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天两夜发生的事情,完全颠覆了他对人生的认知,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地狱,直到今天才知道地狱之深,深不可测。

    那个二十七年来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披荆斩棘的人,倒下了。

    二十七年不问世事, 无欲无求,他自以为已经尽到了人生的责任, 此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 多么自私。

    他之所以还能自我麻痹,还能自我逃避,还有空间为命运自怨自艾,完全是因为他的身后还有母亲。

    她没了, 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还有什么意义?

    手机响了,是荣锐的。他在开车,萧肃伸手去接, 他却抢先打开蓝牙,示意不用。

    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便挂断了,萧肃心里咯噔一下,怀着一线希望问:怎么了?是不是周伯伯他醒了?

    荣锐不语,表情仍旧平静,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顿了少倾,他低声道:去了。

    萧肃扭过脸,无力地捂住眼睛。其实在废墟中把周律师挖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凶多吉少,但急救车就在旁边,医生行动那么果断迅速,令他不禁产生了那么一丝丝希望,希望奇迹出现,周律师能睁开眼睛。

    可惜,奇迹在他们这个家庭里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车里回响着引擎运转苍白的嗡嗡声,以及萧肃压抑急促的抽气声。

    荣锐没有说话,没有安慰他。这个时候,语言太苍白,根本无法表达几乎是具象化的,浓重的悲哀。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医院门口,萧肃木着脸下车,腿一软摔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荣锐吓了一跳,绕过车头将他扶起:哥!你怎么样?

    萧肃坐在车上努力平复呼吸,摸到手套箱里的小药格,眼睛直直看了片刻,又丢回去了,说:没事,太累了,等一会儿吃点东西就好。

    两天两夜,算起来他有四十八小时没休息了,但现在这种情况,谁也没立场劝他休息。荣锐替他摘下脏污的眼镜,用湿纸巾仔细擦了擦,低声说:撑住,她们都要指望你。

    我知道。萧肃勉强勾了一下嘴角,起身,我先进去,你停好车再来。

    荣锐点头应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小锐

    嗯?

    萧肃嘴唇嚅动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谢谢二字,只摆摆手,说:去吧,我等你。

    欠他太多,不是轻飘飘两个字就能弥补的,那样只会辜负他,辜负他对自己的一片赤诚。

    用余生回报他吧。

    虽然自己的余生也不知道剩下多少,还够不够回报。

    萧肃一路踩着棉花走到急诊科,看到萧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埋头抱着膝盖,肩头微微耸动。

    然然?

    萧然猛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泪光莹然,眼睛肿得像桃子:哥!哥你总算来了怎么办,妈到现在还没醒,医生一直在抢救

    萧肃轻轻拥了一下她纤细的肩膀,安慰道:会没事的。我让你给陈医生打电话,你打了没有?

    陈医生是萧肃父亲的发小,开着一家小有名气的私人医院,这么些年算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

    他已经赶到了,就在里面。萧然抹了一把眼泪,说,他说他尽力,但妈妈过敏时间太长,又吸入大量烟尘,恐怕不容乐观。

    萧肃心中绝望,但脸上还不敢显出来,温语说:陈医生知道妈的情况,他会想办法的吉人天相,妈不会有事的。

    萧然嗯了一声,靠在他肩头,片刻后又怔怔流下泪来,问:周伯伯呢?

    萧肃沉了一下,低声说:去世了。

    萧然捂着嘴痛哭起来,因为不敢太大声,哭得气息哽咽。萧肃也忍不住落泪,抚着她的头发说:嘘,别哭,别让妈在里面听见。

    萧然拼命点头,但眼泪越发汹涌,不过片刻便将萧肃的衬衫濡湿了一大片。

    过了一会儿,荣锐提着一个方便袋过来,先拆了一包纸巾给萧然:然然姐,别哭了,别让阿姨在里面担心。

    萧然凄然点头,慢慢收住哭声。他开了一罐八宝粥递给她,随后坐到萧肃身边,问:还发烧吗?

