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三日内不费一兵一卒连得两城,自受鼓舞,士气高亢,此刻正赶往娄博贝,此乃羌桀北地咽喉所在,得此,则纵然失了极北的兀剌海、黑水两城,自也无大碍,因防御已无忧矣!只是镇守娄博贝的乃是拓跋温的爱将尔朱璜,此人骁勇且足智多谋,并不理会招降,看来一战是难免!
    如今所忧,乃是靳军若先破黑水,再南来滋扰,后果便难料矣!想那人也是因此才忧思甚甚罢。
    他既心有所思,南宫霁也无心出言搅扰,乃随他的目光一道转向窗外,却见不知何处来的雀鸟飞落枝头,拍打羽翅时溅出一身水珠,倏忽将那人由沉思中拉出!
    回到局中,那人略一思索,落下一子。
    南宫霁见之,未加犹疑,也落一子,抬眸见那人显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一眄之下,以为有机可乘,长驱直入只欲开疆拓土,却何尝留意身后早为人所窥伺,因是教他一击即溃!冒进之失啊!
    见他怅然,南宫霁宽慰般抚上那微凉的手:北地虽有其好,然,久留不宜,也是时当归了!
    那人无言。
    看着他显见憔悴的面庞和泛红的双目,南宫霁不由一阵心酸:兴庆城已破了这许久,他却依旧难安,实教人不忍!因而劝道:北地战事虽未平,然大局已定,后事你大可回京后再缓为斟酌定夺,且说赫留宗旻也并非无信之人,更何况他素来并无意与你为敌!不论如何,想来今后两朝欲得相安并不难。此言实不虚。
    越凌点了点头,然提起回京,却依旧语带含混,以长日阴雨不宜行路为由搪塞。
    南宫霁无奈道:你我常日相对,有何苦衷不能直言?我但日日见你这般神魂游离,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又于心何忍?
    越凌垂眸许久,似自嘲一哂:无他,只京中事多,欲在此多享两日清闲罢了!
    南宫霁一怔:着实,离京四月,京中风波迭起,这一回朝,不知又要徒添几多烦扰!
    静默片刻,正色道:凌,你不可消沉,京中此刻形势微妙,吕谘一再催促你班师,便是怕日久人心不定!但你回到朝中,一应困扰皆可迎刃而解!一面执起他手:须知无论何时何境,我皆会伴在你身侧!
    那人抬眸,眼神已不似方才闪烁,只开口尚带犹疑:然你伤势还未好,回程须得十数日,只惟怕。。。
    南宫霁心中一热,却笑道:我不是已大好了么,当下只骑马恐还有些难,坐车总是无碍!说来三月佳时,归途必然烟柳繁花夹道,美景岂容错失?!
    景盛七年二月,梁军攻克羌桀都城兴庆,御驾班师回朝。
    一月后,梁军下娄博贝,几是同时,靳军攻破黑水城,梁军自此不再北进,十万人马滞留白马强镇整饬修养,实是为防靳军南下夺城!只蹊跷的是,大半月前闻靳军已有所动,然至当下并未见大军压境,再闻来报,竟言其已半道收兵,撤回了黑水城!
    各中缘由,乃因渤海国来犯,北相述律綦教圣旨急召回京,却不料途中突患重疾,只得就近于中京大定府医治。于此事,外间虽多揣测,然皆是空穴来风,无凭无据,他朝中自也无人敢出言置喙。
    一月后,大局终是得定。两朝议定:以娄博贝为界,分而治之,其之南归梁,北地则属靳,且三立盟约,两朝既为兄弟之邦,从此当两厢安好,互不侵犯!
    第107章 功定
    良夜,皎月当空,廊前数株牡丹,偶尔随风摇曳起,暗香便在庭中轻轻弥漫。
    述律綦是他亲舅,又方立下战功,赫留小儿以如此拙劣之法将其拿下,却不怕人说他兔死狗烹?
