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完成了从反社会儿童到佛系少年的心理转变。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胡闹,再也不撒野,他压抑自己火一样的性格,把自己变成一汪沉静的死水

    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像对母亲承诺的那样,麻木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守着这样的誓言,还有意义吗?

    萧肃紧紧握着刀片,将那单薄的金属都熨热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解脱了,可以随意处理自己一钱不值的生命,用它做点儿痛快的事情。

    比如,杀了这个此刻正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人渣!

    他闭上眼,凭着自己精准的直觉,将手术刀送进了丁天一的身体。

    右上腹,肾脏前方,胃部上方肝脏再深一点AB型血急诊公示牌显示,今日紧缺。

    一切,都结束了。

    他松开手,躺在地上不再反抗,任凭丁天一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身上,内心平静,毫无波澜。

    直到,他看见了荣锐。

    心中陡然刺痛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一个最好的人。

    昏沉中他仿佛被抱到了抢救室,之后又被送到了病房浑身剧痛,胃里火烧似的难受但他太累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直到坠入无尽的噩梦。

    他又梦见了那个水塘,他变成鲛人困在水中央,通向大海的水道被堵死了,无数丧尸围着他叫嚣。

    绝望中他看见一只大鸟飞过天空,悬停在黑雾弥漫的云朵中间。灭蒙勇士红衣银甲,手中弓箭射出银红色的箭雨,将那些脏污丑陋的丧尸一一钉死在龟裂的石岸上。

    他仰望那前来救赎他的勇士,身体却传来尖锐的刺痛,低头,长长的鱼尾正迅速溃烂,浅蓝色的鳞片被黑雾笼罩,慢慢脱落,血肉和着骨骼化作腐肉,慢慢溶解在污浊的水塘里。

    救救我他仰头看着那大鸟。灭蒙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终究离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云层。

    无法得到,只能失去冥冥中他仿佛听到那纶音般的箴言,判定了他一生的命数。

    陡然惊醒,萧肃深吸一口气,胸腔传来剧痛,嘴里翻腾着浓重的血腥味。

    眼睛酸涩,半滴眼泪溢出眼角,滑进鬓角,从温热变作冰凉。萧肃慢慢睁开眼,看到医院纯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浅蓝色的百叶窗密密拉着,透出一丝丝暗淡的晨光。

    有人趴在他床脚,正沉沉睡着,是荣锐,背上披着那间孙之圣赞助的长羽绒服,手边还丢着一盒烟。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荣锐醒了,大约因为趴了太久,胳膊麻了,像个木偶人一样轻轻转动关节活血,打着哈欠问:你醒啦?

    梦中的情形和现实仿佛重合了,萧肃怔怔看着他,视线微移,看到他一侧放着自己常用的那个小药格。

    萧肃记得很清楚,自己把它扔回手套箱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荣锐睡眼惺忪地搓了搓脸,再次打哈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肃不语,他活动了一下腿脚,说:我先去叫医生来

    荣锐。萧肃打断他,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干涩,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荣锐连忙将他半抱起来,给他喂了半杯水。

    萧肃靠在枕头上,闭着眼,在他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别走,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荣锐乖乖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擦去细汗: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吧,你先歇会儿,我去叫医生。

    不,我不累。萧肃努力调整呼吸,示意他把小药格递给自己,打开,布洛芬,帕罗西汀SOD,Diazepam。

    荣锐迟疑了两秒,猛地明白了他想干什么,霍然起身。

    萧肃却不看他,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些药片上,语气平静:坐下吧听我解释,SOD是一种自由基清除酶,可以消除神经元内积累的自由基。Diazepam是治疗肌肉痉挛的,也有抗焦虑的作用。

    荣锐慢慢坐下,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萧肃顿了一下,硬着心肠说:对不起,我一直向你隐瞒自己的情况,荣锐,我患有一种神经元病,先天遗传,DNA异常。

    什么?荣锐重复了一遍,神经元?异常?

