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18节

    火红底金线绣的晏字大旗猎猎,仿佛鞭子,噼啪抽着肱骨们头上的风。

    “既然何首辅提了庚戌之变,孤就翻翻起居注。世宗时土默特围京,世宗问策,无一人回答。巧了,女真人围京,孤也问策,也无一人回答!现在哪位臣工告诉孤,蒙古多少部落,跟大晏接壤的有几个,大晏和蒙古之间的防线有多长,宣大一线之间有多远,布兵有多少,具体数字,哪位卿告诉孤,就现在!”

    何首辅轻轻一叹,张张嘴,究竟忍下去了。因为,他没看见周烈和宗政鸢。这点微小的认知让他寒毛直竖。何畹历经三朝凭的不是运气,他的牙齿开始打颤。李奉恕是个异数,不知好坏的异数。或许大晏中兴,或许,大晏覆灭。覆灭之前,这位王绝对拉着所有人给帝国王朝陪葬。

    “孤一提贡市,卿们就提祖训尊严。孤如今想听点实际的,比如,女真人当初怎么过的密云?女真人撤兵,孤是说过责令严查。严查来严查去,结果是什么。”

    摄政王站在高阶之上,赫赫的王者威严如悬瀑冲刷而下,压得人抬不起头。他仰头大笑:“守墙子岭的总兵吴国俊和总督蓟辽的兵部右侍郎吴阿衡在给监视内监邓希诏庆贺生日,喝酒全都喝大了,连兵防警戒也无。逃命时往密云跑,一路把虏军给带过去了。”

    摄政王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带得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也开始笑,幼儿的笑声格外脆,被成年男人浑厚的笑声裹着,诡异得毛骨悚然。

    “今天是难得恢复大朝会的第一天,诸位卿不愿意讨论贡市,那就讨论点别的。吴国俊,吴阿衡,邓希诏,这三个人是死无对证了。没关系,他们的提名,保举,考评,都是谁,站出来。”

    摄政王深沉平稳的嗓音是兽王巡视领地时飘着血腥的咆哮。高高在上的王者异常柔和地说:

    “自己站出来。”

    王修在家里算山东送来的账簿,头痛道:“你是真能花啊。”

    宗政鸢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剥花生吃:“殿下都不管我。”

    “那是因为他从来不c,ao心钱的问题!”王修竖着眉毛骂,“他是个死心眼,不忍心盘剥庄户,在山东时又谁都不搭理,我攒这么几年的钱容易么,你个败家玩意儿!”

    宗政鸢腮帮子上还沾着花生衣:“周烈训练京营不要钱?他没花?你不骂他就骂我?姓王的你只问新人笑不问旧人哭啊你!”

    王修更怒:“滚蛋!”

    “不滚。”

    宗政鸢扑扑衣襟上的花生碎壳,随便拈起桌子上的奏折信件看:“这封信是鹿鸣写来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小大夫?他可真大胆,也真聪明,写信跟你要钱。”

    王修翻翻眼睛。

    小鹿大夫脉案写多了文笔不咋地,贵在简洁明了起因经过请求写得一清二楚:他在莱州葡萄牙教官队驻地搞了个医药院,钱实在不够,没人支持,伤病人却越来越多。多数是孔有德犯上作乱时的嫡系部队。孔有德自己跑了,把部队剩在山东。本来管不管伤兵就是看主帅是否恩义愿不愿意花钱,比如轻兵营的黄衣军们受伤就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主帅是个造反的,还跑了,全都自生自灭吧。小鹿大夫是个医生,绝对不能看着不管。最后小鹿大夫还试图煽情一把,说这些人只是被孔有德蒙蔽,依旧是摄政王的子民士卒,治好他们会死心塌地誓死效命,不过好像没成功。宗政鸢看得笑了。那只身体里蕴含着强悍生命力的小兔子仿佛就在他眼前跳:人命大过天!要救!要救!就要救!

    “这小兔子还是不行,该写信给我的。”宗政鸢把信一折,自己揣着了,“钱我帮他想办法。”

    王修奋笔疾书,拿着老李的钱当好人去吧你。

    “嚯你模仿殿下的字迹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这本怎么是殿下自己批的?陆相晟?”宗政鸢感到危机,“殿下进京以来,多了个周烈就算了,这陆相晟是怎么回事?”

    “去去去!”

    宗政鸢表情严肃起来,仔细阅读。陆相晟字迹挺拔刚强,有气有节。他在上报右玉兴建问题,第一批第二批河北招募的壮丁已经到达右玉,人数足够组军,他奏请摄政王命名为“天雄军”。

    王修冷笑:“知道为什么叫‘天雄军’么?”

    宗政鸢感叹:“这名起得大,跟占山为王似的。”

    “从你个二杆子嘴里听不到好话。”王修彻底不搭理宗政鸢。他现在心里担忧皇城里的大朝会,今天老李不让他当值,他心里就有数了。老李要发作了。

    李奉恕是个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就天塌地陷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只是不愿意让王修看到。王修感叹,李奉恕能忍到现在,也着实不容易。他劈手夺过宗政鸢手里陆相晟的奏折,细细观赏李奉恕杀气腾腾的字迹。字如其人,成庙的字孤傲凌厉但没杀气。摄政王被迫学成庙的字,也是孤傲凌厉的,就是多了九分杀机。

    陆相晟的奏章的确是摄政王亲自批,因为陆知府只说大实话。陆知府跟他自己舅舅写信嘲讽朝臣都是鸟,“喙长爪短”,这信被摄政王看到,笑了半天。陆相晟有野心,还不小。李奉恕太喜欢野心和能力匹配的人了,周烈是,宗政鸢是,陆相晟当然也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眼睛都是亮的。

    “陆知府估计要在右玉不走了。他要实践自己耕战屯兵的理论。”

    被摄政王一语中的,陆相晟真的请求组建“天雄军”。李奉恕笑着问王修:“考考你,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王修忽然心肝一颤:“这次招募的壮丁都是河北人,互为亲族,陆知府认为这样有利于统一令行禁止提高战斗力。河北……唐时河北道镇守,天雄节度使?”

    摄政王还是笑:“估计就是这个原因。这一个两个的,比我这个当摄政王的都有野心。秦时轻兵营,唐时天雄军,这是在鞭策我了。下一步再来个谁,是不是干脆就把‘秦军’给我搞出来了?”