    南宫霁言罢,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看着溅出的茶水,不禁蹙眉:如此良宵,无酒实不痛快!自己的伤早已痊愈,无奈那人偏听信御医之言,甚么伤及肺腑,痊愈甚慢,少饮酒为宜。。。这便滴酒不沾已有数月,实是难捱。
    越凌道:述律綦素来自诩功高,一心欲把持朝政,然其人奸诈狠戾又少包容,想来树敌不少,只其毕竟历经两朝,位高权重,身侧尚多党羽,因而不得不借西征将之遣离!此实是一招险棋,好在算无遗漏!宗旻也是费了一番苦心,述律綦大军每下一城,他便即刻下诏褒奖,所谓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诚是此理!如此,才得教述律綦离营返京时全无戒心,以致与人可乘之机!中京虽说与上京不过百里之隔,却是两番天地!述律綦若能够逃过此劫,今后安分处世,不定靳主碍于外议,或顾念旧情,还许他个善终!
    本是寻常一席话,南宫霁听来却不知为何心内不甚舒畅,或是违和之气上窜之故!遂轻啜了口茶,半嗔道:历此一回,如今你倒愈发与他心生相惜!但他得你体谅,一番苦心自不白费!
    越凌闻之一诧异,半晌接不上言,只黯然垂眸,不知是无奈还是忿然。
    南宫霁见此,又心生懊悔,讪笑了声,拉过他手置于膝上轻摩挲:赫留宗旻此人,纵然并非大奸大邪,然乘人之危,却非君子所为!且说他对你有所图谋,已到了处心积虑之地步,我怎能熟视无睹?
    越凌抬了抬眸,眼中已带愠色。
    那人一怔,连连摇头:凌,我并非那意!只是。。。怅然一叹,他毕竟是一朝之主,纵然眼前相安,今后却未必不能故技重施、仗势相逼,但思及此,我便。。。言中苦涩毕显。
    越凌眸中的忿意渐转作了不忍:霁,你多虑了,他若果有那心,当日便不会放我南归!
    可惜此言并不足教那人放下芥蒂。低头似沉吟,双手却不知何时已滑上身侧人腰间,欺身上前:凌,应我一求,从此莫再与他过从,以教他早日断了那非分之念!
    微微侧首躲过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越凌闭目苦笑:晚间未饮酒,却不妨他装醉!明知此事并非自己能左右,他这番胡缠,若非是要令人为难,便是要一探自己的心意!只他却果真忘了,此已非
    第一回 了么?一再于此事上纠缠,仅是一时妒意,还是,深陷情中不能自拔?然,此皆不打紧了,便是妒,亦是因爱生妒!如此,自己便心满意足。
    眸光回转,双臂回环住那人,谲魅一笑,目光如钩。
    南宫霁瞬时似失了魂魄,迷蒙间但只闻那清润如水的声音在耳侧轻道:霁,此生但你不离我,我也必不负你,若食言,愿。。。!
    言未落,那人的两片温唇已欺凌上来:一人独自迷离,不如二人同坠混沌!许久,才缓缓放开怀中人,却满目感慨:这撩拨挑逗之事,你何时竟已这般得心应手?
    夜色悄寂,侧耳细听,更鼓两声方过,帐外烛光已有些晦暗。
    身边人已睡熟。起手替他掖了掖背角,手指触及那骨棱分明的肩膀,不禁一叹:回京这些时日,内忧外扰,他并未尝有得一日安宁。当下西北虽定,朝中一应风波,却未平息!谋逆一案,若欲深究,豫王必受罪连,如此,便是手足相残,想他心中如何安忍?而关乎他身世之传,当初流毒甚广,近时虽有所消散,然若不彻查出处,捣其根源,流言日积月累,也是一患!
