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霁坐起身,却依觉无力,浑身似教抽去了甚么,脑中亦浑沌的紧,然好在寒热总是散去了!既这般,便也不勉强起身,但请梁使入内来见!
    按说,大梁官告使前日便已抵蜀,圣旨昨日也已当殿宣毕!则今日来见,想必是有私言传达!也好,实则自己也正有事要与之言。
    门轻一响,一人便在黄门的引领下快步入内来,见到床上病得恹恹之人,竟是扑将上来,连哽带咽道才数日不见郎君,怎就成这般了!竟是张令其!
    南宫霁教他这一闹,也顿百感交集!主仆二人泪眼婆娑,相随黯然许久,南宫霁才稳下心绪,道:吾不过偶招风寒,小疾而已,总还一时半阵要不了性命,你自安心。
    那人这才渐敛伤色。
    南宫霁继而揶揄:数日不见,汝已得了官家重用了?!
    令其苦笑:郎君莫取笑了,官家遣小的前来,自是看在小的随在郎君身侧多年,总是亲厚些。
    南宫霁勉力挤出一笑:官家这倒是用心良苦!既这般,他有何话教你带与我?
    令其道:官家只教郎君节哀,其他,便尽在此中了。言间,呈上书信一封。
    南宫霁接过,却蹙眉:官家此番御驾亲征,朝中便无人劝阻么?吕相公呢?
    令其摇头苦叹:如何不劝?满朝上下,甚是杜经略等西关一干臣官也上疏谏阻,然官家全听不进啊!哎,想来若是郎君在京中,或。。。话至此,却戛然顿住,乃是自觉失言了。
    榻上之人似未在意,但垂眸捻着手里薄薄的信封,若有所思。
    亲征并非儿戏,西关大战正酣,此一去莫说安危不可测,但以豫王监国,便已极大不妥:豫王之心,明眼人皆知,他越凌这局中人岂能不觉?且说御驾这一去,不知何时方能班师,此间京中或出的种种变故,他难道未曾想过么?究竟是有何不得已的缘故,教他甘犯此险?还是,果真是为一时意气所动,欲成甚千秋功业?!
    这一腹疑惑,不知此信能否为解开一二?
    终是待到人静时,启信,才知内中竟只短短数十字:
    华堂独坐天难曙,又复叹、流年促。冷落飞花轻入户。看花无语,怅愁回梦,已是十年故。
    平明望尽临潢路,雪满胡江雁声苦。山重塞远知何处?乌啼风过,梦魂凝想,愿此生不负!
    读罢心中便觉一酸:满腹离愁,到底皆付一曲《青玉案》!只是人将征西,心却犹向临潢,落笔时心绪之乱,可见一斑。叹只叹,天意弄人,危难之刻,却要将人远隔东西!
    凌,若是你对我的心意尚存疑,便多虑了!十年相伴,但你心意如旧,我又岂忍相负?!
    一夜,又是辗转半宿,也不知何时方入眠。
    第二日起身,才知二弟已随张令其启程东去了!当下一阵懊恼,竟是未能一送!心中尤是不定:二弟素来怯懦木讷,虽此前自己已百般叮嘱张令其照应于他,且尚有苏禹弼在侧保护指点,然始终难抵豫王一手遮天,但一心要与他为难,纵然再多防备亦是徒劳!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惟愿,自己早些痊愈,可即刻入京将二弟换回;二则,御驾早日班师,则一切烦恼事,皆可迎刃而解矣!