    一种基因突变,原因不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神经元会逐渐出现功能缺损,直到彻底停止工作。萧肃像讲课一样认真地跟他解释,神经元细胞是高度分化的,没办法再生,所以,等到它们彻底坏死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说完这些话,萧肃感觉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重量神奇地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特别平静,就像十四岁那年夏天一样。

    我不想要,如同纶音箴言,重复一百遍,一千遍,就真的不想要了。

    哪怕那么那么贪恋,那么那么不舍。

    荣锐窒息般沉默着,良久,低声问:会是多久?

    如果发病,大概两到五年。

    你你发病了吗?荣锐艰难地问道,抱着一线希望。

    一年多前。萧肃低声说,就在我去东非研学前几个月。他慢慢抬起视线,向荣锐笑了笑,你运气很好,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还比较健康,能漫山遍野带你跑,拎着扳手跑出来打人。

    荣锐深呼吸,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我不信!

    萧肃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轻浅的笑慢慢隐去:有时候,我也不信我父亲发病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了,我比他早了整整六年。

    可命运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不是吗?他说,陈医生告诉我这是必然的,随着迭代,这种DNA缺陷会被放大,发病时间趋于年轻。

    那、那萧然呢?

    她是健康的。萧肃说,这种遗传概率很低,只是我太不走运,撞上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十几年前。

    沉默,很久,萧肃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尽量平静地说:荣锐,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活得正常点,有尊严一点,所以请陈医生封存了我的病历。我知道你调查过我,我我也想过永远不告诉你,可是可是我们我们

    他自问已经非常平静,十三年心如止水,绝对能敌得过内心那点可耻的贪婪,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受,那么绝望:你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你每一次管我叫哥,我都觉得内疚,我不应该骗你对不起,小锐,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哥吧,你对我来说,就像萧然一样重要。

    荣锐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他的侧脸,眼睛黑得发蓝:我不需要。

    萧肃几乎喘不上气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知道的,我不需要。他执拗地说。

    萧肃用尽全身的力气,说:我只有这个,荣锐,只有这个。

    荣锐忽然红了眼眶,转身大步离开,哐当一声摔上房门。

    萧肃随着摔门声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被单下面,苍白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他走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像那只大鸟,穿过黑雾弥漫的云层,消失在苍远的天穹上。

    他们是两道直线,阴差阳错相交,却注定分道扬镳,交点,是起点,也是终点。

    萧肃慢慢滑下去,颤抖着将被单拉高,蒙住脸。

    他从十四岁开始,再也没有踢过球,再也没有骑过马,再也没有偷看过喜欢的女孩子,因为他知道他不配。

    他永远记得父亲发病时母亲痛苦的眼神,那不单单是难过、绝望,而是一种恨不能分担的内疚,对孤独一个人的恐惧。

    爱情会把人变成脆弱的共栖体,把一个人的灭亡,变成两个人的灭亡。

    荣锐,还那么年轻,前途无量,他不能拉着他下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轻响了一声,熟悉的脚步声慢慢走过来,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哥你想吃东西吗?荣锐问,医生说你可以吃流食,你想要米粥还是牛奶?或者豆浆?

    萧肃忽然哽咽难言,紧紧攥着被单。荣锐等了一会儿,说:哥,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都行。

    萧肃默默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心里却白茫茫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闭上眼,他看见苍黑的天穹,大鸟俯冲下来,盘旋在即将窒息的鱼头顶,虽然明明知道救不了,甚至够不到,却还那么执着,不愿离去。

    我以后当你是我亲哥哥。荣锐特别认真地说,哥你记着,你自己说的,我和萧然一样重要,你别忘了。

    萧肃嘴唇翕动,说不出话。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我去给你买粥。

    房门轻轻咔哒一声,这次他没有摔门。

    萧肃慢慢拉下被单,嗅到空气中浅淡的烟草味。荣锐花了半个小时,用烟草和暴力强迫自己妥协,接受了他这个无情无理的要求。

    十九岁的少年,要怎样压抑自己,才能在摔上门离开之后,又若无其事的走回来,管他叫一声哥?

    有那么一刹那,萧肃忽然产生了彷徨自己这么做,真的对吗?

    对的吧

    不然呢?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为了爱我选择忍辱负重迂回前进。(掏出小本本写攻略)

    说明:本文HE,病会好的,并没有蓝色生死恋谢谢!