    且说此些祸乱尚未肃清,朝中却已始着手庆贺西北之捷。两府领百官上奏:西北得定,天下乂安,陛下功在千秋!因是请上尊号!更有甚者,请南下封禅!此听来本是好事,只可惜放在当下,却不合时宜。
    辗转反侧,依旧全无倦意,惟恐惊动身边人,无奈,只得轻披衣起身:夜色尚好,还是到外间一走罢。
    月光如练,铺满庭中。风未静,拂动花影绰绰。
    踏月廊前,一小小身影正立在花下!细一瞧,原是褚老汉之孙通儿。
    小童见了来人自为告罪。
    南宫霁只以为他贪玩忘了时辰,才半夜游离在此,自无意责怪,抚上他头道:这般晚了,汝怎还在此,李翁可要四处寻你了!
    小童道:不打紧,李翁知我在此。
    南宫霁诧异道:那你是。。。
    小童似有些惶张,两手攥着衣角,歪头犹豫了一阵,吞吐道:我。。。是欲问一问大官人。。。话是如此,声音却越来越轻。
    南宫霁虽瞧不清他的神情,也知他忐忑,因而极力放缓语调似宽慰:何事,你但说无妨!
    小童这才下定了决心,抽着鼻子道:李翁说,官人或知晓我阿公何时回来,因而我。。。
    南宫霁闻之心内略酸楚,面上却故作平淡:原是此事!你阿公临去前,当与你言过。。。
    小童顿了顿首:阿公说他可能要去上许久,嘱我好生随着李翁过活。。。言间,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已有大半年了,我阿公是否不回来了?
    南宫霁恻然,沉吟片刻,强作一笑:莫要胡猜!你阿公是因事回乡去了,且要在那处逗留一阵,过些时日便回来了!
    孩童到底是孩童,与长者之言并无丝毫起疑,加之南宫霁的宽慰,片刻便破涕为笑,然又似想起甚,道:大官人此时出来,是有何吩咐么?但交与我去便是!
    南宫霁见状,心意也顿舒展,索性道:你去与李翁言,与我取壶酒来便好!
    小童自应下,不料转身便撞入一人怀中!抬头,莹白的月光正衬着那人温润的脸:夜深,你去歇罢,酒不必取!
    小童一怔,回头望了望身后人,见他讪笑点头,只得诺下去了。
    回到内室,那人却并未如所料愠怒。合上门,回身淡淡道:通儿虽只是一小儿,你却又何苦瞒他。若有一日得他知真相,该当如何?
    南宫霁苦笑:不如此,我又能如何?
    越凌道:褚老汉是清明之人,你我皆心知,他此番离去多是不会再回京中,否则也不会将这小儿托付于你!
    南宫霁仰面一叹:果是天意弄人!此回这老汉不顾凶险西赴疆场,竟是为了他那失去讯息已久的师弟邹晋!而此人,彼时已为羌桀所用!
    褚老汉师兄弟二人,虽同拜一师门下,然趣相投,志却大相径庭:老汉恬淡,名利与他可谓无足轻重;邹晋却不同,一心趋利,半生只叹不得出人头地!及至听闻西北起乱,为求富贵,竟不惧骂名,决然投身羌桀军中,为虎作伥!
    老汉此去,本是欲劝其离开北地,以免惹火烧身!然一至军中,便看出那些机关陷阱、以及威力奇大的火箭,皆出自师弟之手!心中自为震惊!欲亲往劝说其回头,却可惜兴庆府城防严密,纵然是只苍蝇也难飞入,何况他一老迈之人?!因是只得望城兴叹:不想他素来视为无伤大雅的一己之趣,如今竟教用作战场杀伐!心中怎不既愧且悔?当下才是幡然醒悟:难怪师傅当年不许他二人过分钻研此技,且临终还要他二人立誓,不可用此以伤人谋利!原是他老人家目光长远,于今日早有预见!
    说来邹晋违背誓言,为虎作伥,终是受报身死!兴庆城破,老汉在乱尸堆中整整翻找了四日,才寻出其人尸骨!自是悲不自胜,但言要携之回乡于恩师墓前谢罪!