    北安州,地处靳国南端,历经前朝之变故,为避战祸迁徙至此的汉人甚众,到如今太平天下,虽大多已南归,然在此安居立业的也尚有人在,而往来两地间的行商更是多不胜数,因而此间无论格局陈设,风俗还是饮食,皆与南土相累!因是即便初来乍到,越凌也并未觉有过多不适。
    只是目前令人不安的,是他驻跸在此已有数日,却不得继续北去!接驾使鲁赭荣明但言安州城外匪患猖獗,当下尚未肃清,为保圣驾周全,暂还不可出城!虽此听去并无破绽,南朝君臣却不以为然:当日御驾入城之时,城内外尚是一片安和,各处也未见相关告示,难不成这匪患乃是一夜之间生出的?若不然,则此中必有蹊跷!对此,君臣间经了一番秘议。。。
    次日一清早,李沆便离开驿馆,在城中闲逛,似并无甚么预想的去处,但各处街市、酒楼茶肆间转悠。晚间似瞧着冷清了,依旧不思归,竟又偷摸着去了一处青楼寻欢,嬉至三更才回。
    鲁赭荣明闻听此报,仅报以一嗤:这梁人是耐不得寂寞了!也罢,只要梁帝的御驾出不得这安州城,他便是不负北相所托!余则,这干南人要怎般嬉闹玩耍,便皆由他好了。
    却说天有不测风云,区区四日后,鲁赭荣明尚未等到北相的嘉奖,却候来了免去他接驾使之职的圣旨!旨意并请梁帝御驾即刻启程入京!另派秘书少监萧铎领五百禁军前来迎驾!
    离开安州时,晴好了数日的天空又复密云低沉,看来一场大雪将至。
    杨稹半欣慰半感慨道:此回能得及时脱困,李教练使可谓功不可没。
    李沆笑谦:李某不过在这城中存些故旧,寻个可靠人与我送封信,本是不难,况且为上分忧乃是为臣之本分,因而不敢居功。要果真说来,杨学士的那封信才是关键呵。
    杨稹颔首笑道:原来此回能成事,你我皆是托了故人之福!然一顿,又不无忧虑道:看来此回北去,难免还要受些阻挠,若是人为作梗,你我或还能齐心破之,然万一要是天意为难。。。言间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面露难色。
    李沆道:学士且宽心,此地距上京临潢府不过三百里地,赶急些三日可抵,而这雪一时半阵尚下不下来!但过了这两日,待吾等抵达上京,便是大雪封路,与吾等也无碍了。
    杨稹点头:如是便好。
    实则说来这一番波折,并非是白历,至少越凌心中已有所预见:此行,大概不会太过顺遂!早有防范,便不至待事到眼前,方措手不及应对!
    鹅毛大雪终是在第二日半夜飘落下来,而诚如李沆所料,此与他等的行程也已无大妨碍!因翌日晌午,他等便抵达了此行的终站靳之上京临潢府!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蹉跎。。。
    第86章 洗尘
    靳国自立国起,便有意效仿中原,临潢府虽地处北塞,然幅员广阔,各处自皇城至街市民宅,布局修造与南土并无太多二至;而世代靳主笃信佛法,城内外大寺小庙栉比鳞次,据说当年靳国太/祖着人由天竺迎回的佛骨舍利便供奉于城南文雄寺天宁塔中!当下一入城门,举目便可见此!传言此为北朝第一塔,应是不虚,远远目测来,此便置于中原,能与之比肩者当也是寥寥。
    车驾行于闹市,细观周遭,身着汉服却留着髡发的萨丹人与着胡服的汉人穿梭来往,似已是常情,然放在越凌眼中,却是说不出的怪异,就如那高矗塞外的佛塔一般,教人总生遐想。
    越凌此回北行,并不广为外朝所知,因而一切繁文缛节皆不用,只按寻常使节往来之仪接待。当晚便驻跸驿馆,只待明日杨稹入朝递上国书,再为后议。
    虽说既来之、则应安之,然一路舟车劳顿,至夜深越凌却还安歇不下,一番思忖后,召来杨稹秘谈。
    历经前番安州城的波折,越凌当下所虑,便是北相述律綦!他既有心阻挠谈和,之前一计不成,难免再生手段,毕竟临潢府乃其势力之下,而宫中当下是何情形,宗旻是否知他已至,又何时可得相见,皆不得而知!因是心中怎能安定?
