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11节

    何首辅看这个文静方正的年轻人:“公推考的成绩出来了?”

    赵盈锐垂首:“出来了,我的卷子被贴出来当模范了。”

    何首辅满意点头:“不错。”赵盈锐上届科举考了二甲,老老实实等补缺,等了补缺就正经公推考,何首辅并没有过多c,ao心。赵盈锐禀报了成绩,退出何首辅书房。何首辅捏鼻梁。今年京察考校官员,肯定还是自己主持。摄政王搞了那么大的阵仗,又是提俸禄又是让都察院刷卷,搅和的千步廊两侧六部值房打成一团,还得内阁去平息。今年京察更不能大意,建州围京之变刚过,正是人心浮动之时。朝廷在稳定的时候,才叫朝廷,才有权利,何首辅比任何人都明白。宁一麟写信来问海禁的事。他倒是不怕真的开海禁,就怕真开海禁了官府衙门里没有自己的地位,放京城里那么些个饿狼来抢食。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禁着,只有市舶司港口停着半死不活几条鬼佬的船,走私才有活路。如果摄政王一意要开海禁,官船重现郑公下西洋的壮举,宁家必须掺一脚。

    摄政王。

    这三个字让何首辅五味杂陈。李奉恕一点也不像成庙,不像景庙,更不像宣庙,何首辅莫名觉得摄政王仿佛是个久别的故人,带着一身血腥,自陈旧的岁月而来。不止是他,所有的朝臣都在李奉恕身上感受到陌生熟悉的战栗,就好像……在遥远传说中,需要带着鹤顶红上朝的太祖年间。

    何首辅毛骨悚然。

    山东总督杨源秘密报呈何首辅,他终于打听到李奉恕的一点异常。李奉恕曾经失控过,疯疯癫癫满嘴胡话,兖州鲁王府差点被他拆了。那天晚上……

    正好是成庙弥留之际。

    何首辅的惧意在血脉里扩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也确乎是不信则无。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冥冥之意,他觉得幽冥中的眼睛在看着人世间。当时他跪在成庙床前,成庙昏昏沉沉,他凑上前去听,成庙在他耳边喃喃道:

    “日月,日月……”

    风把烛火一撩,何首辅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预言。

    日月,没矣。

    “舅父?”

    何首辅一惊,发觉自己竟然在书房睡着了。他可能刚刚做了个噩梦,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赵盈锐来请何首辅去吃晚饭,何首辅叹气:“就去。”

    他打起ji,ng神,接着看女婿宁一麟的信。宁一麟还未动身上京,先写信问何首辅对策,能不能多带一个人一同进京。此人应该有用。何首辅看到那个名字。

    海防游击,曾芝龙。

    第45章

    诏狱不见光,只有火把。火把的火颤动一下,端坐在牢房后面的男子嘟囔一句:“又下雪了。”

    能进诏狱的都是人臣,看守诏狱的自然也起码是锦衣卫千户。火光下的飞鱼服华贵得狰狞,走路时绣春刀轻轻叩击玉带,发出悦耳的微音。

    “先生又听对了。”郑千户回答。

    那男子笑一声:“新的飞鱼服,罗纱玉带都是新的。外面没变天吧。”

    郑千户没回答。

    这些高官显贵们的气度已经被烙进骨血,进了不见天日的诏狱还是得端着架子。可是和锦衣卫这样面对面不得见,居然也能处出友情。牢里这位爷被成庙关进来,没说用刑,也没说特别关照。指挥使怕他死了,叮嘱其他人不许为难。这位爷在绝对寂静里自言自语,隔着没有窗的墙壁谛听外面的天气。

    从没出过错。

    郑千户觉得遗憾,这位爷就是进来那天好好打过照面,长相让他有点惊为天人。看守诏狱的人,一表人才的达官显贵实在是见多了,这位爷着实不同寻常。英俊且不说,两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琉璃珠子似的。

    诏狱牢房里没有光,就再也没看清这位爷的长相。

    郑千户按着绣春刀站在走廊火把下,对着虚无的黑暗里苦笑:“先生,不要问了,我什么都不能说。”

    长久的沉默。

    男子低沉柔和的嗓音在黑暗中长长一叹:“圣上……是不是不在了。”

    郑千户腿一软,圣上好着呢您咒谁呢!忽又一惊,这位爷说的圣上,是成庙。成庙不在了。

    郑千户沉默。

    黑暗中再无声音。

    下了朝,奶皇帝坐在龙椅里,冲李奉恕一伸手。李奉恕抱起他,溜着几十号人绕着皇极殿转圈。转着转着下了雪,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进入皇极殿,在正殿里来回溜达,小皇帝在他怀里睡得呼呼的。

    李奉恕突发奇想,把皇极殿的金砖全都撬了种葱会怎么样。宫门口的砖也撬。小皇帝打着小呼噜,摄政王心里盘算撬皇极殿地砖。今天当值的不是富太监,一共三个提督太监,秉笔掌印随堂,今天当值的是柳随堂。柳随堂长得笑模笑样,比富秉笔要喜庆,好在一样安静。

    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抽搐一下,摄政王停下脚步,小皇帝攥着他胸前的衣服小声抽泣,哭声越来越大。李奉恕捏他的脸:“陛下?”

    小皇帝眼珠子转,醒不过来。

    柳随堂有经验:“圣人这时候都要叫醒陛下。”

    李奉恕蹙眉:“皇帝经常这样?”