    临行谢过南宫霁收留之恩,且又托孤与他:原那通儿并非其亲孙,而是当年在汴梁城外捡来的!南宫霁感叹之余,自应其所求。
    思及前事,越凌难免怅然,想起老汉临行,婉拒了一应封赏,却惟留下一言:愿天下从此再无战事!此话乃是发自真心!
    西北一战,死伤难以数计,所谓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实非妄虚浮夸之词耳!时至今日,兴庆府那一日夜,熊熊火光、哀嚎呐喊、血溅城墙之景,还常浮现越凌梦中!心惊之余,惟可一叹:一将功成万骨枯!诚也!
    景盛七年,御驾亲征西北,平定羌桀,天下大安,四夷臣服。
    五月,群臣进尊号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皇帝,上坚辞不受,亦不许封禅之求。因伐羌桀一战劳民伤财、更致生灵涂炭,上遂下诏罪己!且愿在位之日永不再兴兵事。此举得举朝赞许、万民称颂。
    六月初,诏告改元晏隆,以次年为晏隆元年。
    六月中,旨下追封今上生母、先帝何淑仪为章惠容德皇后,迁葬永定陵。至此,有关今上身世之谣传终为平息。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最长的一卷宣告完结!先闪了,给自己买朵花去。
    第108章 调情
    傍晚,天边半轮残阳在晚霞的裹挟中,极力散着余晖,撩逗着枝叶间的鸣蝉,一处到另一处,知了声此起彼伏,似要吟断这弥漫的暑气。
    南城郊外,一座新坟前,一人正自立着,在墓碑上投下一道浅淡的暗影。
    接过身后人奉上的一杯清酒,南宫霁郑重洒下:皆说世间情义两难全,然你颜三郎偏要舍命一试,果是痴人!垂眸看着墓碑上的题字,又恻然一笑:然你终是求仁得仁,他能屈尊亲为你立碑,想你地下得知,也当无憾了!
    已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天干物燥,人心也甚焦灼。
    谋逆一案,张舜水已在狱中自尽,当下大理寺奏请拿豫王宫中一尽宫人过审,以追根溯源,牵出幕后主谋!越凌心知此实是剑指豫王,且说无论豫王是否牵涉其中,一旦将宫人下狱刑讯逼供,便难免胡乱牵扯!想来提此议者,多存迎合之心,以为今上对豫王心存忌惮,欲借机除去心头之患!
    豫王既知人心所向,自不会坐以待毙,乃先人一步,负荆请罪,但言自己识人不明,为张舜水所蒙蔽,愿领其罚,而至于谋逆罪名,却是推脱得一干二净!
    越凌一时为难,若放任大理寺严讯此案,则豫王必然落罪,到时他越凌与外世留下的便是个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之名!更何况,当年他曾在先帝病榻前起誓,须善待手足,怎可破誓?而若不欲苛罪豫王,便不能深究此案,如此却又何以平外议?
    时近黄昏,凭栏而伫,晚风宜人,倒还能教人静下心来作些思量。
    恰此时闻南宫霁来见,越凌欣悦之余却又略以为憾:既要来何不早上片刻,还可对弈一局!到这时辰,天也将黑了,匆聚匆散,反觉无趣。
    岂料于此,那人竟也有满腹无奈:以为你白日里政务繁忙,无暇见我,更何况,不是你为避嫌,不令我无事常入内,以防外间妄加揣测么?
    一席话,倒是教越凌无言以对。只得绕开此题,道:天已将黑,你匆忙入内,是有何事?
    南宫霁一拢扇,故作厌色:这般热天,若非受人所托,倒真不欲出来行走!
    眼见那人面色倏转黯然,不禁在心中一莞尔,却也不欲再作弄他,乃话锋一转,道:但若来见你,哪怕烈日当头,大雨瓢泼,皆是无碍。
    越凌背身一嗤:有何事还不速道来,再晚宫门可将闭了!言虽如此,面上却已阴霾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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