    第61章 S2

    荣锐站在餐厅橱窗前, 给萧肃点了一份瑶柱虾球粥。

    萧肃喜欢吃虾、蟹、鲍鱼这种鲜味的东西, 刘阿姨给他包的小馄饨里总是塞着足足的肉糜和竹节虾。

    他还喜欢吃鳗鱼和秋刀鱼, 弄得家里总是一股子鱼腥味儿, 好像住了只猫精。

    不过即使爱吃他也吃得很少, 几口便放下了,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吃荣锐回想起他们俩相处的情景,发现百分之八十都是在吃饭,不是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就是在LOFT的吧台上。

    他记得萧肃看着自己时的表情,总是懒洋洋的,暖暖的,和平日里对同学、同事那种礼貌的疏离完全不同, 和对吴星宇那种肆无忌惮的放松也不大一样,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宠溺纵容, 又有一种极为机敏的警惕每当自己试图往前一点点, 他立刻就会退后,将两个人的距离保持在一个安全的尺度内。

    荣锐很清楚,他在抗拒自己,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 正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进攻, 所以才会抗拒。

    他聪明绝顶,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还是拒绝了。

    因为那个什么该死的神经元异常究竟什么是神经元异常?

    荣锐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 给伍心雨发了条消息。

    片刻后,伍心雨回了过来:【神经元异常?哪种神经元异常?什么样的异常?】

    荣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又说:【不会是运动神经元病吧?MND?那是绝症啊,治不好的。ALS渐冻症,听说过吧?就是MND的一种,病人大脑和脊髓中的运动神经会慢慢退化,导致全身肌肉萎缩,最后呼吸衰竭,无法吞咽即使上呼吸机,鼻饲,也活不了多久 。】

    荣锐一阵窒息,无法想象萧肃最后成为那种样子:【完全没办法治疗吗?】

    伍心雨:【只能延缓死亡,无法治愈。因为神经元细胞是高度分化的,和红细胞有点像,胚胎期之后一般就不会再分裂产生新细胞了,所以一旦发生病变,只能尽可能延缓恶化,没办法汰旧换新。但它和红细胞又完全不一样,红细胞可以骨髓移植,通过血液输入健康的干细胞刺激再生,而神经细胞是没办法移植的,它的结构结构和分布太复杂、太精密了话说荣警官,你问这个干嘛啊?】

    荣锐看着手机上密密麻麻的对话,忽然感觉有些眩晕,良久回道:【没什么,谢谢。注意保密,别告诉任何人我问过这个。】

    伍心雨没有多问,发了个海盗兔乖乖点头的表情,下线了。

    荣锐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运动神经元病,果然,如伍心雨所说,无论是BLS、ALS、PLS,存活率都基本为零。

    而萧肃说自己发病后只有两到五年存活期,甚至比这些绝症还要更严重一点。

    怎么办?荣锐心乱如麻,忽然有一种特别无力,特别绝望的感觉。

    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被父亲带到公墓,指着一块墓碑说母亲去世了的时候。

    瑶柱虾球粥一份!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荣锐一抬头,才发现给萧肃点的粥做好了。

    拎着粥回到病房,静悄悄的,萧肃蒙着头躺在床上,随着呼吸被单微微起伏。

    荣锐将被单往下拉了一点,发现他睡着了,颧骨微红,眼睫依稀带着潮气,耳边的枕头上有几个轻浅的印痕。

    他哭过了。

    心里一阵难受,有心疼,也有内疚,荣锐抽了张纸巾给他擦了擦脸,特别后悔之前自己摔门而去。

    他一定难过极了吧?他是个那么克制内敛的人,藏着那样绝望的秘密,还努力活着、保护家人、努力教书、写冷掉渣的微博,帮自己分析案情

    再也不要惹他生气了,再也不要让他伤心了只要能一直陪着他就好,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他把最大的秘密告诉了自己,他答应把自己当最亲的亲人。

    荣锐彻底说服了自己,将粥倒进保温桶,坐在床前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开始考虑另一个严峻的问题如何说服丁天一不追究这件事。

    从监控看,他对萧然应该是还有感情的,如果不是因为抗衰针项目,星悦之美被方氏和周律师逼到死角,他不至于和萧然反目成仇。

    而这一切,到底是谁造成的?

    洪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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