    柳随堂眼圈一红:“最近……圣人不睡觉陪着,宫中夜里也点灯,可是陛下还是害怕。”

    李奉恕微微一眯眼,并没有真叫醒皇帝。他换个抱皇帝的姿势,凑近皇帝的耳朵,压低嗓音,空气被他的声音挤压,也开始震颤:“陛下,你是大晏的皇帝,是九州四海之主,没什么能害你。不用害怕,大晏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眼看小皇帝表情松开,不再皱着小眉头。

    小皇帝梦见一只巨虎杀过尸山血海冲向自己。巨虎一身鲜血淋漓,可是他不怕,他爬上巨虎的背,巨虎是来救他的。

    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摄政王朝服胸前的补子。

    一只正在咆哮的神异巨虎……

    小皇帝嘟囔:“六叔……”

    李奉恕听小皇帝叫他,却一愣,原来皇帝是怕他?

    太祖祖训,兄终弟及。太后和皇帝的确应该怕他。李奉恪把他从山东稀里糊涂弄回来,倒是不怕!

    柳随堂观察摄政王抱着皇帝脸色y晴不定,心里颤抖。他还真不知道皇帝做恶梦都是梦见摄政王啊。梦见摄政王杀他?杀了他之后夺位?柳随堂越想越害怕,跟着冒冷汗。

    王修曾经问李奉恕,为什么不干脆亲自教养皇帝。

    摄政王抱着皇帝站在皇极殿正殿下,观察这座帝国最辉煌庞大的,象征着鼎盛皇权的宫殿。他抱着帝国年幼的主宰,对着九龙金漆宝座,看了很久。

    柳随堂咬着牙,坚决不露出一丝战栗的声音。皇极殿外狂风飞雪,殿内赫赫权力叱咤浩荡。这声音盘旋数百年,从大晏诞生的那一刻起,杳杳地用无上的威严诱惑着,血液与生命,对权力顶礼膜拜的祭品,在九龙宝座下汨汨流淌。

    摄政王钢铸铁打的身形森森而立。柳随堂几乎要昏过去,他站在一头凶兽身边。

    “殿下……”

    摄政王抱着皇帝转身,走出皇极殿。柳随堂追上去,摄政王没看他:“皇帝总是窝在宫里不ji,ng神,到孤那儿看看。你知会后宫一声。就说寿阳大长公主会把皇帝送回来。”

    柳随堂眼前一黑,他不敢反驳摄政王,更不敢就这么应下了,太后知道了要杀人的。

    李奉恕不管他死活,把皇帝四边裹紧了,直接坐马车回鲁王府。

    王修今天不当值,落衙早,先到家,对着家里的一狗一马犯愁。街面上又开始传了,摄政王得了一匹龙马。上回老李一枪砸下黑鬼来,说黑鬼是龙子。侥幸未被飞玄光这匹疯马摔死,飞玄光又成龙马了。真不愧是老李,狗要超大的狗,马也要超大的马,还都是黑的。老李自己也是超大的人,平时一身儿耐脏的黑,这下仨真像兄弟了。反正龙性本 y  也不是不可能……

    王修正瞎想呢,门口有马车声,他迎出去:“回来这么早?我正想要不要去皇极门……这啥?”

    李奉恕跳下马车把皇帝的脸从斗篷里扒拉出来亮给王修看:“皇帝。”

    王修差点昏倒:“你就这么抱回来了?”

    李奉恕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他说要亲自教养皇帝么。

    王修压低嗓子怒骂:“也不能直接抱回家啊!人家娘不抽你!”

    李奉恕最近天天抱着皇帝绕着皇极殿溜达,拉拉杂杂几十号人跟着,快成皇宫一景,太后要抽他早抽他了。李奉恕也觉得奇怪,皇帝在他怀里睡得格外沉,上车下车这么折腾,愣是没醒。

    皇帝在李奉恕怀里蹭脸。黑鬼没见过小孩子,特别好奇蹭过来。王修怕黑鬼吓坏皇帝,把它往边上牵:“老李你快把陛下抱进卧房,这大冷天的你也不怕他着凉!”

    大奉承迎出来,一看李奉恕把皇帝抱回来了,脚一软,许久不见c,ao练的鲁王府一阵忙乱。李奉恕倒挺不以为意,一只小兔崽子而已。

    王修用汤婆子烫被窝,仔仔细细烫半天。李奉恕抱着小胖子在屋里溜达:“差不多行了。晚上我睡哪儿。”

    王修心急火燎:“宫里怎么没人跟着出来?你睡哪儿不行,皇帝还在咱们家过夜?”

    “我不让宫里的人出来。我睡你那里吧。”

    王修烫好被窝,李奉恕把皇帝放在床上,王修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的外衣和鞋子都脱了,掖好被子。大概都是摄政王的气息,让小皇帝很舒适,团在被子下面继续呼呼大睡。

    刚把小皇帝安顿好,富太监心急火燎地就来了。大概不想太明显,只领了几个人:“圣人要接皇帝回去……”

    李奉恕一偏脸:“睡着呢。”

    富太监进李奉恕的卧房,第一眼看见皇帝搭在被子上的小手。他眼睛一热,多久没看见皇帝睡这么安稳了?小脸红扑扑的。富太监小心翼翼地把皇帝小手塞进被子,实在舍不得叫醒他,只好打发人回宫:“回禀圣人,就说老奴在这里伺候陛下醒来,万无一失。”

    鲁王府在准备晚膳。鲁王一向吃得简单,用料实在即可,不需要花头。说实在的,刁钻的做饭工艺鲁王他也吃不出来,因此鲁王府菜是菜香,r_ou_是r_ou_香,大米熬粥的香味在浸染的夜色里慢慢氤氲。富太监领着几个内侍不吃不喝在卧房里盯着皇帝,皇帝砸吧小嘴醒来。饿了。

    王修袖手走进卧房,笑眯眯:“晚膳准备好了。吃过再走?”

    富太监着急回宫,皇帝陛下自己坐起来,非常迷茫地拥着被子:“六叔呢?”

    王修还是笑眯眯:“陛下,鲁王在书房。”

    皇帝吧唧跳下地:“我要去书房。”

    富太监连忙给皇帝穿衣服:“陛下当心着凉!”

