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富贵一品锅,以鲜鸡火腿海参汤做底,鹿筋、猪肚、鸽蛋、瑶柱等主料配以笋菇煨制,原本主料中还有一味鱼翅,徐以方管厨房之后,鱼翅就从餐桌上绝迹了。谢茂的厨艺也不算太坏,配料的冬笋、冬菇都被他换成了随身空间里种植的产品,下锅就鲜香扑鼻,味道直接上了一个档次。

    岳云、昆仑和常燕飞都识货,都准备等这一锅汤转到面前就下手,这会儿都等着徐以方分菜。

    童画则悄悄扯容舜的袖子:万一很难吃怎么办?一定要吃下去吗?

    容舜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不好吃都给我。

    徐以方分好汤,各人一一从转盘上端走。童画吃了一口,眼神就亮了:舜哥,舜哥。

    容舜禁不住好笑,把面前自己那一碗汤也放在她面前:慢慢吃,还有呢。好大一锅。童画自从怀孕了就贪吃,什么都想吃,吃两口又觉得没味,容舜也是挺发愁。

    谢茂心细,见状问道:怎么,童小姐此前胃口不好?

    容舜解释说:胃口挺好,什么都爱吃。不过,吃几口就觉得口淡又不想吃了。

    待会带点新鲜蔬果回去。菜食佐餐,水果吃着开胃,熬点果酱也行。谢茂随身空间里一大堆吃食,平时都会给家里送。然而,童画是个典型的垃圾宅少女,最爱吃零食外卖,反倒没怎么沾上光。

    容舜连连称是。

    家里长辈都很有分寸,没有人数落童画饮食习惯不好,只朝她笑一笑。

    徐以方开始憧憬有了孩子的美好时光,明里暗里催促容舜和童画婚后搬过来住。

    容舜和童画工作都很忙,童画怀孕之后已经不再出现场任务,但是,像她这种天才级别的技术人员,不工作显然不现实,大多数时候童画都背着PAD或者笔记本,随时都能给公司提供技术支持。

    真正忙起来了,很可能十七八个小时连续在线,遇到伦敦那种情况,强撑着几天不下线都很正常。

    让童画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根本不可能。

    容舜已经托宋老太太找好了几个保姆,都是育儿与教育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只是宋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他也不忍心让老太太再帮着看孩子,于是打算和童画轮班,夫妻俩和保姆专家合作育儿。

    徐以方眼界学识修养都很高,品格更让人景仰,看她对石慧和刘奕的照顾就知道,她对孩子非常有耐心,也是真的喜欢孩子。如果徐以方能帮忙看着孩子,那当然是最好了。

    童画和徐以方相处这段时间以来,被徐以方迷得神魂颠倒,觉得徐以方样样都好。

    徐以方肯帮她带孩子,她感觉简直是天上掉陷阱。

    容舜却只是客气地笑,并不敢搭腔。

    宿贞不开口,容舜哪里敢说搬过来住的问题?

    童童生产还有几个月,年后我让人把后面那栋楼收拾出来。宿贞吃着徐以方做的金丝煨火腿,神色淡淡地,似是带了一点笑,又叫人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绪,搬不搬回来住,你们再考虑。总不能让童童在外边坐月子。

    容舜和童画也不在乎这个。老宅规矩大,确实不会让没举行婚礼的未婚媳妇住着坐月子,但是,对育儿毫无经验的小两口也没打算自己照顾。他们已经在容氏旗下最好的月子中心定了豪华王后套餐,从头到脚什么都预备妥了,童画对月子中心十分好奇,一心一意要去体验。

    现在宿贞开口要童画回家坐月子,容舜想起童画对月子中心的好奇,就琢磨怎么拒绝。

    对,妈是很重要。但是,生孩子的是老婆,当然老婆怎么开心就怎么来。

    只要徐以方能帮忙带小孩,叫童画在家里生孩子她都愿意,也不等容舜斟酌字句拒绝,她已迭声答应下来,满脸带笑:谢谢妈!谢谢阿姨!

    谢茂和衣飞石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宿贞所谓后面那栋楼,方位和他们住的隔壁栋差不多,一东一西罢了。不同的是,他们住的别墅最先是充作办公用,住了不少职员,后面屋子装修好了则一直空着,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前年徐以方搬进来之后,家里属于宿贞的空间变窄,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宿贞吩咐把家里属于容锦华的遗物整理好,打包搬到了后面的楼里。

    那时候谢茂与衣飞石才知道,后面那栋楼里摆放的全都是容锦城的遗物。

    她和容锦华同居时的床铺,饭桌,沙发,容锦华的办公桌,笨重的电脑,打字器,甚至还有容锦华用过的电话,存折,钱夹子这么多年来,她搬了几次家,始终没有丢掉任何容锦华的遗物。

