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凤没有出面打圆场的意思,莫名其妙开了局的不杀只得硬着头皮收拾残局:依我一点愚见,恐怕也不至于吧?主上家法虽严,从不苛责滥杀。这么多年过去了,九幽底下有变化也是人力不能及,主上他是讲道理的人,咱们好好和他解释

    灰连连给他使眼色:别说了!

    不杀却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干嘛这么杀鸡抹脖子地让我闭嘴?我哪儿说错了?

    伏与宠的争执本就不在当下,而是数日前衣飞石剑刺太凤之时。

    宠认为太凤命在旦夕,一句话答不好就会被衣飞石刺死,出面祸水东引釜底抽薪是必要的营救。伏则认为衣飞石不可能真的杀了太凤,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掀了底牌,实在太过冲动不理智。

    现在不杀一口一个主上从不苛责滥杀,主上是讲道理的人,话里话外都像是站在了伏那一边。

    他是没觉得自己站了队,这话听在宠的耳朵里哪里还能善了?关你什么事就站在伏那一边,还替伏出面指责我反应太激动、行事太冲动?伏和宠是势均力敌的旧友,这两人吵嘴时,太凤都不吭声。不杀资历浅,根本没人想过他会插嘴。

    正打算和伏辩个是非清楚的宠相当意外,他原本靠窗打坐,霍地起身走到不杀跟前,一把揪住不杀的领口,恼羞成怒地训斥:我在主上门下修行时,你八辈儿祖宗都还没投胎呢!你也配和我说主上?

    这口吻太过严厉倨傲,一句呵斥出口,不杀带了一丝和事佬浅笑的脸色倏地变得冰冷透彻。

    再是资历浅,再是客气声一称晚辈,不杀也是正儿八经的阴庭鬼将。宠有朝服白骨笏,他也有朝服白骨笏,大家同殿为臣,品级不比宠低,修为不比宠差,缺的无非是一点麾下势力和资历罢了。

    仗着早出生几年,就敢如此欺我?不杀眸光幽冷,手中的刻骨刀缓缓吐出灵光,眼看就要成型。

    灰与控弦连忙上前拉架:好说好说,不能内讧。

    内讧二字触及了宠心中的底线。前几日两军对阵时,宠才用这话训斥过伏。

    帝君早逝,刘帝君也已经死去,能够辅佐主上的力量就剩下这么点儿了,不好好保存生力,却要互相杀伐自损实力,帝君在天之灵,如何能够安息?

    宠慢慢松开紧揪不杀不放的手,将他被揪得皱起的领子缓缓抚平。

    不杀眼底的杀气却未消失。

    你说打就要打,说不打就要停手?真当我是你小老弟?!

    不杀。控弦握住不杀即将出刀的手,将已然变成深蓝色的刀光堵在了指掌之间。

    不杀森冷的眸光与他碰了一下,逐渐柔软下来,僵持在手中的刀光才幽幽散去。

    一场内讧终究被摁了回去。

    宠转身不再和不杀纠缠,行至伏面前,二人双目相对。

    主上确实从不苛责滥杀,不过,你我都很清楚,那是在与君上无涉的情况下。凡事涉及君上,谁碰谁死。你是真认为主上不会杀了太凤,还是早就想让太凤死了?

    这句话说得人浮想联翩。其余三个资历稍浅的鬼将都竖起了耳朵。居然还有内情?

    可惜,不等伏回答,一直沉默的太凤霍地转身,摔门而出。

    这八卦是听不成了。

    伏冷冷道:小人之心。

    灰听见门外异动,侧头撩开窗帘看了一眼,疾步前行:主上回来了。

    一众人皆起身出帐迎接。

    太凤本就在外边,此刻已经迎了上去,正在与衣飞石叙礼。

    衣飞石神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太凤跪在他身前,宠心中就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正待加快脚步迎上去,玉翡剑已刺透了太凤的肩膀,将太凤钉死在阴晦湿冷的死土之上!

    主上息怒!宠仓惶前扑。

    玉翡剑竟然分出第二道剑光,从宠的左肩上穿过。

    宠听见自己身躯结结实实匝在地上的一声闷响,肩头剧痛麻木,浑身经络被痛楚所麻痹,以至于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就这么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刹那间,宠身边的鬼将们也躺了一地,个个肩上都插着一柄玉色温润的玉翡剑。

    这动静惊动了不远处扎营养息的鬼卒们,不杀麾下的鬼校离得最近,反应最快,第一时间带着鬼卒冲了过来。他们这样大规模地急奔又惊动了附近营盘的鬼校们,即刻跟着带兵尾随而出,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就有大批兵卒杀至。

    衣飞石仿佛根本没看见围上来的鬼卒校尉,反倒把躺了一地的鬼将们吓得够呛。

    这要是底下人不懂事冲主上射了一箭

    弃刀卸甲!不杀浑身麻痹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地上怒吼,都跪下!