    摄政王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只是没想到,秦军,最后真的来了。

    第76章

    摄政王的仪仗离开皇极门,浩浩荡荡开往锦衣卫。车马和戍卫跑步的声音碾压地面,隆隆作响。

    摄政王下车,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立在车边随侍。摄政王看他一眼,最近他干得做事不错。原以为锦衣卫被毁得七七八八,司谦竟然一力恢复了锦衣卫的能力……或许他可以重现锦衣卫鼎盛的辉煌。司谦站得笔直,只是垂首,看摄政王大披风的衣角一甩:“殿下,这边请。”

    摄政王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诏狱,司谦谨慎地错开半步引着,眼睛盯着那黑底绣金龙大披风衣角拍在摄政王的靴子上一拍一拍。

    司谦引着摄政王一路走进半地下的诏狱。为了照明到处是火把火盆,火光一舔一舔,更可怖。司谦呈上白敬所有文档,心里竟然有点激动。这位爷终于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他都要绝望了。没人比他更明白卷进政治斗争里的下场,成庙把白敬下诏狱,要保他,也是害他。

    摄政王翻都没翻,随手把白敬的文档往火盆里一扔。司谦一躬身,立刻转身进入更黑的地牢。除了走廊里有火把,各个牢房里一丝儿光都没有。

    “白官人,有贵人想见您,您闭上眼睛,我给您蒙上一条黑纱。您在黑地方呆久了,一见光伤眼睛。”

    白敬一震,许久没说话嗓音嘶哑:“陛下来了?”

    司谦心里一叹:“不是……”

    白敬沉默半晌:“臣……形容狼狈不堪……”

    司谦心里着急,我的爷爷您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个!他手上利落,打开白敬铁链,给白敬眼睛缠上一圈黑纱,不由自主地几分喜悦:“白官人,别犯犟,贵人问什么,您答什么,您……”

    司谦一转身,吓一跳,摄政王竟然站在走廊上,看着牢房门口。司谦刚想张嘴,摄政王一抬手,司谦立刻把话咽回去。

    白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里当了许久瞎子,其余四感极其锐利。他一抬头:“谁在门口站着?”

    摄政王沉默。

    司谦拉着白敬的手一门心思想把他拽出牢房,白敬却站在门口,不动了。

    他和摄政王之间,只隔着木栅栏。

    司谦额角冒汗,他震惊地发现自己拽不过白敬。白敬被关了这么久,泡在黑暗里天天坚持锻炼,肌r_ou_骨骼完全没衰弱,心性简直如钢锻铁铸。

    摄政王沉静平稳的声音缓缓道:“白侍郎。”

    司谦感觉白敬全身倏地僵硬。白敬下诏狱之前,就是兵部侍郎。这已经是个很遥远的称呼了,司谦都一阵恍惚。

    摄政王的声音带了安抚的笑意:“白侍郎,我是大行皇帝六弟,鲁王李奉恕。”

    白敬低下头,过了半天,越发嘶哑:“陛下……不在了啊。”

    司谦急得发昏,改口白爷爷!陛下好着呢!您咒谁啊!

    “我替先帝来接卿出去。也替先帝跟卿道个歉。”

    白敬声音发抖,强压哽咽:“臣惶恐,臣不敢。”

    摄政王向牢房里的白敬伸出手,轻轻问:“爱卿心冷了么?”

    白敬抬起头,他看不见,但是正对着摄政王的方向:“血不冷,报国之心不死。”

    摄政王的手还伸着,白敬紧紧握住,抬起脚,走出一丝光也没有的牢房。

    白敬衣衫单薄,又自惭形容狼狈,摄政王解下披风给他披上,亲自扶着他上了摄政王车驾,过一会儿才总算是看清了白敬什么模样,每次从y暗的诏狱出来,猛一见光他的眼睛都不太舒服。白敬在诏狱呆久了,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卫生状况的确不佳,出诏狱之前司谦想办法收拾了他一下。有皮r_ou_伤,没好全。脸上缚着一条黑纱,挡不住周正的好相貌。尽管司谦有心照拂,白敬依然非常虚弱。摄政王让他不必拘泥虚礼,他顾不上仪态往后一倒,半昏半睡过去。摄政王立刻命人去请鹿太医和汪太医,两匹快马离开浩荡的皇家车驾仪仗。

    马车摇摇晃晃,李奉恕不爱坐。他最喜欢一个人骑马,骑着飞玄光全力奔驰,天地都辽阔。背后是王修更好,吓得只能搂着李奉恕的腰,脸顶在李奉恕背上,一动不敢动。

    ……最近王修也是够忙的。琢磨那个相术,不停地核实从山东送来的帐,说是跟陈冬储学了盘账的技巧,成宿成宿打算盘。他是穷怕了,钱上的事,谁都不信。又要反着琢磨相术,很有成果。在大街上猜测一个人的职业,基本都中。再深一点,揣测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欲,真的快跟仙儿一样了。

    摄政王想着他那副小样,微微一笑。

    鹿太医今天不当值,在家里摆弄儿子从山东莱州送来的东西,一个怪模怪样的铁制鸟头,说是泰西面罩。尖尖的嘴,圆圆的眼,特别吓人。巧妙之处在鸟嘴,尖嘴正好是口鼻处,塞着薄荷艾草胡椒。说是泰西仵作出入疫区,就戴这种面罩。鹿太医十分惊叹,薄荷清头目除风热,艾草利y气辟风邪,胡椒治五脏冷风破寒除邪,戴着这种吓人的面罩避免疠疫吸入肺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师兄这两天要到北京,他老人家对疠疫颇有建树,正好给他看看。

    锦衣卫快马忽然而至,鹿太医连忙迎出去。那年轻锦衣卫道鲁王府上有请,鹿太医立刻背了大药箱跟着就走,一面心想,回来再研究面罩。那不争气的在山东最好别玩野了,要是回来让他发现医术有荒废,绝对家法伺候。

    摄政王车驾到达鲁王府,王修早在门口迎着了。几个戍卫把裹着摄政王披风的白敬从摄政王马车上抬下来,王修一看,立刻道:“白侍郎的房间准备好了,大奉承等在那里准备伺候白侍郎沐浴更衣,鹿太医和汪太医随后就到。”

    李奉恕目送戍卫把白敬抬进去,问道:“那我呢?”