    皇帝陛下要去书房找摄政王,富太监立刻跟着。王修往前一站:“内官别忙,要不要一起用晚膳?”

    富太监顾不上了,紧着要去追颠颠跑的小皇帝。王修伸手抓住富太监的胳膊,脸上还是笑的:“内官,在这鲁王府里,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富太监怔怔,王修逼近:“嗯?”

    富太监终于想起自己是内官总领,脸色终于要变,王修低声道:“内官不想想,也许皇帝陛下在鲁王府,才是最安全的呢。”

    鲁王府格局简单乏味,小皇帝自己找到书房。他推开门,看到六叔正站在一幅巨大无比的地图前面。李奉恕手里举着烛台,转身看见皇帝,微微一笑:“陛下醒了。”

    皇帝很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两只眼睛晶晶亮:“六叔在看什么?”

    李奉恕举高烛台,照亮占了一整面墙的地图:“坤舆万国全图。”

    小皇帝仰着头垫着脚竭尽全力看,太大的图,可他又太小。

    摄政王放下烛台,在皇帝面前半跪下:“上来。”

    摄政王举着皇帝把他架到自己肩上。皇帝骑着摄政王的肩,摄政王擎起烛台,烛火在皇帝面前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所有的国家。

    “好大。”小皇帝说。

    “很大。”摄政王回答。

    小皇帝的眼睛里跳跃着火光,摄政王的烛台在他的眼睛里驱散黑暗,披荆斩棘。

    “天以日月为纲,地以四海为纪。九土星分,万国错跱。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

    小皇帝轻轻跟着摄政王背诵,声音稚气又洪亮。李奉恕微笑:“背得好。”

    小皇帝很努力地认真观察地图。他已经骑在摄政王肩上,他足够高度平视这副宏伟的描绘世界的图画。

    “宫中也有海图。我回去就叫人找出来。”小皇帝很兴奋,“咦,泰西诸国名字有趣,居然有叫葡萄牙的!六叔你见过那里的人吗?”

    “见过,在登州有葡萄牙教官队。”

    小皇帝很高兴:“他们长什么样?”

    “不似中原人。”

    小皇帝很认真地想:“京城也有很多异国人,只是我没有见过。世界这么大,所以六叔你才要出海吗?出海以后呢?对这些国家怎么办?”

    摄政王一只手攥着皇帝小胖腿:“太宗说过啦。”

    小皇帝疑惑:“太宗说什么了?哦!我知道我知道!”

    摄政王微笑:“说什么?”

    “朕奉命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朕赤子!”

    小皇帝一只小手按在坤舆万国全图上。

    富太监悄无声息地伺候在门口。他隔着槅扇,听到低沉的男声,和童稚的幼儿声音慢悠悠地对话。小皇帝骑在摄政王肩上,摄政王托着小皇帝。

    他们面前,是四海河山。

    第46章

    李奉恕把烛台放回书案,小皇帝忽然很惊奇:“我好像在飞。”李奉恕转身,灯影将他高大的身形和小皇帝圆圆的影子投映在坤舆万国全图上。小皇帝骑在他肩上,伸开小手,兴奋地比划:“六叔你动一动。”

    李奉恕慢慢踱步。胖胖的小皇帝的影子仿佛笨拙的雏鸟,扑腾着小翅膀在万国大洋上方飞翔。

    “对,在飞。”

    小皇帝伸直胳膊,模仿鹰迎风盘旋。摄政王缓缓走动,灯影与小皇帝嬉戏,无意间描绘一个遥不可及的谶言。小小的雏鹰俯视着乾坤经纬,自由翱翔。

    小皇帝咯咯大笑。

    李奉恕听到肩上小家伙肚子叫了。他勉强抬头:“是不是饿了。”

    小皇帝抱着李奉恕的头:“嗯。”可是他不想下来。

    李奉恕扣着小皇帝两条小胖腿一路走到门口,一开门,正对上寿阳大长公主。李奉恕略略一惊:“姑姑。”

    小皇帝依旧抱着李奉恕的头,从一边的肩膀上方哈下腰:“姑婆。”

    富太监心惊r_ou_跳:“陛下,当心磕着额头!”

    小皇帝闹:“我不下去!”

    李奉恕被他晃得扶门框:“坐好了!低下头!”

    总算看叔侄两个穿过书房门。李奉恕跟寿阳公主笑:“姑姑有空来看我?”

    寿阳大长公主冷笑:“我刚从宫里出来。”

    李奉恕想起来好像是说过一句“寿阳大长公主会送皇帝回去”的话。寿阳公主自己生养了,才知道当娘的苦:“殿下说把皇帝抱来就抱来,太后差点就惊动皇城戍卫司了……我能不过去看看……”

    皇家几百年没有过这种骑肩的造型,寿阳公主仰头看着,也有点不太接受。要不是太后实在要避嫌,她自己就得亲自杀过来。李奉恕笑:“多得姑姑在后宫周旋安抚。”

    小皇帝很高兴:“姑婆一起用晚膳吧!”

    寿阳大长公主道:“陛下不回宫?”

    李奉恕拍板:“吃过晚饭再回去,不急这一时。”

    寿阳大长公主有点生气:“殿下这事做得未免轻率!”

    摄政王淡淡道:“我只是好奇,我这鲁王府是什么龙潭虎x,ue,还是我李奉恕是什么洪水猛兽。”

    寿阳大长公主在花厅喝茶,小皇帝终于肯下地让内侍们伺候晚膳。富太监看鲁王府的晚膳粗糙简陋,无非是白粥酱菜,根本没有能吃的东西。当中摆着最大一盘是……葱丝?翠绿嫩黄倒是可爱,好赖码得挺整齐的。王修用面饼卷了葱丝递给李奉恕,李奉恕一手拿着卷饼蘸酱咔嚓一咬,富太监看呆了。摄政王这不似作伪,可是堂堂王府晚饭用得着吃成这样?

