞧过去,果然看见柯溯正坐在木质躺椅上闭目养神。

    他穿着很厚的冬衣,看不出体型,脸却消瘦了不少,双颊凹陷,面色也不太好看。

    “我去跟他说一声。”说完,徐振东率先朝柯溯走去。

    关瓒迟疑没动,一双眼定定注视着瘦得有些脱形的老师。之前没见真人,难受是出于感情,现在见面了,他是真觉得心酸。

    “去看看吧。”柯谨睿说。

    关瓒这才跟上。

    徐振东在摇椅旁边俯下身,告诉柯溯有人来看他了。柯溯听见说话声只是睁开了眼睛,但就跟没察觉身边有人似的,老人浑浊的双眼没有聚焦,呆滞地看,漫无目的地巡睃,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关瓒身上。

    徐振东也注意到了这点,旋即静下来,仔细观察柯溯的反应。

    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期待,盼望着老爷子见到关瓒以后能有所好转,不指望痊愈,但至少能认出他是谁。

    视线相遇,关瓒心跳很快,他发觉老师的眼睛亮了,目光不再茫然,他有一瞬间的欣喜,惊讶于柯溯竟然真的没有忘记他。

    摇椅吱吱呀呀地晃动,柯溯笨拙地起身,打开徐振东想要搀扶的手,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迎过来。他的眼底蓄满泪水,眼眶通红,气息短促颤抖。关瓒下意识扶住他的胳膊,眼窝同样酸了。

    他以为柯溯会说一句“你回来了”,没成想,老爷子问的却是:“你看见我的瓒瓒了么?”

    第85章 番外·冬来雪未深5

    柯溯的双眼浑浊、苍老、蓄满泪水,却满含期待。他就像个无措而无助的孩子,手指死死攥着关瓒的手臂,他望着年轻人的脸,表现得耐心而又焦急,眸底的迫切几乎呼之欲出。

    然而关瓒只是沉默,是震惊过后的沉默,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回答。

    刹那间,葡萄架下那方狭小的空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微风静止,朝阳失温,一切都在急速地冷却和衰老下去。

    关瓒心脏收缩,疼得他呼吸困难。他的眼眶再次酸了,眼尾湿润,却迟迟没有东西落下来。他注意到柯溯眼中的期待缓缓褪色,如同一支摇曳熄灭的蜡烛,最后青烟一起,灯芯的那一点火光也灭了。

    老人单薄的身子发颤、站立不稳,像是随时都能被微弱的冷风吹散。柯溯叹息、哽咽,然后松开握住关瓒的手,蹒跚转身,用很低的声音念念叨叨,再步履蹒跚地朝堂屋走去。

    他嘀咕着:“不知道,又不知道,我的瓒瓒到底哪儿去了?”

    在他身后,关瓒双膝一弯径直跪倒在水泥地上,膝盖触地,发出很闷也很沉的一声。

    “老师。”他不敢大声唤他,嗓音隐忍颤抖,像是不愿去惊醒一个睡熟的病人。

    柯溯那么羸弱,精神近乎溃败,关瓒担心会施加给他不必要的刺激,所以不敢说太多内容,也不确定能不能告诉他,他的瓒瓒回来了……更何况,他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即便说了,恐怕也不会被相信。

    柯溯置若罔闻,继续蹒跚地走,嘀嘀咕咕地念叨。

    候在旁边的徐振东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去管关瓒,快走几步跟上了柯溯。

    关瓒眼看着两人走远,眼泪“唰”地下来,他顾不上起身,直接膝盖抢地,跪走着去追。

    “老师……老师!”

    他喊到尾音破了,然而柯溯并没有回头,依然留在自己的世界里,逢人询问他消失不见的小徒弟。关瓒视线模糊,崩溃的情绪忽然止住,他看着柯溯像是忽然发现了身旁有人,脚下停住,他侧身面向徐振东,跟刚才的情景如出一辙,他握着男人的手臂,满怀期待地问出了那句魔怔一般的话。

    “你看见我的瓒瓒了么?”

    关瓒满脸是泪,再也听不进之后的对话了。

    不多时,两人进屋,房门关紧,院子里恢复冷清。

    关瓒跪坐在地上,脸颊挂着风干的痕迹,目光一瞬不瞬地低垂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柯谨睿抬腕看表,然后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淡淡地问:“膝盖疼不疼?”

    关瓒低低抽气,眼睫颤了颤,再轻轻迎上柯谨睿的视线:“我……”他喉咙滚了滚,只说得出一个字,却没有了下文。

    柯谨睿帮他把外套帽子拉起来,捂住冻红的脸,安慰道:“别说了,错不在你,也没人会怪你。”

    关瓒低头沉默,静了半晌,又问:“能治好么?”

    柯谨睿没有说话,关瓒在沉默中找到了答案,便没再追问。

    离开后海的四合院,柯谨睿带关瓒去了趟律师事务所,找到负责财产转移的律师,让关瓒补签了相关文件。手续办妥,两人回公寓接上伽利略,然后驱车前往西山别墅。

    这套宅子空置了大半年,平时虽然会有保洁定时清理打扫,可人气没了,那种人去楼空的冷清感根本掩盖不住,会悄无声息的从边边角角里渗透出来。两个人一直沉默,只有伽利略兴高采烈,尾巴摇了一路,一进院门更是兴奋得汪汪直叫。

    关瓒心里有事,进了宅子直奔琴室,将自己锁进去,对着那两架正反放置的教学筝呆坐了一整天。

    不知不觉,下午过去,日落西山,夜色降临。

    晚上十点多,四下俱静,伽利略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在餐厅角落的毛毯上滚成了一团。

    走廊深处传来动静,柯谨睿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寻声抬头。关瓒哭得双眼红肿,脸颊苍白,两人视线短短一遇,他躲闪了一下,很不自然地垂下眼睫。

    “哭够了么?”柯谨睿靠回沙发背,手掌轻拍大腿,示意过来。

    关瓒默不作声,走过去侧坐在柯谨睿腿上,像小鸵鸟一样缩起来,让他抱着。

    “要不要聊聊?”柯谨睿耐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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