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接风宴,越凌以为,即使是私宴,不便设于外朝,也不至定要摆在他靳帝的寝宫之中罢!孰料宗旻却道,正是这般,才显亲厚!所谓客随主便,越凌也只得从之。
    酒过三巡,已是三更,一路辛劳,越凌但觉此刻倦意更甚,又见那人始终只叙旧情,不言正事,便欲辞他出宫。
    宗旻一脸失意:是弟招待不周,言语无趣,令兄起了厌倦么?
    越凌实言相告。
    宗旻却道:今日宫门已毕,且那驿馆也非兄应容身之处,因而今夜便歇在宫中罢!
    越凌一怔:此不合礼!
    宗旻笑道:天子居于宫室,难道不是礼法所循?
    越凌一时无言以对。
    又闻那人道:只是未尝料到兄今日便抵京,未尝早做准备,因而今夜,便委屈兄长暂与弟同歇此处罢!
    越凌又一怔,那人却已趁此隙,硬拉他入内去了。
    要说同居一宫便罢了,然同卧一榻,越凌实是不能将就之,遂道:此又是循的何礼?
    那人坦然一笑:听闻前朝玄宗为显兄弟友爱、手足亲厚,尚命人制大被,以令兄弟五人共卧一榻!你我既兄弟相称,情同手足,则盖一被、眠一榻,又有何不可?
    越凌苦笑:汝倒熟读前史!然既这般,吾倒有一事不明!
    宗旻道:兄但言来!
    越凌踱开两步:南北两朝既有修好之盟在先,你我又兄弟相称,你现下却何故进逼幽云,索我国土?此难道不是心口不一?!他既信誓旦旦,自己何不顺水推舟!
    宗旻一沉吟,挥退室中仅余的两个宫人,讪笑道:兄既有此言,吾倒也有一事不明,望兄释疑!
    越凌望着其人莫测的脸色,心中倒也起伏几许,忖他将以何事搪塞。
    兄言我心口不一,然你果真待弟以诚心么?既这般,当初我遣使南去,兄为何连一幅御像也不肯舍予?
    越凌一怔,这倒教南宫霁料中了,他果真为此耿耿于怀!稍一忖,乃道:你怪愚兄拒你此求,然你又可曾替愚兄一想?你此求虽小,却素无先例!你当知我南朝以礼法立国,凡事皆须循礼在先,区区一张画像,本何足吝惜,但众议难平耳!若我当初执意许你,则下臣、甚是天下人该当如何议论?
    宗旻拂袖似不屑:你我诚心相待,管他外议如何!
    越凌摇头:此言差矣!平民百姓亦惧谣言加身,何况你我?!且言来,古往今来,因失礼拒谏而破国丧家的断不在少数!
    宗旻幽幽道:这般说,兄是舍情义而取社稷了?!
    话已至此,越凌坦然道:家国在,情义方可长存!
    宗旻闻言静默,似是正细细回味其言。好一阵,方道:素闻你南朝人才济济,前番你那使臣杨稹,当殿舌战我朝群臣,辩才已为弟所领教,如今闻兄一席话,更是滴水不漏!倒果真是近朱者赤!
    越凌浅一笑:贤弟谬赞!实则你我间的私事,本不必闹到朝堂上去,你若念旧情,何不南来一见,或是如今这般,不也好!
    宗旻讪讪道:要邀得兄北上,倒果真非易事!
    越凌心内苦笑,此言倒是不虚!却道:如今吾已在此,于幽云一事,弟可否与我句明言,如何才肯收兵?
    宗旻当下,却如个稚童般搔了搔头,道:吾能登位,乃兄襄助之果,此恩本不当负,然而,兄惧外议,弟又何尝不是?!想来你已知晓,此回主战的,乃是北相亦是我母家亲舅,当初于我乃有拥立之功!如今说他权倾朝野,恐也不为过!因而其之谏,我不能不纳!再言来,所谓千秋功业,也不外乎开疆辟土,而你南朝疆域辽阔,区区幽云十六州,不过九牛一毛,兄便抬一抬手,将之与我,如此南北两朝必百倍交好,而北相也失了出兵的藉口,岂非两全?
    越凌摇头:此言差矣!治国之要,乃以安民为先,既兴兵祸,何谈安民?民若不安,则社稷不安,纵然开疆拓土,恐也朝得夕失。弟还莫忘前朝失国亡家之鉴!再言之,弟所言两全其美,吾却不能苟同!幽云之地,不过弹丸,然毕竟传自祖宗,若在愚兄手中失去,则今后吾有何面目去见诸位先祖?!更言之,你以得地为荣,吾自以失地为耻!若弟果真以诚心待我,则必不能不想到此!
    言至此,宗旻自已觉出越凌不割土心意之坚决,当下便颇有几分颓丧,乃似赌气道:然我言既出,大军已动,如今寸土未下,豪利未得,便要叫我偃旗息鼓,颓然收兵,岂不为天下人所耻笑?!
    越凌道:北相欲取我幽云,不过是看在那十数州的税赋上,既这般,我便加你二三十万缗岁币,如此,你上可免兵祸,于下也可有交代,才是真正两全其美!