    哪怕她对容锦华表现得极其决绝,从容真心地接纳了容舜,谢茂都不认为她真的不爱容锦华了。

    那栋屋子里被保存得完好无损的遗物证明了一切。

    就在一个星期之前,宿贞的助理还带着钟点工去后面楼里做了打扫,预备过年。

    倘若宿贞真的不爱容锦华了,留着丈夫的遗物不难理解,专门安排人定时去打扫又算怎么回事?须知道那栋楼里的一切没有装箱打包,而是照着旧居格局,一一摆放整齐,仿佛一直等待着旧主归来。

    现在,她打算丢掉从前那一切了吗?因为容锦华要去轮回了?

    两位太太,老板,诸位,岳云端着酒站起来,新年快乐。我先回杭市,父亲唤我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都满饮送他。

    徐以方起身给他找准备好的礼物,保姆助理都在偏厅吃饭,谢茂亲自帮着徐以方提了大包小包出来,徐以方给岳王庙准备的节礼除了各样干货、药材、上好的香料,还有能摆一桌酒席的菜肴。

    怕被外人听见了觉得奇怪,徐以方小声跟岳云说:给岳爷爷带好。

    岳云连忙施礼:是。云代家父谢过太太。

    一桌人都起身送岳云出门,石慧还给他送了件手工小礼品,是亲手做的手套。

    岳云一边道谢揣好手套,一边觉得尴尬,你们别送了行不?我提着这么多东西呢。原本我只要找个没人的地儿,咻地就回岳王庙了,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又隆重地送我出门,是打算让我坐飞机呢还是坐高铁?要不要给我派个车啊?

    大门拉开。

    岳云:

    衣飞石、容舜:

    徐以方:???

    宿贞目无表情。

    一直徘徊在门口不敢敲门的容锦华,在台阶上坐着。

    他的面前堆着一捧雪,雪上插着几支香。

    屋内吃得热火朝天,容锦华也在吃点燃的香,假装和屋内的老婆儿子一起吃了团圆饭。

    知道宿贞耳朵灵,他小心翼翼地没发出多余的动静。一边吸着香,一边听屋内桌上大家聊天。

    他听徐以方主持家宴和各人聊天说笑,心里还怪徐以方话多:你少说几句话,让贞儿说话呀!

    衣飞石一如既往地话少,给徐以方捧场的通常都是常燕飞和童画、石慧,顺位下来第四多的,居然不是谢茂,而是宿贞!这让容锦华也挺意外,贞儿和谢茂的妈妈关系这么好?

    后来宿贞说,要把后楼收拾出来给容舜和童画住,容锦华心中特别感动,贞儿对我儿子真好。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宿贞对他的爱。在容锦华的心中,宿贞永远都会爱他。

    他听见屋内一桌子人送岳云出来。

    他故意没有离开。

    他太想宿贞了。

    贞儿。容锦华上前一步,想要拥抱。

    谢茂都没眼看。

    果然,下一秒,容锦华就飞了出去,砸在雪堆里,鬼魂没有重量,连一点儿雪花都没砸起来。

    徐以方连忙捂住石慧的眼睛:外面冷,咱们进去吃饭。

    对对对,你们都快进去吧,屋里暖和。我先告辞了。岳云也顾不得大包小包提着的东西了,快步朝着庭外走去。管他坐飞机坐高铁,我先走了。

    不止几个小辈跟着徐以方回了屋内,连宿贞也目无表情地准备进屋。

    容锦华爬了起来:贞儿

    我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不要再谈其他。宿贞说。

    我马上就要去轮回了。这是我在世上过的最后一个年。我想跟你,跟飞儿一起过。说起来你可能觉得很好笑,我想带你和飞儿去游乐场,我们还能看个电影,就看飞儿拍的《岳云传》好不好?我连票都买好了。容锦华满脸含笑走过来。

    他以魂体的状态在烟水世界存活了十多年,宿贞已徐娘半老,他的模样却依然停留在最好的年华。

    因与宿贞决裂,他魂体乌黑的头发因心境衰老变成了花白色,然而,站在宿贞面前,他依然年轻得过分,眉眼带笑的模样,像极了当初宿贞最钟爱的样子。

    对着这张熟悉的脸,宿贞有些恍惚。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容锦华了。

    容锦华死了十多年,她一直在梦中与丈夫相见,可是,当容锦华回来之后,她就不做梦了。

    梦醒了。

    我说得不够明白吗?宿贞格住容锦华朝自己伸来的手,再来找我,你就没命去轮回了。

    夫妻数年,容锦华能听出宿贞说的是真话。

    他很意外地看着宿贞:贞儿,我以为你已经不生气了。

    宿贞和容舜相处得很好,今天吃饭时还邀请容舜带着妻子来家里住,母慈子孝的模样,哪有半分计较?容舜如今在特事办任职,常常和容锦华在一起,父子俩就会聊起家里的宿贞。他知道宿贞替容舜张罗婚事,照顾未婚妻如果不是深爱自己,宿贞和容舜又没血缘关系,怎么会对容舜这么好?