    依着李奉恕的脾气,晚饭就这样。寿阳大长公主不用,他也懒得搞什么花头应付皇帝和太监。小皇帝张着嘴看六叔雪白的牙齿铡刀似的清脆咬葱丝,一脸仰慕:“大伴我也要。”

    富太监连忙:“陛下,那是葱……”

    小皇帝着急:“我知道!”

    富太监净手,用面饼细细帮小皇帝卷了,心里感叹,这位祖宗平时一点葱姜蒜都不吃的,用膳之前还得专门捡干净了。富太监卷好了,小皇帝学着摄政王,十分豪气地一蘸酱,吭哧吭哧啃,争取也嚼出那么清脆的声音来。

    李奉恕喝了两口粥才觉得哪里不对,王修站着。他看王修:干嘛不坐?

    王修怒视他:赶紧吃!

    小皇帝难得吃东西这么痛快,啃了一个大卷饼,喝了一碗粥。富太监摸摸鼓鼓的小肚子:“陛下,晚上不好吃太多。”

    小皇帝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李奉恕。李奉恕伸手穿过餐桌,捏捏小皇帝的脸。寿阳大长公主从花厅过来,看着这一幕,眼睛一热,看向别处。富太监垂首,略略动容。

    “回宫吧。”大长公主说。

    小皇帝也困了,趴在富太监肩上,对李奉恕摇手。李奉恕和王修送他们,寿阳大长公主站在朱漆大门口,仰头看灯笼下立着的李奉恕,心里也迷惑了,他像谁?不像宣庙,不像景庙,也不像成庙。

    “太后那里我慢慢安抚。她性子左,但也不是不通情达理。我开解开解,总归能跟她讲明白。”

    李奉恕微笑:“多谢姑姑。”

    寿阳大长公主捏捏李奉恕的胳膊,铁打的似的:“进去吧。”

    她能帮的忙,也就这样了。

    马车驶离鲁王府,小皇帝靠着寿阳大长公主打瞌睡。她慢慢拍着小皇帝,转头向后看越来越远,贴着地面压下来的夜幕,苍茫中仿佛只有一个灯火明亮的鲁王府,只有一个的灯笼楹下高大的人影。

    也许你能……扛得起天。

    自从女真围京后,周烈临危受命重振京营,期间得了阳继祖点拨,把三千ji,ng锐艰难扩充到一万人。作为一个西北军官,已经是极限。他看出摄政王无人可用,所以竭力推举,尽快从北直隶提人。一个陆相晟根本不够,长城岂是一个周烈,一个陆相晟能铸起的?周烈焦虑得夜不能寐。轮到他给摄政王宣讲,他花足了心思,甚至根据象棋琢磨出一个更具体更直观的法子。得亏工部匠作间的李在德对他无条件崇拜,愿意帮他做东西,要不然他这个异想天开的玩意儿谁都弄不出来。

    周烈赶在宣讲前一天去工部找李在德,看他做好了没。李在德小伙子人不错,就是眼神太差,谁都认不出来。周烈拎ji崽子似的按住他的肩:“小先生。”

    李在德涣散的眼神瞬间集中:“周将军!”

    周烈站在匠作间里,周围兵荒马乱到处是噪音,他不得不提高嗓音:“小先生忙啊?”

    李在德很兴奋:“您要的东西我托人做好了。您来看看!”

    周烈看远处搬家似的忙碌:“你们在做什么?”

    李在德兴冲冲:“鲁王殿下命令军器局组个二十人的巡检队去辽东巡检火器,我是队长,明天就出发。幸亏您早要了东西,您晚几天我们就来不及做了。”

    周烈想起阳继祖奏请工部派人到辽东检修火炮来。李在德领着周烈穿过人群和各种工具,指着一张桌案上ji,ng巧的山川地形和木制微型营寨军人:“您看行吗?”

    周烈倒是惊喜,他没想到能做成如此ji,ng细。工部的匠作间当然是全国顶级手艺,这也就是周烈,其他什么人把工部匠作间当作街头作坊,李在德非要翻脸不可。

    周烈命带来的亲兵小心翼翼端着大木盘离开,周烈十分感激:“多谢小先生,我没想到做得如此之像。”

    李在德脸红:“当不得周将军一声‘先生’,说实在的,起初听您的要求,我以为……您要做玩具呢。”

    周烈关心德铳:“德铳进展如何?我一直跟鲁王殿下讲,德铳未来可期。”

    李在德振奋:“基本掌握了要领,现在主要是不停地试s,he,尽可能找出德铳的缺陷。”他下意识握拳,认为德铳的确未来可期,他坚持的火器方向,是正确的。

    李在德送走周烈,安排各项事宜完毕,回家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出发,第一次办差,绝不能出纰漏。他忙进忙出收拾工具图样,老王爷跟在他身后絮叨,要他好好表现不能丢了周王的脸。

    李在德和他的家谱,讲起来都是四个字:说来话长。他直系的祖宗是太祖,接下来是太祖的第五个儿子周王。太祖二十四个儿子分封全国,煊赫皇家即是天下。然后——这些枝繁叶茂的“皇族”们一代一代衰败下去。除了夺位成功的燕王系,造反贬为庶人在南京几乎是混混代名词的齐王系,其他都泯然了。绝嗣的,被关进凤阳高墙关死的,甚至因为什么营生都不能做被活活饿死的。周王一脉到“老王爷”这里已经一文不名。当年镇守全国二十四王的辉煌成了无奈的余晖。

    老王爷根本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更没有封地,宗人府压根就不管。严格来说李在德也是没有名字的,“李在德”三个字老王爷偷偷起的。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周王的骨血,到了在字辈。

    “这是太祖皇帝钦定的字辈。”老王爷一跟李在德说这个他就烦,大概旁门左道研究多了,他成了个实用主义者。从小的贫穷让他彻底认识了现状,祖上曾经阔过的事像个嘲讽。

    然而托了德铳的福,在摄政王的关怀下,老王爷和李在德父子终于在宗人府挂了号,有了名字,有了个封号。李在德的封号是“奉国中尉”,他很稀奇。这种挂名的军职让他觉得似乎和邬双樨拉近了一步。

    李在德收拾好了东西,大部分是问太医院要来的冻伤膏金疮药,打成一包往背上一背,对老王爷道:“爹你放心,我知道,我家是镇守全国二十四王的周王的血脉,守卫神州震慑四夷,儿子这就去履行高祖周王对太祖的承诺了!”