    他的心腹鬼校千莺得令一愣,拦住了背后鬼卒,再次确认不杀并非玩笑之后,千莺犹豫片刻,弃刀于地,卸下战甲,隔着三十尺远的距离,屈膝跪下。

    尾随而来的各鬼将麾下士卒也都很困惑,迟疑着看自家主将的脸色。

    有不杀先例在前,其余鬼将纷纷呵斥部属卸甲跪地,不得无礼。

    衣飞石依然不曾在意跪了满地的鬼卒校尉,径直走到宠的身边,一手拔出刺在宠肩头的玉翡剑。

    宠才感觉到肩上的麻痹缓缓消失,一缕锋芒抵在了他的眉心上。玉翡剑剑尖有锋芒吞吐,宠的额间瞬间就有淡淡的鬼修异血淌出,若是剑锋刺得再深一些,紫府必然破碎。

    徐莲在何处。衣飞石问。

    宠面露惊讶之色,似乎怎么都想不通他会问这个问题:主上,帝君已经不在了。

    生死册与黄泉白骨笔倏地飞出,远远地悬浮在空中。

    有此证伪之宝,衣飞石再次询问:徐莲在何处。

    宠仍旧坚持自己的供词,重复了一遍:徐莲帝君已经不在了。

    等候时久,生死册始终不曾证伪降罚,可见宠说的并非假话。

    所有人都以为衣飞石还要再逼问其他问题时,衣飞石转身跃上星舟,生死册、白骨笔与刺在五鬼将肩上的玉翡剑,都在一时间飞回他身边。他就这么带着铠铠和毛绒绒飞了出去,空中残留着生死册合拢时散溢的一缕轮回金光。

    没了玉翡剑的控制,鬼将们相继挣扎起身,衣飞石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控弦迟疑地将所有人都看了一眼,问道:主上这是信了还是没有信?怎么就跑了?

    没人能回答他。

    灰揉着迅速愈合的伤口,头疼地说:你不如想想咱们现在咋办?

    是在这儿扎营等啊等啊等主上回来,还是马上带着人追上去?追上去会不会触怒主上?关键是主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说好的把鬼府江山打下来呢?这才打了二十九个城,离着收复全境还有很远呢!阴天子就这么一句话不交代掉头跑了可还行?

    宠的目光落在太凤身上,却问其余人等:你们怎么说?

    大佬聊天,三个资历浅的都不主动吭声。

    太凤也不说话。

    仍旧是伏来与宠交涉:先等几日。

    宠冷笑连连。

    若主上久久不归,我们再分头行事。伏丝毫不为宠的嘲讽所动。至于按什么计划行事?主上在文书处已经做好部署。

    衣飞石是做了一个初略计划,没有细化,且行军的时候就在作调整,目前的舆图势力分布已经和他们在阴庭策划的不一致了。不过,鬼将们也都认真听了布置,这会儿稍作修改,分工问题也不大。

    宠意外地没有和伏唱反调,他没有意见,灰、控弦、不杀也认为可行。

    惟有太凤突然问:主上会去哪儿?

    依然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

    主子你醒一醒嘛,用脑子分析一下就知道里边肯定有猫腻。

    我是你的附灵啊,你要不是铠甲器灵,我们的关系算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是你的儿子吗?父子间也不可能有我们这么亲密的联系呀。那除非我就是你的一部分。可人的魂魄又不能切割,切了脑子就傻一半,虚弱一半,我俩都这么活蹦乱跳地,肯定不可能是魂魄的两半呐对吧

    我觉得这里肯定是刘叙恩那个坏东西摆的幻阵,他这人心肝早就坏透了,上次还想把你推进时空裂缝,你就不能再相信他。他本来就死了,怎么会活过来?死过的人不可信!

    说不定徐莲都是被他骗了!

    哎,不过,你和暴君下九幽的事,除了我也没人知道啊。他们只看时间线吗?

    主子,我说了这么多,你吱一声?

    铠铠岔开双腿舒服地坐在星舟的沙发上,就跟议论家长里短似的对衣飞石絮叨。

    然而,他说话的口吻固然轻松,仿佛没什么大事,看着衣飞石的眼神却始终带了两分小心。衣飞石心中有极其艰难的苦涩处,哪怕衣飞石不说,脸上也没有一丝挂起,铠铠依然能感觉得到。

    正在努力劝说,一旁蹲着发呆的毛绒绒发出了吱地一声。

    我不是叫你吱!铠铠一边说,一边从小兜兜里给毛绒绒掏吃的。

    毛绒绒扑到他身边,开始蹭蹭扭扭吃吃吃。

    衣飞石仿佛没听见身边的吵闹,始终坐在星舟一侧,沉默不动。

    他当然知道有猫腻。这件事漏洞太多,无论如何都梳理不出一条完整的时间线。可若说鬼将们联手做戏骗他?可能性很小。一个秘密独自掌握是最安全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同样一个局由六个人一起筹备,那就是妥妥的六个疏漏,这种层级的设局用在他的身上,未免太过自信高傲。