    宗旻一沉吟,笑道:兄原早有腹稿!低头静默片刻,又道:实则我倒有一想,吾与兄当年一见如故,素来倾慕,若兄愿留下与我长伴,我便即刻收兵,永不再提南侵之事!
    言已出,宗旻心中却是大不定,投向眼前人的目光犹带闪烁,似要即刻望穿其人心思,却又有些胆怯,怕他一口回拒,甚是由此对自己另加鄙薄。
    与他所料不同,越凌此刻反显平淡,道:此若是戏言,则说过便罢;而若不然,吾劝贤弟还是收回为好!须知愚兄一身为轻,然若挑起两国争战,非但汝之千秋功业成泡影,你我恐还一夕间沦为千古罪人!
    那人闻此,一时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另有所思,但垂眸不语。此回邀越凌北来,本是为一己之私,临时起意,至于因果利害,全未细想!甚是连欲达成何目的,今夜之前,宗旻也从未在心中细打算过!而当下出此言,更属情难自禁,因而为人所拒,也是情理之中!然他并不愿轻易作罢,也或是酒意上头之故,一阵彷徨后,不知哪处心思挑动,竟上前不由分说抱住那人:我衷意于兄已久,当初一别,至今无日不在思念,兄之一言一笑,夜夜浮现梦中,兄难道忍心看我长时受这相思之苦?
    越凌微微侧头,以躲过那人口中的灼人酒气!实则看那人的神态举止、甚是语调,他皆甚熟悉:大概天底下的醉鬼(亦或借酒装疯之人)皆是这般罢!
    当下竟是一笑:如今我四境不平,这天下我也守得腻烦了,你既有此意,于我倒也并非不可,只是我若弃国叛家,你却依旧坐拥这北国江山,却教我如何自处?依我之见,若你心意已决,则当弃了这皇位,随我一道归隐山林,躬耕于野,不问世事,方称我意!
    语落,见那人不发一言,只紧紧拥着自己不放,似是好容易得到的宝贝,能多拥有一阵是一阵!
    然而越凌实是乏了,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便道:天都将亮了,有何事待天明再议罢?
    那人这才抬起那双显带迷茫的眼眸,万分不舍松开环着他的双臂,然下一刻,却又紧攥起他手,带至床前。
    越凌虽不再推拒,却仅除了外衣躺下。合眼便闻得一阵窸窣声,继而又静下了。自有些不放心,再撑开眼,却见那人正坐于几步之遥处凝视自己。
    一旦四目相对,那人又搔了搔头,乃没头没脑道:思来吾已许久未尝出宫狩猎了,既兄难得北来,过两日我便令南北二相陪狩于后山!我朝素来看重勇者,望兄尽遣勇士精将上阵,北相素来以为南人胆怯,不堪一击,兄此回若能教北相刮目,则事或能有转机!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人说话真tm累!下本书老娘肯定不写古耽!!!
    以上纯属发泄,请忽视。
    第88章 定计
    第二日,果是雪霁天晴,越凌急于回去驿馆,宗旻却借各种由头不令他出宫,一直拖到晌午,越凌不得已答应晚间自还归返宫中,才得脱身。
    驿馆中,众人一宿未眠,翘首苦盼,当下见御驾归来,心中的大石才总是落下,然听闻晚间还要回他宫中,不禁又愁云密布。
    杨稹道:此乃靳主有意隔开我君臣,陛下不可听任之!
    越凌摆了摆手:靳主与朕是故交,多时不见,欲留朕一叙旧情罢了,自是无妨。且言之,北相既有意与我为难,朕若留在宫中,或还妥当些。
    杨稹虽不甚赞同,却也无法。
    越凌又问道:此回北来,我禁军侍卫中可有善骑射或有奇能者?
    杨稹实言答曰不甚清楚,还须着人细问,并问何故。
    越凌便将昨夜宗旻关于狩猎之言道出。
    杨稹沉吟道:据臣所知,李沆李教练使身手倒是了得,陛下到时可派其上阵!
    越凌颔了颔首,便教传李沆。
    趁此间隙,杨稹道:只是北朝本不乏孔武勇猛之士,我朝将士欲在猎场上独占鳌头,恐非易事!依臣看,此事或还当另辟蹊径!
    越凌亦为赞同,道:卿所言正是朕所忧!此回纵然猎场上有所斩获,却也只得暂消靳人气焰,并不能触其根本、动他军心!想来消其焰不如丧奇志。。。
    此刻闻李沆已在门外候见,便教宣入内来。越凌大略问了问其武功骑射,李沆自是不敢夸口,只答尚可。
    杨稹道:李教练使此为自谦,臣以为不如君前献技一看!