    第47章

    周烈人还没进王府,先进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木盘。宽三尺多,长接近五尺,做工木料扎扎实实,着实够沉。王修一见就笑:“周将军这上门礼也太大了。”

    周烈一脑门子汗,小心翼翼抱着个大木箱不假人手:“殿下在吗?先去书房。”

    李奉恕在书房灌茶。今天轮到周烈来宣讲兵事,王修非常体贴地给他泡了酽酽的浓茶提ji,ng神。李奉恕案上一摞兵书,码得整整齐齐,几天也不见他翻一页,就在那儿搁着,图个心理安慰。王修给李奉恕泡的是钦天监拿回来的茶叶,苦涩回甘,清热败火。李奉恕灌痛快了,心思飘到钦天监。许久未去,改天去和权司监聊聊种地的事。毕竟开春了,鲁王府的地也需要伺候了……

    亲兵抬着大木盘进书房,不小心磕一角,咣当一声。周烈在后面呵斥:“轻一点!毛手毛脚!”

    李奉恕回神,面无表情看王修和周烈一顿忙。李奉恕书房不算小,为了竭尽全力追求开阔通光,罩格床榻香炉匾联一概没有,大窗大门对着桌案书橱。刚从山东回来时,是没人搭理空降摄政王,鲁王府寥落荒芜,什么都凑不齐全。谁知道摄政王在山东时也是这么过日子的,豁朗简洁反而得他心。王修命人搬进两张大方桌在外间当中摆好,亲兵总算把大木盘放在桌上。王修瞧这个大木盘底部起起伏伏,还都是眼儿,也不像能装东西的。周烈把大木箱搁在木盘旁边,擦把汗:“殿下,请您过来看看。”

    李奉恕背着手绕着大木盘踱步:“这是做什么的?”

    周烈咳嗽一声:“殿下是知道的,我口才不行,讲话语无论颠三倒四,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跟殿下宣讲。既然来了,殿下大约也不想听我一个字一个字背兵书,我背也背不过王都事。我没事儿爱下个象棋,那日下着棋我灵光一现,也许这样讲能……更为直观。”

    周烈打开大木箱,里面满满一箱小零碎儿,全是玩具一样的小人小山小房子,底下还带尖儿。王修忍着不笑,周烈顾不上,认认真真把各种小物件的尖刺cha进大木盘上的圆眼儿里。李奉恕倒是表情越来越严肃,周烈再擦把汗:“殿下,这木盘是我根据京畿附近地形起伏依样画葫芦做了个模具。小人代表京营原来细分的三大营,立人是五军营步兵,骑马的是三千营骑兵,有火铳的是神机营火器兵,这样我就能跟殿下演说曾经三大营如何排兵布阵。”

    王修不笑了,一脸惊奇:“难为你想得到如此办法!正如当初马援聚米为山谷,向光武帝指画形势,一目了然!”

    周烈道:“多亏工部匠作间愿意帮忙。”

    李奉恕背手弯腰,全神贯注看周烈chacha拔拔各色兵士火炮的木棋,讲解兵法军事。敌对方的木棋就是一些小木柱,制作者懒得ji,ng雕细刻。周烈讲到神机营火器兵的“三轮相继”:“数百年前太祖皇帝麾下沐英将军首创,充分利用火器填装的时间,一排发s,he,一排准备,一排填装。”

    王修忽然道:“这个三轮相继阵法看着眼熟。难道不是葡萄牙教官队的教官们教的么?”

    周烈怅怅:“首创在沐英将军,泰西人发扬光大了。”

    一阵沉默。

    周烈道:“殿下想想,这里的木人棋只有九枚三排。如果真正是真正的火器兵,九十人呢?九百人呢?九千人呢?”

    李奉恕凝重:“大军压境,所向披靡。”

    “正是。所以我才说德铳未来可期,小李先生是对的。用铳,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开火门盖点火绳这些步骤去繁就简,那么两军对峙,同样三轮相继,一支军队间隔是十之一刻钟,另一只军队间隔只要四五息,谁死谁活?”

    王修稍微想象,目瞪口呆。

    李奉恕仔细看木盘底的起伏:“你这是在模仿京畿地形?”

    周烈挠头:“大略像吧。”

    李奉恕用手指敲敲木盘:“做得好。当年沐英将军有首创,现在周烈将军恐怕也有‘首创’了。”

    周烈反而没听明白:“啊?”

    李奉恕平静:“如果有个辽东的‘米盘’就好了。”

    周烈瞬间恍悟,和王修一对视。

    李奉恕一直忧心辽东,朝廷却对辽东几乎一无所知。李奉恕捏鼻梁:“当初先帝诘问方建……”

    王修立刻接道:“作何给授,使军民不相妨?作何分拨,使农战不偏废?作何演练,使农隙皆兵?作何更番,使营伍皆农?作何疆理,足以限戎马?作何收保,不致资盗粮?”