    又是这种眼神。王修腿肚子一转,李奉恕又是这种吃了烈性药的眼神。摄政王在大朝会上大发雷霆,亲自接出朝廷斗进诏狱的罪臣,摄政王威严煊赫的仪驾赤炎炎烧透半个北京城。

    “殿下去晦气之地自然要泡澡,汤池已经准备齐。”王修假装镇定,“殿下去沐浴吧。”

    摄政王一伸手,抓住王修,拖着就走。王修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一路被拖进汤池。李奉恕脱衣服,王修想跑,李奉恕低声道:“让你也泡泡,解解乏。”

    王修瞪着两只圆眼傻乎乎看李奉恕,眼睛下面吊着两块黑翳。

    李奉恕脱了衣服,走进汤池,对王修伸出手。还是让那个姿势,还是那只缠绕着雷霆与荆棘的右手,不容置疑。水汽让李奉恕的肌r_ou_发亮,勃勃的力量懒得掩藏。王修深深吸一口,好吧,不吃亏。他磨磨蹭蹭脱了衣服,磨磨蹭蹭一只脚踩进汤池。李奉恕右手握住王修的脚腕,王者手心的温度让王修激灵一下。王修幼时经过严重饥饿,手腕脚腕和腰都要比正常男子细得多。尤其脚腕,李奉恕一只手正正好攥住。

    脚腕,这时候把玩最好。皮肤尚干,沾染水汽,滑而不腻。

    王修泡进水池,温度适宜的热水瞬间打开毛孔,疲惫困顿哗啦啦流出身体。王修眨巴眨巴眼,潮shi的水汽在他眼睛里润起一层雾。

    李奉恕压下来,非常认真地观察。眼睛,适合这时赏玩。平常也好看,狡黠灵慧,一心一意。只是,桃花瓣儿浸润清晨的露气,一笑就起春风,才能撩起心底隐晦亦 y  秽的痒意。可是桃花儿是无辜的,兀自在春风里招摇,晦还是秽,仰望的人自寻烦恼。

    李奉恕咬牙切齿,王修吓得往后仰,李奉恕让他趴在汤池边上,给他……按摩。揉揉肩膀,揉揉腰,捋捋背。

    腰,适合从背后观赏。王修是真的瘦,在王府里养了几年,勉强把两溜小排骨给抹平了。可还是不长r_ou_,细细条条的,腰薄得仿佛能被轻易掐断。王修自己好像不知道,他的下后腰,屁股蛋上方有两个窝,又大又圆。脸上没酒窝,屁股上方倒是长了两只。李奉恕用手指悄悄戳一戳,这两只隐秘羞涩的,只属于李奉恕的大酒窝甜甜地勾着李奉恕的神魂,哪怕是王修套着衣服,李奉恕都能看见它们。别人看不到。李奉恕y暗占有欲被稍稍满足,这个惊奇的美丽,就是他的。

    王修感觉到李奉恕在他背后的鼻息。李奉恕的呼吸永远深而悠长,气息都是沉稳霸道的。然而,除了按摩,李奉恕到底什么都没做。水蒸气源源蒸腾,倦意上涌,他连着几天没怎么睡,温热舒适的热水氤氲起的潮雾放大困倦,困倦捏他的眼皮。李奉恕高于体温的手按在身上,血液骨骼都被他驯服,安静地归于小憩。

    王修趴在汤池边迷迷瞪瞪:“小花出城找周烈打架去了,回来看见白敬,等着他废话吧……”声音渐沉,睡着了。

    你不知道我多想立即撕吃了你。

    不过……

    好好休息吧。

    李在德头一次坐船渡海,还没来得及惊叹波澜壮阔的海面,就吐倒了。晕船,晕得站不起来。昏昏沉沉熬了两天,船靠港,所有人要下船坐舢板。小广东宣幼清进船舱搀他:“你好点了咩?”

    李在德坐在床边昏头涨脑:“到登州了?”

    “不是嘢,我们的船到莱州。”

    李在德走出船舱,趴到船舷上一看,惊得愣住。

    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港口。舳舻接缆,桅帆蔽海,楼台相望,市肆夹路,人流熙攘攒动。不再是辽东的罡风雪气,潮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小广东不觉得有什么,他家乡要更繁华。可是李在德震撼得一动也不能动。

    “大晏真的好大啊。”

    第77章

    小鹿大夫很快就明白,这世上一举一动都是要花钱的。

    他自幼跟着父亲到边疆轮值,顶多对钱的概念就是母亲过日子节省。回京之后考入太医院,总算是自己有俸禄能补贴家用,还能买一些做实验用的小家畜。平日针石药剂人工,完全没往钱这个方面去想,该用就用。

    现在他知道了。

    跟着弗拉维尔和雷欧坐船从登州回莱州,据说是宗政将军临进京前的吩咐。泰西人是不怎么忌讳白色,葡萄牙教官队的营地驻扎在莱州城外,和火器营在一处。三十个常驻教官,训练火器营,也训练步兵营。宗政鸢非常喜欢泰西式的东西,与前领队博尼法西奥算是朋友,所以教官队待遇不错,暂时带鹿鸣回去最合适。

    弗拉维尔强行到登州,胸前伤口崩开,上船就不行了。回莱州的路上鹿鸣担惊受怕,唯恐伤口有变。当天晚上海上起风浪,弗拉维尔高烧不退。固定在桌子上的烛台照明不方便,雷欧干脆手里拿着个烛台举着,帮小鹿大夫照着。小鹿大夫扯开弗拉维尔的衬衣,止血换裹帘。船舱中潮shi气闷,小鹿大夫害怕伤口化脓,心里揪着痛。他想大骂弗拉维尔,又想着弗拉维尔现在昏着,骂他也听不见,只好忍着,以后再说。雷欧其实晕血,看被血透了的裹帘眼前一阵一阵黑。船又一摇晃,雷欧举着烛台咬牙挺着。小鹿大夫终于把新换上的裹帘一扎,雷欧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动不能动。小鹿大夫收拾了弗拉维尔再收拾雷欧,把雷欧的胳膊往下一掰,一声脆响,雷欧嚎一嗓子,没把弗拉维尔嚎醒。雷欧抱着胳膊颤抖地团着,小鹿大夫用手持烛台点燃固定烛台,再吹灭手持烛台放到一边,小手干劲十足地给雷欧按摩。