    李沆只得从命,便教人取来弓箭:当下在十丈外连续抛出三枚铜钱,他则连发三箭,竟箭箭正中铜钱正中心!围观众人连连叫好,越凌亦大加赞赏。
    携二人回到室中,越凌复又蹙眉陷入沉思:方才与杨稹所议之事尚未得解,所谓集思广益,思来当初张放荐李沆之时,便言他不仅身手了得,更怀韬略,遂以此问之。
    李沆禀道:臣倒是有一想,不知能否解陛下之扰?窃闻靳国用兵,若遇三兆,则为不详,应力避干戈!曾有旧例,当年靳太宗欲伐辽东,大军已上路,却遇征马不前、弓/弩不开,因而中途撤兵,一场大战就此偃旗息鼓!
    杨稹蹙眉:然吉凶之兆,本是天意,实非人力所能左右啊!
    李沆一笑:倒也未必!且说这三兆,乌雀低回、征马不前、弓/弩不开!不知陛下与杨学士可曾俱闻?
    杨稹捋须颔首:臣倒是听闻过!李教练使之意,乃是要在狩猎当日,教这凶兆降临?
    李沆道:正是,虽不易,但可一试!言罢便将心中所想道来。
    越凌听罢,但一思忖,道:看来也只能这般了,卿等自今日起便着手准备,狩猎当于五日后进行,但愿到时不要令朕失望!
    五日时间,于杨稹与李沆而言,实是紧促了些,一应事虽不分日夜紧锣密鼓筹备,然至第五日傍晚,尚有一事悬而未决。
    二人此刻在馆中来回踱步,苦心企盼,眼看日已西沉,城门将毕,看来所求之物能否得到,便只得随天意了。
    杨稹沉吟道:三者若能成其二,便也不枉这番辛苦,想来略有成效,总好过无所为。
    李沆知他此言乃为安人心,便一拱手道:学士放心,所谓天道酬勤,吾等这一番苦心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天下安平、百姓福祉谋,想来天当不负我!且说事既已策划周全,明日猎场上,李某也定当极尽所能施展,以保无失!
    杨稹闻言自欣慰:杨某自是看好李教练使的武功与谋略,也惟愿如你所言。。。
    话音未落,便闻门外禀道:遇喜楼派人送酒菜来了,可容他进入?
    二人对视一眼,李沆高声道:放他入内!
    门外诺下去了。
    杨稹面显不定,道:也不知此回是喜是空。。。
    到上京这些时日,驿馆饮食虽尚可,未尝有怠慢南宾之嫌,然而毕竟南北口味有异,恰听闻他城中有一遇喜楼善做南菜,因而今日特叫来一品,以解口腹之荒。
    须臾,便见两个小厮打扮的拎着食盒入内来了。
    杯盘铺开后,李沆瞧了一眼,便道:怎少了一道?吾前日订的那味山珍呢?
    小厮一摊手:那实是难得之物。。。
    杨稹闻言但显失望。
    然闻小厮继而又道:小的们费了诸多心思才终是觅得,只是今夜已来不及奉上,可待明日与您送来?
    李沆点头:也可,然此物希贵,尔等今夜将之存于何处?
    小厮道:且于北城外养着!
    李沆道:这便好,切记莫要误了明日之事!
    小厮们应下去了,留下二人独对。
    杨稹还似心怀不定,道:此物既已寻得,置于他处可妥当?
    李沆道:此地毕竟是他上京,这驿馆又非不透风处,养一活物在此,人来人往,周遭耳目又众多,一不经意便会泄露风声,倒是不如养在外妥当。
    杨稹闻之也觉有理。
    当下人事已尽,终究明日鹿死谁手,便看天意了。
    是夜,越凌虽与往常一般与宗旻推杯换盏,只是心绪却不如脸色那般波澜不惊:这几日他留宿宫中,宗旻虽不再强求同榻,然卧则同殿,膳则同席,又不时或借酒与他亲近,这般下去,果真怕他出何越礼之举。再言来,此情形万一教好事者传出,便置脸面之事不提,也恐教居心叵测之人拿住把柄,借题生衅!
    好在明日便是狩猎之日,若事能如他君臣所谋那般顺利,幽燕之困则可豁然得解,他也可早日南归!毕竟御驾亲征,虽是掩人耳目之举,然事到如今,御驾已至并驻跸延州,日前下旨犒军,或可暂为安定人心,只是纵然不继续北行,也须得教众将士与百姓睹一回天颜,否则时日一久,定教外生疑。而一旦真相白于人前,结果必乱军心!
    心存忧思,如何能开怀畅饮?因是二更方过,越凌便借故明日要出猎而匆匆散席。
    夜渐深,独自徘徊难以静心,悄然推窗,但见墨黑的苍穹中繁星闪耀,天,似乎比在汴梁宫中看时更为高远了。
    殊不知,此夜,心不定的并非他一人:千里外的蜀道上,有人正星夜赶路,而这一去,吉凶未卜!
    越凌离京这半月,京中已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蜀王子南宫清入京才几日,竟遭软禁待罪!
    缘由是一月之前,吐蕃脱绥部大统领呼斯必犯蜀之茂州!实则此事历年来已不算新奇,自羌桀南侵,赞普兵败西逃,原就人心涣散的南吐蕃已分崩离析,各部纷纷称王自立,常起纷争。然而打战要钱,自战乱起后,偏又停了与中原的互市,这便变本加厉要向周遭强取豪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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