    杨稹宽慰道:好在北朝尚有南相主和,萧铎为他门下,既为接驾使,又与臣推心置腹,自然与此事上不敢怠慢!他已应允今晚便会设法将陛下已至的消息传入宫中!
    越凌闻言心中才轻去了些,颔首道:如此便好。然转身一忖,又复露忧色:只是,卿快则明日便要入朝觐见,可有想好说辞,万一北相留难,卿当如何应对?
    杨稹道:臣以为,靳主既诚意相邀陛下,便无由放任北相一手遮天!明日臣入宫,当先行试探靳主之意,自应以促成陛下与靳主相见为首要!实则臣当下是在忖,陛下要见靳主,则当于何处、何时,又当有何人相伴随驾才好?
    越凌苦笑:且不论此事当下由不由得我,便退一步,纵然由得,然如今吾等身处他人檐下,何时何处相见,又有何区别?
    杨稹一怔,未及出言,便闻外间昭明的声音禀道:官家,靳宫中来人了!
    杨稹出门,向昭明询问道:大官可知来使可曾带来口谕或圣旨?
    昭明抬头示意他身后,轻道:来使已至,学士还是亲自一问罢!
    杨稹一怔,转身,果见一人在数个内官打扮的侍从簇拥下,疾步而来!不由一惊:这雪夜,他竟怎亲自来了?不及作他想,忙躬身拜下!
    却闻来人爽声笑道:杨学士,你这一来一去,可费了些时日,教朕好等啊!
    杨稹笑答:臣并非有意耽搁,只是天雪路难行,且途中又遇了些。。。
    话音未落,便闻一润雅之声道:你邀我北来,却不知安州有匪患?教我在那处受困多日!现下未说你剿匪不力,待客不周,你却还嫌我来迟,是何道理?
    宗旻循声望去,那阔别许久之人不知何时已现身门前,一袭白衣胜过外头正飘洒的雪花,投向自己的目光半是慵懒半是无趣,言间却显带讽意。
    杨稹抬袖拭了拭额上的轻汗:方才还满面忧色的陛下,此刻怎忽就变脸了?安州之困,内情微妙,此刻提起,难道是要与靳主难堪?须知此可是他靳人脚下,万一惹恼靳主,则到时他君臣的安危。。。然而后情并不如他所忧那般!
    宗旻看去于越凌的一番责难并不在意,也或是于安州之事的底细,早也心知肚明之故,于心有愧,乃拱手一揖:此事,是我礼数不周,望兄见谅!
    杨稹闻言乃是大舒一口气,只是尚存一问:事已至此,那入朝递国书之事,明日还须进行么?
    驿馆地方纵然不宽敞,却也不至教一众人总立于门前说话!杨稹因而奏道:陛下既来到此处,便入内商谈罢!
    越凌亦颔了颔首。
    宗旻却道:此处褊狭,兄既亲来,怎能在此容身,你我今晚且回宫中,容我设宴为兄接风洗尘!
    此言一出,非但杨稹与昭明等觉无措,便连越凌也有些始料未及,一时踌躇。
    宗旻却是主意已定,不容分说,上来拉了越凌就走!苦了个杨稹与昭明追在身后,一口一个陛下留步,却毫无用场。倒是这动静将李沆等一干护驾侍卫招惹了出来,当下严阵以待!而靳宫侍卫自也不甘示弱,一时皆拔剑出鞘,刀枪相对。如此倒好,两军尚未在幽云开战,倒先在这金国都城的驿馆中对峙上了!
    宗旻见状,苦笑道:兄此回北来,弟还以为是愿敞开心扉一谈,然看此情形,却还是对弟心怀戒备啊!
    越凌但闻此,却瞬时清醒过:既来之,则安之,更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己既甘犯大险来此,难道要因了这一小步的退却,而至功亏一篑?!