    雷欧长长吐口气:“小鹿大夫去休息吧。今天海面状况不好速度有点慢,明天一早就到莱州了。”

    鹿鸣摇头:“今晚我要看着他。倒是你去休息吧,今天你把他背进背出,明天还得一样劳累你。”

    “谁让我们俩是一个地方来的。我们俩是……同泽,嗯。小鹿大夫不用着急,更恶劣的船舱我们都住过,弗拉维尔在这里睡一晚上死不了,你去睡一会儿吧。”

    鹿鸣好奇:“你们还住过更恶劣的船舱?”他以为现在就够难受的了。木制船舱吱嘎吱嘎,又潮又闷还不怎么透光。

    雷欧抓抓头发:“刚来大晏的时候,像这么小一个船舱住六个人。够糟糕吧。还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刚到澳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腌了四个月的ru黄瓜。”

    小鹿大夫在弗拉维尔床边席地而坐,下巴顶着膝盖,两只大眼睛在幽幽的烛光中盈盈发亮:“你们怎么想起来到大晏的?这么远。”

    雷欧苦笑:“这不是……没办法么。海军招募,我们俩打算碰碰运气。运气好的话,算条生路。”

    小鹿大夫歪着脸:“你们也讲究讨海啊?”

    雷欧好像没听明白:“不往东方跑,西班牙跟不列颠一干仗就征葡萄牙的海军。不当海军我们俩出身不行又干不了别的。”雷欧陷入沉思,焦虑地咬指甲,“所以我们就来了。”

    小鹿大夫最近净听新国名了。以前就笼统一个泰西,说白了就是“非常西边的”那个意思。北京花里胡哨的番邦佬更多,小鹿大夫好像下意识就忽略了他们,以前看见也跟没看见一样。原来泰西那么多国家啊。

    雷欧忽然有点尖刻:“没想到吧,我们这帮蛮夷也有挺多国家呢,弗拉维尔讲了,那叫什么横横横,横竖来着……”

    小鹿大夫抠鞋面,跟着思索半天,灵光一现:“连横合纵?”

    “啊对!”雷欧冷丁一拍巴掌吓小鹿大夫一跳,“就是这个。弗拉维尔说我们正在战国时代。”

    小鹿大夫眼睛亮亮地看弗拉维尔一眼:“他很有想法。”

    雷欧哼一声。毕竟第一个学会用筷子嗑瓜子的杰出人才。

    弗拉维尔跟雷欧解释过,套一套的话,罗马帝国时代是春秋,往下各自为政是战国。欧洲可能会有个他们自己的秦,也可能没有。雷欧表示疑惑:那教会往哪里套?大晏又没这个。弗拉维尔当时想了半天:套孔子?

    弗拉维尔在海上漂的四个月里,看完了西班牙文的《中华帝国史》。这个帝国的出现疯了一票人,很明显中华帝国在圣经提出的元年之前就已经存在。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那么中华帝国的人是怎么回事。教廷的汉学家跟民众解释说中华语言可能是上帝教授亚当的那种语言的残存部分,要么就是巴别塔倒塌之前中华人就已经跟其他民族分开了。

    雷欧还要继续解释什么是巴别塔,小鹿大夫听得ji,ng神奕奕非常振奋,让雷欧再继续往下讲。雷欧看着兔子似的小鹿大夫忽闪忽闪的眼睛,略略悲愤:你们差点引发我们的信仰危机却毫不知情,还跟听说书似的要听出个回目来……

    雷欧盘腿跟小鹿大夫一样席地而坐,蓝眼睛对黑眼睛,中间隔着一支微弱燃烧的蜡烛,好奇地摇曳燃烧。只有那一点火光,亮不过船舷外黑如渊薮的无垠连海黑夜。只是这一点的火光,是个必然出现的开始。天边总会出现破晓,阳光慢慢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足够燃烧海洋。

    小鹿大夫和雷欧都不知道黎明将至,太阳初升之前是如此安静。他们聊得很开心,谁都不困,直到船靠莱州港,雷欧口干舌燥。

    “剩下的让弗拉维尔跟你讲,他口才和汉话都比我强。”雷欧一锤定音。

    到莱州之后,雷欧和另一个教官抬着弗拉维尔下船,小鹿大夫跟在后面。弗拉维尔体格不错,熬到教官队营地还有气儿。他不大甘心,只是远远看了蜈蚣船,但也是心里一凛。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船他也见过,顶级配置也就这样。到大晏之前,这个庞大帝国被形容为“一朵上帝的玫瑰”,玫瑰有刺,谁能得到玫瑰?他的祖国葡萄牙跟大晏打得激烈且悲壮,最后不得不低头认输。然而当弗拉维尔出了两广往北走,他发现不光没人知道这场战事,也没人知道他的祖国。

    大晏有理由傲慢。可是所有傲慢的人终有一天会死于傲慢。

    弗拉维尔在高烧的昏迷中,长长吐一口热气。

    到达营地,小鹿大夫忙着照顾弗拉维尔。泰西人不忌讳白色,还觉得白色神圣安详。雷欧根据弗拉维尔的意思,帮小鹿大夫腾了一间空房间坐诊用,想用多少白布用多少白布。葡萄牙教官把火器营里平叛中受重伤的送来,最惨的一个被炸烂一条腿,普通医官只能止血。伤口眼看着恶劣下去,眼看着要败血,医官毫无办法。送来教官队营地是死马当活马医,没别的招了。

    小鹿大夫穿上白袍,戴上口罩,仔细净手,声音庄重威严:“开始。”

    四个教官压着伤员,小鹿大夫果决地进行截肢,一股血jian在白袍上,一个教官的腿一软。小鹿大夫面不改色,分离骨头和r_ou_,缝住血脉,用锯子锯骨头。

    一个教官直接就昏过去了。

    伤员惨叫不出来,哀嚎在嗓子里滚。小鹿大夫咬紧牙关:“我救你,我会救你。”

    弗拉维尔睁开眼,看到雷欧傻乎乎的笑脸:“醒了啊。”

    弗拉维尔嘴唇干裂,雷欧用勺子喂他水:“小鹿大夫救人去了。”