    周烈喟然:“先帝问得好。”

    成庙一贯给人印象身体不好,几乎不出宫门,但是问得针针见血。这话岂止问方建,问的是帝国所有镇守边疆的大员,包括周烈。几句话cha进他的骨头缝,彻骨疼。

    “给授分拨演练更番疆理收保……”李奉恕声音低下来,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你是进京要军粮军费的。朝廷不能忘,摄政王也必不能忘。”

    周烈眼圈控制不住一红。他拼着死谏进京,正赶上女真人造反围京。摄政王用人之际让他重整京营,他推辞不得。西北大患,朝廷却不曾看一眼。周烈训练京营,无休无止地想西北的袍泽兄弟,如今到底如何了。

    “查开中帐查晋商都失败。如今只能退一步,让陆相晟去,你要帮他。”

    陆相晟交割公务等待朝廷办文牒,这几天出发。这算是何首辅帮了忙的最快速度,摄政王却是一天都不想等。山西布政使敢公然抗旨,摄政王居然也无可奈何。“死者枕籍,饿殍遍地”,八个字,每一笔都是血池地狱里哀嚎的冤魂的眼睛,它们看着大晏的万里河山,它们看着。

    王修想起李奉恕忽起高烧的那天晚上笑着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王修低下头。

    “小李先生”正在工部将作坊干劲十足地训话。六部中工部历来垫底,被人讥笑一帮手艺人。六部尚书只有工部尚书并不是非得科考出身,成帝年间的工部尚书就是个真的木匠出身,最得成帝青眼。成帝能一月三换首辅,唯独对工部尚书和颜悦色,耍笔杆子的恶狠狠记老尚书一笔。可怜天天锯木材的老头子落个“阿谀媚上”的评价,和祸国妖姬一个等级。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好处,心思简单。摄政王和成庙一样看中工部,工部匠作间就高高兴兴热火朝天。

    李在德非常有气势地训话,勉励大家要为国修大炮,南方来的不要一心只想去东北玩雪,尤其小广东。小广东在队伍里小小哼一声表达不满,黑白分明的眼睛翻个大白眼。

    小广东本名叫宣幼清,刚十七,经历已经有点传奇。当初黄纬揍葡萄牙人,吃了不熟悉地形的大亏,差点涉入绝境,竟是个七岁的孩子把大军领了出来。黄纬发现这个孩子有些异于常人。空旷之地的浓雾中,没有星辰树木,指南针失效,普通人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孩子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他十分认路,经过一次再不会忘,还能简单画给黄纬看。黄纬重赏了宣幼清父母,身边一直带着他。葡萄牙战败,葡萄牙军队一部分编入晏军的教官队,黄纬安排宣幼清跟着葡萄牙教官学绘制地图。陈春耘被召进京,随身带了几个人。跟摄政王宣讲黄纬如何大败葡萄牙人,着重讲了宣幼清。摄政王把小少年安排进工部,教兵部的人如何改进绘制舆图。这次抽他进巡检队,高兴得天天要去东北看最大的大雪。

    李在德训话完毕,想了想,叮嘱一句:“都带够衣服,特别是要带护耳。东北的冷风会……冻掉耳朵。”

    宣幼清慢吞吞地讲官话:“你怎知呀~”

    李在德板着脸:“我就是知道。去东北之前都别刮胡子,胡子保护脸。”

    小广东郁闷地摸摸脸——他没有。瞥一眼李在德,营养不良迎风倒的样子,哪里有胡子。

    辽东尚不知道工部巡检队要过山海关。东北经历一次非常严重冰灾,风刮大雪的大烟儿炮轰了几天没有要停的意思,方圆数百里没有活物。金兵到底也是人,冻死冻伤战损严重,不得不对大晏休战。

    昏天黑地的风雪中,邬双樨终于能缓口气,想给李在德写封信。写了许多,写到他突击皮岛冻掉了几个脚趾头,到现在走路也不习惯,担心以后成为瘸子。脸上被人砍了一刀,万幸没伤着眼,但是破相是一定了,到时候别嫌弃他。现在他在军中混得不算如意,他爹畏战失地那点事都知道了,本来就有靠着裙带混的嫌疑,他只好连着他爹的军功一起挣,但不死的情况下挣军功谈何容易。舅舅祖康一直郁郁,方督师被押之后他ji,ng神萎靡也不怎么整军带兵,邬双樨干看着着急没用。阳继祖和方督师有旧,但没出言相救让人觉得心寒。

    邬双樨写了厚厚几大张纸,写完了凑在油灯上一并烧了。他借着豆大烛火暖和一下手,提笔写了一行字:

    都好。勿念。

    第48章

    尚未出二月,越往山海关走越冷,地面积雪越来越厚。几个南方的开始还兴奋,现在都瑟缩着蔫儿了。北方的寒风是大砍刀,一刀一刀砍烂人的意志。小广东裹着棉被怏怏的:“还未到呀……”

    作为队长,李在德肩负重任:“都打起ji,ng神,过了山海关更冷。咱们都是有任务的,再冷也不能缩着,现在尽量要熟悉温度,冷着冷着就不冷了……”

    小广东瞄李在德涣散的两只眼睛,挠挠鼻子:“你真是皇族哦。”

    李在德矜持:“可以这么说。”

    小广东叹口气。

    巡检队二十个都是年轻人,挤在三辆大马车里,黢黑的天色里摇摇晃晃黢黑的脸,就剩一对对眼睛百无聊赖地发呆。才几天,为了解闷儿,大家互相掏家底,掏了个一干二净。真是哪儿人都有。工部每几年有全国甄选的工匠轮值,今年正好撞上轮值大年,所以巡检队汇聚了帝国五湖四海的兄弟。李在德以前听邬双樨讲过统兵的方法,最主要的就是了解底细。他很慎重地记住所有人的声音口音姓名和籍贯,长相……有点吃力。