    萧肃茫然摇头,又点了点头:没事,已经好多了。

    荣锐打开一包湿纸巾,大致擦了擦他手上的脏污和血迹:凑合吃点儿,刘阿姨刚才打电话说中午给你们送饭过来。

    萧肃振作了一下,给自己灌了半碗八宝粥,青白的面孔稍微有了一丝人色,对萧然道:我想起来了,半夜灭火的时候我跟对面的沙场赊了三车沙子,说好双倍付款的,你去跟你的助理打个招呼,这就去给人家结了吧。

    萧然应了,起身去缴费大厅找助理。萧肃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对荣锐低声道:这件事不是王玉麟和王玉贵干的,他们干不了。

    荣锐点了点头,没吭声。。

    萧肃说:我妈香樟树花粉过敏,只有四个人知道,我、周律师、陈医生,还有我小舅方卉泽。靖川几乎没有香樟树,即使有,现在也不是开花的季节,这不是意外。

    荣锐继续点头。萧肃接着道:这事和丁天一脱不了干系,王玉贵一定是他指使的,即使不是,也是他怂恿的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一个三进宫的累犯,忽然想起去珑州巧颜找工作,忽然遇上了发财的机遇这件事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荣锐道:他们已经在审问了,一有进展我就告诉你。

    萧肃沉吟了一下,说:我总觉得这件事,丁天一背后可能还有别人你还记得那个洪颖吗?

    你怀疑她?荣锐有些不解地问,哥,你为什么总把视线放在她身上?除了直觉,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萧肃道:有,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她好像认识我,我也好像见过她刚才在火场我忽然想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我妈那儿见过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和洪颖有六七分相似。

    荣锐意外地问:那女人是谁?

    萧肃皱眉摇头:我不知道,那照片像是偷拍的,我当时也问过我妈这是谁,她没回答,把照片和其他一些东西放到一个箱子里收起来了我回家找找,可能在书房或者阁楼里。

    照片上的女人有多少岁?

    三十几岁吧。萧肃回忆着说,那应该是十五六年前,算起来现在她应该是五十多岁了。

    洪颖三十五岁。荣锐说,会不会是她的母亲,或者她的姐姐?

    萧肃摇头,费解地道:她是越南人,如果照片里的女人是她的亲属,那应该也在越南。可是十几年前,我妈明确说过她没有去过越南啊。

    也许阿姨有什么不想告诉你的事。荣锐说,或者照片里的女人,乃至于洪颖,根本就不是越南人。

    萧肃仍旧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她跟我家一定有什么渊源

    沉吟片刻,犹豫地说:还有一点,我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什么?

    萧肃再度迟疑,讷讷道:我第一次见到洪颖那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小舅舅方卉泽。我一直以为是凑巧,刚才忽然觉得,好像不是。

    荣锐诧异挑眉:什么意思?

    洪颖不知道哪里,长得跟我小舅舅有点像。萧肃说,我也具体说不上是哪儿,眼睛、鼻子、嘴巴或者只是眼神、看人的表情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我的幻觉我现在脑子不太清楚了,也许因为我小舅是知道我妈香樟树花粉过敏的人之一,所以有些疑神疑鬼。

    不管怎么样,我再查查看洪颖吧。荣锐认真想了会儿,说,我回头跟老孙申请跨国调查,国内关于她的存档太简单了,也许应该从她越南老家查起。

    萧肃点了点头。

    漫长的等待,快到中午的时候,医生们终于出来了,负责抢救的主治医生神色不大好,对萧肃说:病人情况不太好,一开始应该是高烧引发的肺炎,后来摄入严重过敏的香樟树花粉,导致呼吸道水肿,窒息,再加上火灾、摔伤唉,送来得太晚了。

    萧肃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既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恐惧,连灵魂都像是飘走了,良久才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地问:她、她怎么样?她醒了吗?

    还没有。医生说,窒息导致大脑受损,她可能会昏迷一段时间。

    多久?