    弗拉维尔闭上眼。

    雷欧笨手笨脚喂三勺水,弗拉维尔摇摇头,不喝了。雷欧搓搓脸:“小鹿大夫真不容易,在船上照顾你一宿,下船就有人送伤员来。我找个四个人帮忙,有个刚晕了被人拖出来。嗬,想象得到小鹿大夫治疗的那个场景。”

    弗拉维尔抿着嘴角微微一笑。他不耐烦雷欧聒噪,打发他去忙,自己睡一会儿。茶瘾有点犯,小鹿大夫又不让喝。半睡半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药箱子哗啦哗啦响的声音,还有小兔子雀跃的脚步声。

    弗拉维尔立刻睁眼,小鹿大夫蹦蹦跳跳进来。他不在雷欧连杯水都不知道给弗拉维尔倒,实在不放心,必须亲自来。

    弗拉维尔看小鹿大夫。眼睛大的人容易显疲惫,英勇无畏的小兔子也是会累的。看神情那人应该救回来了,小鹿大夫脚步都轻快。他检查检查弗拉维尔的伤势,忽然情绪又低落:“我常常想,没有火器说不定就没有这么多伤残。”

    弗拉维尔琉璃似的眼睛安慰地看小鹿大夫。

    “刀伤剑伤好说,火器一炸,人的身体就不知道能剩多少了。我说救是救回来,截肢,病人以后要怎么办。”

    弗拉维尔不知道说什么。

    小鹿大夫趴在床边很认真地设想:“全都禁止用火器怎么样。”

    弗拉维尔觉得他可爱,只是看着。

    小鹿大夫一歪头:“你会讲巴别塔么。”

    弗拉维尔扬起眉毛。

    “你讲一讲。雷欧讲得结结巴巴,我还是听出点意思来。说不定是真的哦,所以我才听不懂你家乡的话,我们之间不了解,互相误会。”

    “误会不了。”弗拉维尔冒一句。

    小鹿大夫疑惑:“啊?”

    弗拉维尔沉默。

    小鹿大夫疲惫至极,下巴颏儿顶着床,眼皮越来越沉。弗拉维尔突然觉得时光很温柔,这样进入永恒也不错。他刚想伸手摸摸小鹿大夫的头发,门口雷欧怪声怪调一叫:“小鹿大夫~”

    鹿鸣迷迷糊糊转头:“什么啊……”

    雷欧从门跳出来,脸上带着诡异凶邪的鹰嘴铁面罩,惊得鹿鸣坐着一蹦跌在地上。弗拉维尔躺在床上字正腔圆喊了三个字:“你大爷!”

    鹿鸣坐在地上看着雷欧的面具发呆。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铁头盔,整个造型是一只乌鸦头,有两只眼睛的位置,口鼻部正好是突出的鸟喙,鸟喙上有整齐的细小洞眼,似作呼吸用。

    雷欧尴尬了:“那个……我想开个玩笑,你吓着啦?”

    弗拉维尔眼睛都红了:“谁让你把它拿出来的!”

    鹿鸣垫着脚伸手去够雷欧的头盔:“这是什么?”

    雷欧声音在头盔里发闷:“殓尸人的头盔,弗拉维尔家祖传。”

    弗拉维尔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鹿鸣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头盔会让他反应这么大。弗拉维尔的伤口再崩开就不可收拾了,雷欧自知闯祸,手足无措用葡语道:“咱们一个船来的谁不知道谁底细?你至于这么激动?”

    弗拉维尔简直爬起来要跟雷欧拼命。鹿鸣伸手掐住弗拉维尔的麻筋:“躺回去!”

    弗拉维尔关节一麻,被鹿鸣制住。两人体型悬殊,仿佛一只小兔子制住一只狼。弗拉维尔用葡语大骂雷欧,鹿鸣更莫名其妙:“怎么了?”

    弗拉维尔万念俱灰。

    他恨这个头盔。做成个乌鸦的样子,站在死神镰刀上,活该被诅咒。他报名参军,就想拜托它,父亲病危临终前让他发誓要带着它!这种如影随形的,无处不在的羞耻感。

    雷欧更加尴尬:“我们两家都是殓尸人,鼠疫一闹我们就去收尸体,政府给钱……”

    鹿鸣点头:“原来你们祖上是仵作呀。那和我们医生还有点渊源。”

    轮到雷欧疑惑:“仵作?”

    鹿鸣很认真地研究起铁头盔,他打开鸟喙:“这里面是……薄荷,艾草,胡椒,还有……”

    雷欧咧嘴:“基本上没有固定搭配,什么东西避味儿塞什么。你知道鼠疫的尸体啥样子……”

    鹿鸣眼神一闪一闪地看着这个铁面罩。不管第一个做出它的人是为了什么,乌鸦是死神的代表也好,殓尸人地位低下的标志也好,甚至单纯的“避味儿”也好,他都是一个天才。

    薄荷清头目除风热,艾草利y气辟风邪,胡椒治五脏冷风破寒除邪。

    就这样罩在口鼻上!

    “我们就想不出来。”鹿鸣很激动,“我们就没想出来!”

    弗拉维尔转过头看鹿鸣举着诡异的鹰嘴头盔又蹦又跳:“弗拉维尔你的祖上太了不起了,简直是天才!比我们还聪明呐!这个头盔借我用几天行吗?我想让师伯和爹爹看一看。会还的!”

    小鹿大夫蹦蹦跳跳去写信,雷欧瞪着眼睛:“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你明白他为什么高兴吗?”

    弗拉维尔忽然笑了:“巴别塔。”

    雷欧震惊:“我连你也听不懂了!”

    小鹿大夫本来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写完信把头盔一块送回京。第二天他走出营地大门,突然看到那么多皮开r_ou_绽惨不忍睹的人默默望向他。

    孔有德的叛乱部队。

    没人管,伤兵自生自灭。

    第78章

    残肢断骨血r_ou_模奄奄一息的人默默地望向小鹿大夫。明明苟延残喘,眼神滚烫得仿佛殷殷祈祷。

    小鹿大夫呆住了。他打算去莱州城里找驿站往京城寄信和鸦嘴头盔,一早出营门,迎面来那么多挣扎着从地狱中向他伸手的人,他们乞求小鹿大夫能拉他们一把。雷欧跟在后面一看也傻了,这么多人?他结结巴巴:“小小小鹿大夫怎么回事?”