    他是宿贞的丈夫,是容舜的父亲,因为他的存在,宿贞和容舜才能成为一家人。

    如果不认同他的身份,宿贞完全没必要对容舜好吧?

    你以为我在闹脾气?宿贞不觉得可笑,她心中隐约有一丝悲哀,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没有想过能回到从前。贞儿,每件事都有代价,我做了一件你无法原谅的事,我从来不曾奢望得到你的原谅。你说要分手,这么久了,我没来找你,缠着你我要去轮回了。容锦华说。

    他轻轻握住宿贞的手腕,看着她的双眼:也许下辈子再见,你还能认识我。可是,我不会再认识你。轮回之后的我,不知道前世自己是谁,不知道前世曾爱过你,不知道前世和你相处的一切。

    你今天见到的我,不会有明天。容锦华声音很轻,眼神温柔。

    宿贞看着他深情的双眸,缓缓摇头:你错了。

    我想了很久。宿贞再次挣开他的手,拒绝他的亲近。

    我们的问题不在于容舜。他的身世确实曾让我很痛苦,我对你愤怒,怨恨,因为你羞辱了我。

    但是,后来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我们对彼此的不了解。我爱你什么呢?你年轻漂亮的皮囊?你所受到的开明教育?你对人的热心豪爽?你对我的崇拜热爱?你又爱我什么呢?总能替你解决问题?总有新奇有趣的把戏?能陪你玩儿一辈子?

    容锦华不解地问:这不对吗?

    如果你没有死得那么早。宿贞说,这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对。我们能怀着对彼此的新鲜倚赖,慢慢地包容理解对方,当感情足够深的时候,你发现爱人的不足也已经迟了,你会包容他。

    你在我最爱你的时候死了。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心里想着的,全都是你的美好。

    哪怕你根本不是那样,我也会把我所认为的一切美德强加在你身上。

    你死了,我是你的遗孀。你每天早上八点二十五分到公司,是因为我八点钟要去郊外采气,你送我之后到公司,恰好就是八点二十五分我说那是因为你勤于公事,所以每天都提前三十五分钟到公司,谁会觉得我在瞎说呢?

    我太爱你了,那种爱会在失去的悲伤中蒙蔽人的双眼。我越爱你,对你的思念越多,你在我心目中的影子就越不真实。我爱的不再是真正的你,而是一个没有缺憾、完全照着我臆想存在的完美丈夫。你一定爱妻如命,一定把我和儿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聪明勇敢,孝顺体贴,有着所有美德。

    可你不是啊。宿贞眼神渐渐地变得真实,仿佛从梦中醒来。

    从伦敦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爱的那个人。

    你死了太久了,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因思念而美化的影子。它们被糅合在了一起,贯穿在我所有因思念而痛苦的生命中。

    我爱容锦华,爱的是我记忆里想象中的容锦华。

    不是你。

    你不聪明。所以你成了弃子,死在海外,受了十多年折磨。

    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在乎我和儿子。最危险的时候,你选择了留下,不是跟我一起离开。

    最可笑的是,你弄出来一个私生子。

    容锦华,你不了解我,我也从不了解你。我们都只看见了对方最光鲜美丽的一面,不知道对方心里的奇思妙想。我将你想得太美好,你将我想得太不堪。撕下臆想的面纱之后,谁都不能接受现实。

    这一回,我说得够明白了吗?宿贞问。

    早在伦敦之时,宿贞就发现了自己的问题。

    也许在十多年前,她爱的是真正的容锦华,经历过十多年的思念美化之后,她其实已经忘了现实真正的样子。莫说这长达十多年的分离中,容锦华也在悄然改变,就算容锦华原地不动,宿贞对他的爱慕也已经彻底荒腔走板。

    宿贞和容锦华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容舜。是时间,是爱侣间的生离死别,是宿贞长久的思念。

    和容锦华决裂之后,宿贞平静地过着日子,偶然遇见了容锦华,她的态度也很冷静,客气得像是见到了同盟。因为她根本就不承认这个人是容锦华。

    她把她深爱的容锦华埋藏在心中,她依然留着容锦华的遗物,怀念着想象中的爱情与爱人。

    我爱的人,不是你。

    容锦华静静地听她说完,看见她眼中隐隐的泪水。

    原来如此。

    他用手在花白的发间轻轻拂过,短发重新变得乌黑柔软,充满了年轻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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