    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医生沉重地说,也许一辈子。

    萧肃难以置信地道:您是说

    家属最好有个思想准备。医生说,病人很可能进入PVS状态,也就是植物人。

    萧肃如遭雷击,晃了晃差点摔倒。萧然愣了一下,捂着嘴绝望地哭出了声。

    主治医生劝慰了几句便离开了,协助抢救的陈医生将萧肃兄妹拉到一边,说:医生已经尽力了,阿肃,然然,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方董毕竟还活着,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能醒过来。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萧肃只能接受现实,强忍眼泪点头:谢谢您陈医生,大半夜把您请过来。

    陈医生摆摆手: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说这个干什么。

    萧肃知道现在问这事不合适,但还是必须要问:陈医生,我妈香樟树花粉过敏的事,您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绝对没有!陈医生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你爸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这么多年了,你们家所有的病历,你爸的、方董的,包括你的,我都严密封存,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人能查得到!

    萧肃点点头:我相信您,陈叔叔,请您别介意

    没有没有,其实我也不明白,谁会给方董的饮食里放香樟树花粉,这个季节,找那玩意儿可不容易!陈医生叹息道,阿肃,你家的私事我不方便过问,但是,生意场上人心难测,以后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小心谨慎啊。

    (以下修补部分)

    我们会的。萧肃沉重地说。这次的教训太大了,以前他总以为生意就是生意,现在才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钱和利益的面前,人命这么脆弱,人性这么恶毒。

    萧肃送陈医生下楼,回到楼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萧然,这件事真的和我无关,我根本不认识那两个人!

    丁天一?

    他怎么还有脸来这儿?

    萧肃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只见丁天一脸色疲惫,双眼通红,正在跟萧然辩解:我是摊上了麻烦,我也希望周律师高抬贵手,但我没想过用这种方式!

    什么方式?你会用什么方式?萧然脸色煞白,看着他的眼神冰冷无波,竭力压抑着心中的仇恨,你的手段我都见识过了,你现在干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情我都不会惊讶。

    我没有!丁天一额头青筋暴跳,如果真的是我干的,我还来这儿干嘛?我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你来这儿干嘛?萧然冷笑,我倒真想知道你来干嘛。来看看自己的丰功伟绩,看看自己做的孽!

    丁天一陡然提高声音道:萧然!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没做过,我没有!

    住口!萧肃厉喝一声,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尖道,立刻消失,滚!

    丁天一却不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急切地道:萧然你相信我,警察已经找过我了,我也说清楚了,我根本不记得助理跟我提过这件事!他也说了他没提过,完全是那个王玉麟编的!那个杂碎就是想和他表兄图财害命,从公司打听到周律师的行踪,暴露以后又反过来诬陷我!

    萧肃怒极反笑:图财害命?一辆车,两个人,图什么财害什么命?那么大一个化工厂烧成一片废墟,他们是疯了还是傻了,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丁天一茫然道:什么化工厂?烧了?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你这样真让人恶心!萧然忍无可忍地道,丁天一你别得意,这笔血债我记下了,你放心,我会让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行,行丁天一双眼赤红,甚至奇异地带着一丝泪光,我现在就还,我一步错步步错,我今天就全部还给你你杀了我好了,我给你妈偿命行了吧?

    萧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滚下泪水: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给我妈偿命?你偿得起吗?我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尝尝失去一切,失去亲人,失去

    别说了!萧肃惊觉萧然情绪已经失控,急忙喝止她。丁天一和洪颖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歹毒,他大意之下差点失去了母亲,绝对不能再让妹妹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然而萧然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经历过一天两夜重重打击,整个精神都崩到了极致,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冷静:丁天一,你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也有爹有妈,咱们走着瞧!

    丁天一愣了一下,回过味来立刻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够了别说了!萧肃一把捂住萧然的嘴。

    萧然满脸是泪,挣扎着推开他:姓丁的,我总有一天要让你们一家人齐齐整整

    啪一声脆响,丁天一猝不及防一个耳光抽在萧然脸上:你敢!

    萧然的声音戛然而止,粉白的脸颊一片青红,五个手指印清晰无比。

    丁天一仿佛被自己吓着了,呆呆站着不动。

    恋耽美

章节目录


不正常博物图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绝世猫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绝世猫痞并收藏不正常博物图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