    遂道:贤弟多心了,吾若有他想,此回自也不会前来。只是原说夜已深,不便多为搅扰,然贤弟既一番盛情,便也不容愚兄推却了!这便客随主便罢。
    眼见靳宫的车马渐渐消失在夜幕中,李沆握了握手中的剑,咬牙道:杨学士,当下后悔尚来得及,但你一声令下,我便带人追去!
    纷杨的夜雪中,身旁之人似成了座石雕,静静矗立。半晌,方出声道:诸位连日赶路,也辛苦了,当下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李沆一掌狠狠拍上剑柄,却又无可奈何,在门前如困兽般徘徊着,却见杨稹果真头也不回进去了,也只得十万分不情愿的一步一挪回去了馆中。
    这一夜,虽得了吩咐早些歇息,然于驿馆中诸人,却注定难眠。
    秉烛夜坐,时辰似过得尤慢。远处终是传来三更鼓声,杨稹倒似觉已过去了一整夜!起身推窗,见雪已小,看来李沆所料不错,明日,或便可雪霁天晴!说来这北国的天气,也着实是变幻莫测。
    说来此处与靳宫才咫尺之遥,然深沉的夜色中,纵举目远眺,却是连个宫角的轮廓也望不清。周遭始终沉寂,侧耳倾听半宿,也未闻得苦盼中归驾之动静。杨稹一面踱步,一面攒眉咨嗟:今夜必是盼不归圣驾了。
    门外忽传来一阵急重的脚步声,将这夜色震得不宁。旋即,便闻一声音唤道:杨学士,歇下了么?是李沆!
    杨稹拉开门,便见李沆一脸焦色,却无意入内,立于门前道:杨学士,上至此时还未归,你看。。。
    杨稹淡淡道:李教练使,夜长清寒,既无心入眠,不如你我切磋两局棋如何?
    李沆闻之几是要跳起。
    杨稹却微微一笑:上临去有口谕,吾等自管歇息,无须候驾!李教练使忘了么?
    李沆怎会忘?然想来当时那情形下,上也是身不由己,便出过此言,又何足为据?!
    杨稹道:那依汝之意该如何?
    李沆道:学士既与南相有交情,何不去府上一探?再不然,吾领众侍卫去宫前候着!
    杨稹淡淡道:三更天了,南相难道还会坐等我去求见?再言之,见了又如何?
    李沆一愣。
    杨稹继而道:李教练使忠君之心可鉴,然此刻你纵然带人去到靳宫门外,又有何用?能将上救出么?且言之,上也未必要我等去救,当下轻举妄动,到头来还或庸人自扰!且说万一坏了大事,你我可就是罪人了。
    李沆虽一介武人,然也粗中存细,当下听他似话外有音,心倒也渐静下来,细细忖去,觉他此言并非不在理:此刻宫门早毕,任孰人去了也无用不说,若自己轻易带侍卫前往,反教人多生疑窦。再说来,此回护驾入靳,随从护卫的不过区区几十军将,便果真遇何变故,护驾之事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犹还不定,道:然而圣驾整夜逗留靳宫中,果真无妨么?
    杨稹捋了捋须:靳主若有意加害,吾等恐也不能安然抵达这临潢府。
    李沆点头:说来倒是!方才见靳主前来,倒似与上早相熟,难道,此中尚有故事?
    杨稹莫测一哂:在此地存故人的,可不仅是你我!言罢,侧了侧身,与他让开条道:三更已过,既无睡意,你我还是切磋两局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独对
    靳国自兴起至今近百年,上京城的原址本是草原荒芜之地,皇城也一度在修建中,历经整整四十余载,方有今日规模。
    皇城南端的大顺门乃是百官入朝时所走的正门,其内便是前朝,大正、兴泰、崇宁三座大殿为朝会之地。再入内去,是内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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