    鹿鸣迅速冷静下来:“不知道,也许有人告诉他们我这里可以给他们治伤。雷教官,我不去城里了,麻烦你找人帮忙,把他们抬进来。”

    雷欧头皮一炸,他就算是番佬也知道那些都是叛军,全世界叛军的下场都一样,不被清算死是好的,哪有就这么找上门来的!他们葡萄牙教官队也是正规军!雷欧难得ji,ng明一把:“我去那什么,请示请示弗拉维尔,他是领队。”

    小鹿大夫点头:“拜托了。”他转身回营房放下信和头盔,背起药箱,一溜小跑奔出营地,查看伤势。

    雷欧跑进弗拉维尔房间,弗拉维尔正在想办法刮胡子,他不能原谅自己胡子拉碴地面对小鹿大夫。雷欧一愣:“你起来了?”

    弗拉维尔一手扶着墙一手利索地大刀阔斧刮脸:“马上就好,你不要声张,小鹿大夫不高兴。”

    弗拉维尔一贯贪靓,不过雷欧现在顾不上这个:“今天一早上,营地门口围了一群伤兵,孔有德叛军的伤兵,还不少,小鹿大夫非要抬进来,怎么办?”

    弗拉维尔胳膊不能抬起很久,刮两下歇一会儿:“那就抬进来。”

    雷欧着急:“那是叛军!你忘了咱们在海上怎么处置叛军了么?一刀杀掉都是仁慈。为什么要收留叛军?”

    弗拉维尔很平静:“小鹿大夫说要收治,就收治。”

    雷欧眨巴眼睛看他:“那些长官们问起来怎么办?”

    弗拉维尔研究中华帝国比他老道ji,ng深,他琢磨不明白的弗拉维尔全明白。连他都知道山东不仅仅是经过一次叛乱,更是一次政治斗争。宗政长官人不在山东,他的嫡系们把山东收拾了底朝天。教官队是外乡人,超然了,没掺和。孔有德部队的残余,宗政长官不发话,其他人装不知道,伤兵们有眼色的自己找个地方死。也是山东安逸太久了,太久没经历过战事了。搁以前根本不会有“伤兵”出现,基本全歼。中华人自己花几千年制定一套游戏规则,他们这些番佬真心是只明白个屁。然而中华人也有个好处,从来不拿这一套游戏规则为难外乡人。所以弗拉维尔淡淡道:“装傻你不会啊?”

    雷欧吞咽:“那倒是容易……可是那么多人要花钱的……”

    弗拉维尔终于把自己收拾光鲜,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雕刻大师的杰作。他洗把脸,咬着牙扶着墙慢慢走到窗边。弗拉维尔的窗能看到远处军营大门的栅栏。穿着白衣的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半跪在地上检查溃烂的伤口,清晨带着露气的阳光清亮地笼在他身上,就像……神赐予的荣耀。

    医生是最接近神的职业了。弗拉维尔以前从不会这么想。

    雷欧当然不是真傻,他十分犀利地问了个问题:“这些伤兵是怎么挪到咱们军营门口的,他们几乎都动不了……”

    弗拉维尔还是很平静:“小鹿大夫不关心,那咱们也不用关心。”

    雷欧执行弗拉维尔的命令。他吩咐教官们出来准备几个空营房,然后去火器营叫了个管帖,领着一队五十人来搬伤员,最后翻了翻火器营和教官队的军资,翻出来一点点白布,不太够。

    买白布得要钱,招募煮白布的短工要钱,这还没算上药材,煎药的,照顾伤员的。小鹿大夫头一次知道掩埋尸体其实也是花销。雷欧一五一十把预算报告给小鹿大夫,小鹿大夫正半跪在地上检查一个人的残肢。那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包着止血,完全化脓,一打开伤处,那股腐烂的腥味冲得雷欧眼前一花。

    ……他好像看见蛆了。

    看上去纯净清洁的小鹿大夫什么反应都没有,用他温柔的眼神安慰伤员:“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火器营的人终于把伤员搬进教官队营地,葡萄牙教官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平时和晏军其实没什么来往,为什么晏军伤兵突然就都来了?城里其他医生呢?

    雷欧威严地摇摇头,用葡语吩咐:“弗拉维尔说了,咱们装傻。”

    小鹿大夫把荷包底朝天往桌上一倒。出门前母亲塞了不少钱,他没怎么花。他趴在桌子上心里难过。他明白为什么登州医药院办不下去了。医药院平时靠登州医学会筹款维持,军队有伤兵或是官府要办什么施药的惠民措施都要另给钱支持。他一到登州就大手大脚地花销,登州医学典籍能忍他那一段时间也是看在宗政将军的面子了。

    小鹿大夫一攥拳,既然如此,马上进城。他要了一辆马车,直接进城去找莱州医学典籍。登莱之战时莱州医学典籍许老先生对他很客气,也许去求求他有用的?

    许老先生压根没见他。

    许家算是个医药世家,称不上巨富也差不多,门庭阔气,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干坐在空旷的正堂中,守着一碗冷茶。

    许久之后,小鹿大夫起身,对着许家正堂高悬的匾额“医药有功”深深一揖,告辞离去。

    小鹿大夫孤零零的身影一消失,许家长子许珩从暗中出来。小鹿大夫等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小鹿大夫给“医药有功”的匾额长揖,他就站在正堂抬头往上看。看了很久,许老先生才慢慢出来。

    许老先生出来,许珩还是仰脸,未免不悦:“看什么呢。”

    许珩放下目光:“看‘医药有功’。”

    许老先生在官帽椅上坐下:“看出什么来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记得幼时父亲您告诉我,治病救命,只是医药之功,人无功,人贵在有心,有心则可借医药之功。人无恒德,不可为医。”

    许老先生慢条斯理喝茶。

    “孔有德叛乱,父亲让儿子去襄助小鹿大夫。多谢父亲高瞻远瞩,让儿子看到如此ji,ng妙的医术。小鹿大夫的方法的确可以救人,小鹿大夫也是可以救人的人。”

    许老先生把茶碗一放:“有话直说吧。”

    许珩握紧双拳:“所有医家都不收治街上的伤兵,父亲也不收治。小鹿大夫既然肯收治,父亲不如帮个忙?”