    他不会怀疑自己的出身。

    君上也没必要做这样的局。

    星舟从还阳山飞过,跃出黄泉道,衣飞石熟练地定位了新世界的坐标。

    他直接出现在二十天前离开的位置。

    屋子里静悄悄的,衣飞石收起星舟,推门而出。

    外边就是谢茂和他的起居室,这时候天色尚早,谢茂应该在书房或办公室。

    衣飞石将铠铠和毛绒绒放了出去,没有直接去找谢茂,就这么合身躺在了起居室里的沙发榻上,缓缓闭上眼。

    他有些累了。

    他也要想一想,究竟该怎么办?

    ※

    傍晚,谢茂准时下班,回来就发现起居室多了个人。

    小衣?这让谢茂很惊讶。

    没人察觉到衣飞石回来也罢了,星舟来去无踪,他的寝宫更是禁地,圣君们出于尊重,轻易不会用神识在他的寝起处监看掠扫。让他觉得惊讶的是,衣飞石回来了居然直接睡在了家里,没去找他。

    衣飞石明明听见他招呼,也没有和从前一样起身,依然躺在沙发上。

    谢茂还未从惊喜中清醒的一颗心就倏地往下沉。小衣莫不是生病受伤了?都起不来了!

    他三两步走近衣飞石身边,正要确认衣飞石的身体情况,躺着的衣飞石已经睁开了眼,看着他。眼中没有谢茂最熟悉的依恋与驯服,反而带着些困惑不解与戒备。

    怎么了?谢茂只能勉强坐一半沙发,素来体贴的衣飞石也没有侧身给他让些位置。

    谢茂却顾不上这些细节。衣飞石脸色有些苍白,看着就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我看看哪里不舒服?认为衣飞石受了伤,谢茂对待病号越发小心翼翼,无比温柔。

    我要回云上。衣飞石说。

    劈头盖脸一句话把谢茂都打懵了,他下意识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失笑道:发生什么事了?咱们不是说再想想办法吗?你这才去了不到一个月小衣?

    我不带神躯下界。衣飞石这时候才缓缓坐起,谢茂抓他很紧,只是去确认一下。

    你要确认什么?谢茂不解。

    衣飞石摇头:我不知道。总之得去看看。

    你今日有些奇怪。谢茂几次打量他的表情,怎么就和我生气了?这么多天没见面,我哪里得罪你了么?若是在鬼府遭遇了什么,你和我说一说,不要闷着。

    衣飞石似乎在判断他的情绪真伪,过了片刻,倒也没什么戒心地把那颗雪凰魂珠取了出来。

    谢茂上下看了几次,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的魂珠?它怎么了?

    我在九幽之底,发现了这颗雪凰魂珠。见谢茂根本没反应过来,衣飞石才想起那段记忆属于他和君上。对谢茂而言,不过是一件被他口述的往事,或许从来就没放在心上。

    它原本应该在我的本体上。衣飞石解释。

    如果我没有想错,据你的说法,现在你放在天上的神躯和本体铠甲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谢茂的关注点依然在衣飞石要回云海神殿上,那件铠甲此后还生出了新灵铠铠,那就是铠铠的本体了,跟你的身体没什么关系。就算这个魂珠有什么问题也和你的神躯无关,你为什么要回云海神殿?

    我想看看,云海神殿是不是真的存在。衣飞石说。

    这句话引起了谢茂的警惕,深深盯着他。

    衣飞石却陷入了自己的困境,无法判断目前的混乱:这颗魂珠不该出现在这里。

    要么是我的时间线不对,要么是我的记忆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我要去看看,云海神殿是不是真的存在,上界是不是真的存在。他心中更质疑的是,我是不是真的存在?

    在天上的云海神殿里,真的有一具属于我的躯壳吗?

    谢茂依然拉着他的一只手,似乎怕他一松手,衣飞石就溜走了:小衣,你现在情绪不好,可能有些混乱。这种情况下我不会让你独自回去。你说的这些确实很奇怪,可不管云海神殿是否存在,都不是此时最紧要的事。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目前在做什么?

    我记得。

    君上指引我入局,要我处置轮回池之事。

    如果我的神躯根本不存在,衣飞石看着放在身前的魂珠,我拿什么处置轮回池?

    这才是真正令衣飞石倍觉彷徨的重点。

    鬼府的祸患由君上一手炮制,正是君上把他逼入了鬼府,他方才接触了九幽之底的真相。

    衣飞石根本想不明白君上究竟想告诉他什么,君上需要他怎么做,他只有一种本能地畏惧。此时的衣飞石就像是被皮鞭驱赶的小羊,只能照着牧羊人规定的方向奔跑。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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