    随着积雪越来越厚,巡检队终于被军队护送到了山海卫。过山海关就要由关外的军队接着护送,和关内的军队作交割。关外军队不进关,山海关一开门,李在德看见关门外一队骑兵。领头的是个典型北方长相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的表情严肃。李在德眯着眼仰脸打量他,打量得对方不耐烦。

    根据印信,他叫旭阳,归化很多代的鞑靼人。

    旭阳接到这个任务也是头疼得狠。关内来的人都不是东西,尤其耍笔杆子的。据说巡检队里竟然还有个皇亲国戚……闹吗?大敌当前还得陪太子读书。旭阳不痛快,y着脸立马在山海关外等开门检校印信文书。他等了许久,山海关才开门放人——赫然一堆土蛋。

    每个人裹得肥圆,身上挂着各种工具,身后有辆驴车,驴车上拉着一堆东西,用油布蒙着。拉车的驴正躺在地上犯犟,死活不起来,土蛋们围着驴急得打转。

    旭阳不能进关,关内驻军不能出关,那头驴躺得好,正在中间。旭阳静观半天,有个土蛋跟驴讲道理,从做驴不能言而无信消极怠惰到这些工具关系到国计民生大事,一路走到山海关了不能前功尽弃。

    旭阳领着的小队跟看耍猴的似的看那帮土蛋上窜下跳,还有起哄的。旭阳等得不耐烦:“你们磨叽完没?天黑之前不到广宁咱们晚上喝西北风啊?”

    正在冲驴发表演说的土蛋抬头看见他,两眼一亮,把身前挂着的七零八落的小盒往两边一推,颠颠就跑过来:“军爷军爷,幸会幸会,我们的驴犯犟,现在进不去出不来,咋办咋办?”

    旭阳道:“我们过不去,把车从驴身上解下来,拖过来!”

    那土蛋颠颠跑回去:“咱们把车解下来!拖过去!”

    其他土蛋很听他的,七手八脚解车具。驴还在地上躺着。打头的土蛋拉车,其他人推,勉强拖出山海关。拉车的土蛋靠在车上喘粗气:“军爷,能不能借马用用?”

    旭阳气笑了:“这些辽东战马每匹三百两左右,而且真卖了还是死罪,你车上拉着啥矜贵玩意儿想用马?”

    那裹着大厚棉猴挂一身零碎的土蛋愣了一下,旭阳调转马头:“全体听令:广宁卫,出发!”

    关宁铁骑的战马们长嘶一声,踏雪而去,扬起的雪尘混着泥,甩了那些土蛋一脸。

    旭阳回头瞧了一眼,看见那个张嘴要马的家伙愣了一下,立即转身把车辕套自己身上拉车,其他人跟在后面推。

    旭阳的小旗官不安:“旗总,这么干不好吧?毕竟是来修大炮的?”

    旭阳冷笑一声:“你呆得不够久,不知道京城里下来的这些玩意儿什么埋汰德性。修大炮,上次来的人整哑三门红夷炮,拍屁股回京城了。而且看见那车没?跟座小山似的,难怪那驴犯犟。”

    小旗官咋舌:“这倒是,拉的什么?”

    旭阳道:“这帮玩意儿里有个皇亲国戚,拍他马屁给带着的吃穿用度呗。要拍马屁就受着,什么时候扔了什么时候回去接他们!”

    小旗官一顿,心想这是旗总给这帮京官儿“下马威”了。辽东在关外,天高皇帝远民风又彪悍,不吃关内那一套。方督师被羁押,辽东是有怨的。

    李在德赶紧转身招呼同僚:“来来来别愣着,咱们快走。”然后拉起车,剩余一些人在后面两边推车。后来实在太沉,不推车的把车上的物件儿分了部分,各自背着。

    李在德咬牙往前拉,心里想,怪不得驴不干了,忒沉了。他跟大家鼓劲:“别着急,我掌握了拉车技巧了,很快借力使力车就能走得轻快……”

    后面人大叫:“小心!”

    李在德茫然,还没“啊”出来,脚下一滑整个人趴下,驴车上的东西哗啦一倾砸向他。

    后面的人吓坏了,大叫:“李在德!李在德你死没死?”七手八脚把他扒拉出来,李在德被雪泥呛得咳嗽,勉强笑一声:“没事没事。”

    大概是喊得太大声,旭阳听到了三个字:李在德。

    他驱马回来,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一脸心疼地收拾各种物件的人:“你……是李在德?”

    李在德检查校炮尺,这东西由一些极ji,ng密的金属条组成,特别容易坏。他举着看了半天,用袖子擦了擦,确定没事,心里松了口气,脸上笑容就明媚了:“是啊是啊,我叫李在德。”

    旭阳扬起眉毛打量他一下,周围十来个人也都脱了手套帽子坐在雪里检查车上各种工具,大的小的厚的薄的重的轻的,那一车竟然都是。李在德小心地擦拭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手冻得发红。他的手指纤长有力,被白雪映衬,红得很漂亮。

    旭阳一偏头,所有人下马,每个人背一部分器具,把一车东西分完,然后让这帮工部的废柴们骑马上。一脸呆气眼神迷茫的人冻得哆嗦:“我我我我我我不会骑马……”

    旭阳乐了:“想多了,就让你们坐着,我们牵缰绳。”

    那呆子道:“不不不不不不大好吧……”

    旭阳道:“别扯那没用的了。只要你们真材实料,能把那些火器修好。别又修不好再整坏那么老些!”

    李在德眯着眼看他,很是感激:“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旭阳道:“闭嘴!”

    李在德讨好道:“我再说一句就闭嘴,你认识邬双樨么?”