    许老先生沉默良久:“你知不知道这些伤兵,是怎么回事。”

    “叛军嘛!”许珩声音突然拔高,“就算是叛军,等宗政长官回来了,要杀要处决都有军法。咱们做大夫的,放着他们伤处活活溃烂死,难道是本分吗?”

    许老先生根本没看他。

    许珩据理力争:“父亲,疡科平时挂碍最多,风俗伦理,全都缠着医生的眼和手。这么许多年了,疡科几无ji,ng进,儿子几乎没有见过一次真正的伤患!这次如何不是一次机会,跟着小鹿大夫校正疡科许多偏误?”

    许老先生动气:“谁碍着你行医治病了?非要跟着去治叛军?”

    许珩咬牙:“父亲,灵枢经中说‘夫八尺之士,皮r_ou_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中骨骼脏器各种尺寸均有记载。反而是战国时代到如今近两千年,疡科解剖之术可有丁点进步?儿子行医数年,缝合刀伤机会都罕有,更别说可以‘解剖视之’!”

    许老先生不轻不重一拍桌子:“放肆。”

    许珩真的是决定放肆一回了:“自幼父亲教导儿子背大医ji,ng诚,儿子决意遵循父亲教导,践行对药王的誓言,所以离家几天,父亲不要责怪。”

    许珩站在院子里,深深长揖。揖医药有功,揖自己的老父,转身就走。许老先生面上不见喜怒,对着小鹿大夫留下的茶碗出神。许夫人这时候才敢出来:“老大这就走了?你也不拦一拦……”

    许老先生手指敲在扶手上。许珩默默观察城里乞讨乞求救治的伤兵很长时间。这些是运气好的,能撑到进城。还在城外的,早烂透了。

    “你不懂。”

    许夫人心疼地嘟囔:“老大性子倔,你就帮帮小鹿大夫呗,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会找找到小鹿大夫了……”

    怎么找到的?许珩送去的!

    许老先生长长一叹。

    许珩一撩前襟,抬头挺胸,走出家门。家门口早等了几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许珩道:“既然诸位都决定了,咱们这就去。”

    小鹿大夫返回教官队营地,继续趴在桌上。人手不够,钱也不够。他心里想家,想得心里一抽一抽地酸痛。他听见很吃力的脚步声,泰西靴子,底子很硬。一只手缓缓放在他肩上。小鹿大夫在袖子上狠狠蹭蹭眼睛,抬头一看,弗拉维尔。他一着急,眼泪就下来了:“你怎么起来了?”

    弗拉维尔微笑,声音沉而柔和:“营地都在忙伤员,我来看看你。”

    小鹿大夫吞咽一声,平稳声音:“哦,哦……给你们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对不起哦……”

    弗拉维尔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你不要难过,我们帮你。”

    小鹿大夫看到弗拉维尔琉璃的眼睛,心情略略好些,勉强一笑,笑出个鼻涕泡:“谢谢……”

    弗拉维尔很认真:“我是说真的。教官队和宗政长官关系不错。前领队和他是好友。等他回山东,我亲自去求一求他,说不定能行。”

    “你们真的帮了大忙了。”小鹿大夫很沮丧,弗拉维尔也实在太乐观了。

    弗拉维尔还是笑:“我们在海上漂了四个月。你没见过一望无际的海面,那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蛮荒。乐观一点,总能到岸。”

    小鹿大夫抿着嘴点头,心里下决心干一件大事。不就是求情么,直接写信给王修要钱!

    营地门口一阵喧哗。雷欧一脸汗跑进来:“小鹿大夫,有人想见你。”

    小鹿大夫严肃看弗拉维尔:“你回去躺着。”他走向军营大门,门口站了个高大的年轻人。不是许珩么,跟着自己一起料理过登莱医药院,自己刚刚从他家出来。

    “小鹿大夫。”许珩表情从来都很严肃,“我们带了些钱,来帮忙。”

    “我们?”

    许珩一闪身,后面站着一队年轻人。莱州医学会医药世家的年轻人,跟着小鹿大夫穿过白袍子。

    “小鹿大夫,我们几个,是来请罪的。伤兵是我们送来的,一是我们仰慕小鹿大夫的为人和医术,二是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不能放任伤员死在街上,又想不到更好的地方。第三,我们想继续跟着小鹿大夫学习清创养护之术。”

    许珩和那几个年轻人对小鹿大夫一揖:“多谢小鹿大夫教导!”

    鹿鸣ji,ng神振奋:“那便进来帮忙!”

    弗拉维尔当然不听话,他坐在窗口,看小鹿大夫指挥着一帮年轻人忙进忙出。雷欧领着罗林进来,今天够他忙的:“登莱之战时我让罗林接替你去送信,回来了。”

    弗拉维尔碧波千顷的瞳仁目不转睛:“哦?”

    雷欧抹把汗,把弗拉维尔的椅子调个方向。罗林风尘仆仆,刚刚领着一只船从澳门送了一些武器来。斑鸠铳二百门鸟铳一千门藤牌五千张刀一千把,长短枪各一千杆——叛乱早平了。罗林神情诡异:“弗拉维尔,我们在海上遇到十八芝了。”

    弗拉维尔倒是吓一跳:“十八芝抢你们了?”

    罗林捏着帽子,低声道:“没有,还护送我们穿过舟山群岛。”

    海上的确是纯粹的蛮荒。葡萄牙从澳门心急火燎往山东送火器,没走多远撞上十八芝教训一艘不守规矩的西班牙货船。船体被火炮轰得倾斜下沉,海面一片血。罗林一看十八芝的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那艘十八芝的船桅杆上站着个体格修长的年轻人,非常潇洒地向他一挥帽致意。罗林牙齿打颤,祈祷千万别真的碰上曾芝龙,那绝对死无全尸。十八芝的船反而没有为难他们,甚至一路护送,直到舟山。舟山那边的海盗见十八芝的船,根本不敢靠近。

    弗拉维尔捏鼻梁:“十八芝没为难你们就好。”

    罗林叹口气:“救上来个西班牙船医,竟然真的是个医生不是理发师或者屠户冒充的,可惜死在半路上了,尸体没法留。”

    弗拉维尔仰头靠在椅背上。窗外暮色沉沉,小鹿大夫清亮的声音在晚风里十分温柔,弗拉维尔心里却冰凉一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十八芝没跟他们葡萄牙海军动手,那三个字足以令弗拉维尔脊背发寒。

    曾芝龙。

    第79章

    弗拉维尔太阳x,ue被“曾芝龙”三个字刺得突突跳,闭着眼往后仰着,缓了半天,睁眼再看,罗林还站着。

    “怎么了?还有事?”

    罗林觉得弗拉维尔现在不适合特别烦心,但是不说又不行:“我……听澳门驻军说,荷兰人好像想登陆大晏,进广州……”

    弗拉维尔猛地往前一倾身子,抓着椅子扶手瞪着罗林:“你说什么?”

    罗林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荷兰人想进广东,在广东划块地,跟咱们的澳门一样……”

    弗拉维尔差点站起来,胸口剧痛一锤把他打回座位:“他们不是有台湾了么!”

    罗林只好解释:“消息并不确切,但是他们有在广东政府看到荷兰人……”

    弗拉维尔捏着鼻梁,喘息非常剧烈,不知道是痛得还是气得。雷欧问罗林:“大晏的官员什么态度?”

    罗林苦笑:“这个真不知道。”

    弗拉维尔扶着椅背站起来:“雷欧找些布条来,帮我把伤捆一捆,捆紧一点。我要去见莱州的陈佥事。”他又看罗林:“你带回来的火器呢?”

    罗林愣愣:“还在船上,等卸货就入库。”

    弗拉维尔一拍桌子:“入什么库!送去莱州衙门!”

    罗林不干:“那是咱们的祖国援助咱们的……”

    弗拉维尔喘气越来越沉:“是葡萄牙友好支援大晏。我去见莱州府陈佥事,你去码头监督卸货,马上卸马上送去。”

    罗林还想争辩,弗拉维尔一竖手指:“立刻去办,这是命令。”

    罗林只好回答:“是,希望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上尉。”

    雷欧目送罗林气冲冲离开,手里拿几根布条,小心地捆弗拉维尔:“紧吗?”

    弗拉维尔咬牙切齿:“那帮荷兰红毛鬼!”

    雷欧沉默很久,才道:“弗拉维尔,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句说的是汉话?”

    弗拉维尔穿上制服,戴上帽子,整理帽檐和羽毛,看雷欧一眼,没有回答。

    小鹿大夫忙着伤患。许珩带来的青年们都是医学世家子弟,比小鹿大夫的从属官还好用,一点就通。小鹿大夫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焦虑。

    他们和自己一样焦虑。医学几乎停滞不前。千年前即有解剖人体观测骨骼脏器,以及摘取脾脏的记录,宋时有解剖图录《存真图》,至今为止却遇到诸多阻滞。道德伦常禁止毁伤人体,亵渎死者更是天理难容。疡医治病全靠经验,经验跟不上就靠病人的运气。血脉经络脏腑,家中长辈有时都含糊其辞。脉象并不能说明一切问题,难道就没有更直观的,比《存真图》更准确的研究方式吗?年轻人们无法无天的求知欲逐渐逼近危险的禁区,小鹿大夫的横空出现让他们倏地看到希望。

    小鹿大夫自幼跟着父亲在边疆轮值,什么惨相都见过,他们这些困在家中的根本比不了。许珩是医学会年轻一辈里说话作数的,大家蠢蠢欲动,他当即一拍板:既然如此,当不辜负大好光y。

    许珩出来家里还算平静,小鹿大夫还瞧见个眼角乌紫一片的,似乎是给家里打出来的。不管怎么说,这些年轻人带来的钱还是不够,必须再想办法。小鹿大夫决定晚上就写信给王修求援。

    眼下有个伤兵是腿骨折错位,好像压到经脉,需要把骨头掰开重接。许珩摸着断骨不能确认,请小鹿大夫来看。小鹿大夫其实也不能十分确认,正骨最怕损伤大经络,只能靠手感。病人腿部肿胀,根本摸不出什么来。小鹿大夫满头汗,许珩叹气:“有个明确的图解就好了。”

    忙到下午,想起来回去看弗拉维尔一眼,结果人根本不在。

    小鹿大夫气得打转,一个葡萄牙教官看见他,认得这是小鹿大夫,并不阻止他继续在弗拉维尔房间中打圈儿。小鹿大夫逮住他,使劲把大高个子往下扯。小鹿大夫小手不大,劲着实不小,教官不得不弯腰:“您好,医生。”

    “弗拉维尔呢?”

    “出去了。”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去哪儿了?”

    教官非常温和地微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领子被人扯着:“似乎是中午出去的,去找莱州的行政长官了。”

    小鹿大夫一看外面日头西沉,心也跟着往下沉:“出去这么长时间了?”

    他不要命了他!

    弗拉维尔去找的莱州陈佥事,和葡萄牙教官队比较亲厚,现在莱州缺最高领导,陈佥事做主。弗拉维尔很惊异,平时一点没看出来陈佥事是宗政鸢的人,隔了十万八千里。陈佥事看着弗拉维尔乐呵呵:“索教官来啦。听说你受伤,本来该去探望的,你看看我这里这些事,这几天实在不得空。”

    弗拉维尔非常诚恳:“我知道你们很忙,平息叛乱非常牵扯ji,ng力。我的祖国葡萄牙本来希望能帮助大晏,从澳门运来一船火器,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不过这也说明晏军的战斗力以及宗政长官的行政能力非同一般。”

    陈佥事一团和气:“索教官客气了,贵国也客气了。”

    罗林在码头等着卸货,好不容易才轮到葡萄牙的船,卸了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往莱州府运。卸货期间来了两艘巨大的蜈蚣船,吃水之深吓着罗林。原型的葡萄牙海军多桅船没有这么大的,罗林心里有点泛酸。西班牙用葡萄牙的多桅船横行霸道,大晏干脆把葡萄牙的船给改大了。都欺负葡萄牙!

    从船上下来一些人,似乎有军人和平民。罗林忙着监督卸火器,实在是无暇顾及。从船上拿下一只黑色牛皮大背包,似乎是那个死在半路上的西班牙船医的。罗林也没多想,把背包往一辆马车上一塞,拍拍手。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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