    旭阳顿了顿:“马上闭嘴。”

    旭阳话很少,李在德怎么巴结他,他也不回。李在德冻得没有呵气,从里凉到外,坐在马上打牙战。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么冷。经历过关外的冷,关内的冷基本上成矫情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冻出眼泪。

    李在德吸溜一下鼻涕,蔫蔫的。旭阳y着脸,率领所有关宁铁骑急行军。这些人训练有素,天黑之前到达广宁卫。李在德和工部那些书呆子不让驻军碰器械,咬着牙自己搬。到达广宁卫歇一天,确定没有风雪,立刻又上路。终于搞到两辆马车可以驮器具和工部书呆子,不用士兵们背着,要不然李在德也过意不去。

    再往北人烟开始稀少。李在德终于明白旭阳为什么总是很焦虑,赶路一刻也不耽误。辽东的风雪是要命的,天黑之前不到规定路线的营地,连人带马都会冻死在路上。再往北,马车的轮子都换成雪橇。雪橇在广袤的雪野中飞驰,小广东开始大叫,其他人也喊。那么多天的抑郁瑟缩,喊给苍茫的天地听,天地不嫌弃。李在德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那么激动,旭阳完全没有配合气氛的意思,嗤之以鼻。

    艰难跋涉许久,到达关宁铁骑的总驻地。李在德觉得自己喘气都是冰碴子。

    不要紧。李在德给自己鼓劲,不要紧,既然邬双樨能呆下去,他当然也能呆下去。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李在德到了关宁铁骑兵寨,城墙上放门下来,拉着李在德和器械的雪橇滑进去。他的手张不开,和其他人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各种器械抱着,放到一处。旭阳算是完成任务,要返回自己的卫所。李在德欢送他:“其实你人不错。”

    旭阳看他一眼。

    驻地简陋,土屋进门就是炕,好在炕烧得比较热,在外面冻久了脸上手上针扎一样。李在德点了点器械:“还剩一样,你们赶紧上炕暖和着,小心也别一下太热冻伤,我出去拿。”

    一堆人瘫在炕上,李在德掀起帘子心急火燎跑出去。一把通火铳的通条和校准锉。天很y,西北风刮在脸上。李在德一直以为自己算能吃苦的,现在才知道邬双樨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一鼓作气抱起布袋,忽然愣了。

    远处,有人骑着白马走来。

    仿佛听惯了的那一出书,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按剑披甲骑着马,在模糊的天与地中间飒飒迎风而来。

    邬双樨骑着马过来,没下马,绕着李在德小跑。马蹄很急,绕着李在德一圈又一圈。李在德抱着东西站在中间,眼睛略略发红。白色的骏马围着他打转,像是朝拜,或者胆怯。因为害怕,不肯上前一步。

    李在德在冷风中发抖,一张嘴跑调的哭音:“你不知道我看不清么?”

    邬双樨的马踱了两步,停下了。他下马,伸手捂住李在德的眼。李在德也不躲,两人就那么站着。邬双樨的手又糙又凉,李在德眨眼,眼睫毛激得邬双樨一缩手臂,李在德挥开他的手,揪着他的领子眯着眼睛使劲看他。

    一条大疤,贯通左颊。已经愈合,狰狞地咬在邬双樨脸上。他目光很平静,比起京城里的飞扬跳脱,被生与死洗练的得肃肃如风。

    邬双樨语气温柔:“不让你看,就是觉得你会害怕。”

    李在德用手指摸摸邬双樨的脸:“不是说要留胡子保护脸……”

    邬双樨笑音闷在胸腔里:“收拾收拾来见你——虽然已经这个样了。”

    李在德眼圈越来越红。

    邬双樨偏脸蹭蹭他的手:“傻狍子,那一仗我活下来了,就很好。”他用脸贴着李在德的手。

    真温暖。

    再也没有更好的事了。

    第49章

    工部派来的二十人小队都是年轻书呆,天南海北的口音。有个海南来的,差点死在辽东。李在德不知道之前的工部巡检怎么把这些军人得罪了,他们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们二十人并非只是来修火器,还有测量兵寨绘制各种图纸地图的任务。工部要求地图必须ji,ng确,测杆带了一堆。这些铁制的长管单根掂掂都有点分量。李在德去借马车,被人一顿奚落。军营里的战马只上战场,不是给皇族老爷当拉车牲口的。驴车?驴车属于民夫所有。想用,行啊,掏钱,租!李在德结结巴巴地解释他真的没有钱。粮资官打量李在德一眼,狠狠冷笑一声:“你没钱?你不是正宗的天家后裔么?你怎么会没钱?”旁边小广东气得眼睛发红:“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讲话?”粮资官旁边的跟随士兵一把把他掼倒,小广东身材瘦小扑在地上砸出一声响来。粮资官怒道:“ji吧德性!瞧你们这帮一个一个的废物,老实呆京城里就算了,跑这里来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得拨出人手伺候你们!说得好听来修火器,你们他妈闲逛几天了?”

    李在德扶起小广东。小广东还是个孩子,当时有点抽噎。李在德看不清粮资官长什么样,但是他瞪着他,铁青着面色:“道歉。”

    粮资官回答:“滚蛋,麻溜的。”

    李在德几乎大叫:“道歉!”

    周围士兵起哄一般大笑:“要把我们抓进京城吗皇族老爷,正好看看方督师去!我们在这苦寒之地受够了!”

    李在德绷着脸,握着拳,他们说对了,他李在德就是天族子嗣,就是太祖皇帝正宗的血脉!

    李在德冲着粮资官扑了上去。其他十几人一看,打!

    工部巡检队和关宁士兵大混战。

    事实证明,弱ji也有弱ji的力量。书生对军汉,谁也没占到大便宜。各个斯文礼仪都不要了,抱着在地上滚,上牙咬,用头顶,不堪入目。

    李在德看不清人,摸着铠甲就连踢带撞,也不知道谁教他的损招,用头顶撞对方下颌。只要撞一下对方得很长时间找不到平衡,再接着轮王八拳,逮着一个玩命捶。对方突然笑了:“嗳,别打,别打。”

    第1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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