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经是指对佛教理论的辩论,这是考验僧人思辨能力和对佛经理解的一种交流手段。法明寺内常常展开辩经,有高位佛者对高位佛者的一对一式辩经,也有僧人们的众口群辩,甚至是一人提起议题,举一人之力舌辩群僧,都能成就一场精彩的佛学对弈。
    贺洞渊见群情激动,笑着说:我曾经也在法明寺辩过经,辩题是何为第一念,辩了一个下午也没能辩出个结果,但还是有趣得很。他看起来颇为跃跃欲试,林机玄轻笑,说:难怪想当律师,嘴皮子功夫了得。
    贺洞渊大笑,牵着林机玄的手压低了声音问:了不了得,你最清楚。
    林机玄:闭嘴。
    贺洞渊委屈地看了林机玄一眼,紧握着他的手,带他前往法明寺华雄殿。
    华雄殿供奉的是文殊菩萨,殿前有一块公共区域,立着个象征森罗万象的巨大香炉,里面插满香火,点点星火映照着香炉边缘刻着的一行: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
    林机玄他们到的时候,辩经已经开始了,两人从《具舍》、《中论颂》一直聊到《大般若经》,一言对一语,往来频繁,句句莲华。
    哪怕看过不少佛学经论,林机玄听着也有些头大,一开始能跟上两人的思路,等到中心论点转移到大唯识与识变的时候,他脑子里随着两人平和又激烈的言语冲突变得一团混乱。
    林机玄:隔行如隔山。
    贺洞渊在旁耐心地给林机玄解释:师叔认为念即是识,识体现念,即是本心,即是当下;而二叔叔觉得念大于识,识基于念,识是现今,念是过去现在及未来。他声音忽然停住,表情一变,神色冷峻地看向怀悟大师,似是听到了什么惊人之语。
    令贺洞渊震惊的这句话林机玄也听了个一清二楚,怀悟大师说:那飞燕师弟如何看待以识和念影响他人?他眉宇端庄沉稳,略显丰厚的嘴唇开阖谈吐间带着浓重佛息,当年天魔以识念害人,灌输生者苦,由死解脱的恶念,飞燕大师如何看待?
    贺飞燕沉默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在快节奏的辩经里已经可以论为认输的前兆,在座所有人都没想到怀悟大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天魔一词。
    当年天魔为害一方,影响甚广,许多天师道的人都因此而牺牲,这十年来被列为禁词,很少有人会公开谈起。
    寺内僧人一片哗然,有年纪轻的偏头问:天魔是什么?年长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按下他们好奇的小脑瓜,敷衍地说:听大师辩经,少问那么多。
    贺洞渊眉间蹙得像是条拧巴了好几圈的麻花,低声喃喃:师叔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了这个
    贺飞燕缓缓开口:识念定人心,也能影响人的行为,好的识念当广为传播,恶的识念当及时遏止。
    怀悟大师又问:如何分辨识念的好坏?
    贺飞燕再次陷入沉默,抬眸看向怀悟大师,嘴角轻扬,说:那请问怀悟师兄,好坏如何定义?善恶如何定义?
    怀悟:由业果所定,感未来乐果为善,得未来苦果为乐。
    贺飞燕再次轻笑:何为乐果,何为苦果?
    怀悟也看向贺飞燕,转头随便点了个沙弥:何为十善业?
    沙弥悚然一惊,脑海内空白了一瞬,随后答道:一、不、不杀生;那个二是、是不偷盗;三、不邪淫九、不嗔,十、不痴。一开始差点嘴瓢,到后面才能答个囫囵。
    怀悟又点了另一个沙弥:何为十恶业?
    有前车之鉴,答题的沙弥冷静地回:身业有三,杀生、盗窃、邪淫;语业有四,妄语、恶口、两舌、绮语;意业有三,贪心、嗔恨、愚痴。
    怀悟最后看向贺飞燕,再次问:如何分辨识念的好坏?
    贺飞燕答:乐果为好,苦果为坏。
    然也,怀悟厉声说,可更甚者是识念可祸害他人!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将乐果扭曲成苦果,将苦果伪装成乐果,是以是非不分,善恶不辨!
    他声音一声赛一声的严厉,好似在金刚院里呵斥违律弟子。
    他陡然厉声质问:师弟!试问此等人不惧无底枉坑乎?!
    贺飞燕脸色绷得低沉可怖,说:师兄所言极是,可既说到此点,善恶以结果分,若无结果又如何定善恶?更何况,何为乐果?何为苦果?大部分的乐便是乐,小部分的乐便不是乐了吗?!不为常人所能理解的乐便不是乐了吗?!
    林机玄忽然觉得放在口袋里的堕佛印正在发烫,像是上面的佛印正在呼应着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怀悟大师对立面的贺飞燕,不敢去想象此刻贺洞渊的心情。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怀悟面无表情地说:《增一阿含经》中迦叶问言:何等偈中出生三十七品及诸法?时尊者阿难便说是偈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飞燕师弟,你善恶不分,遑论佛教。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以大众之乐为善,以小众之乐为恶?不过皆以果定论!贺飞燕冷哼一声。
    大逆不道站在林机玄旁边的老僧人听了贺飞燕的话,叹息一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旁边人小声议论:飞燕师叔祖怎么会说这种话?太过偏颇,那种以凌虐杀人为乐的能结的是乐果吗?
    可我却觉得说得有些道理,制度法规,伦理道德都是从大部分人的角度来制定约束的,可还是有小部分无法照顾到。
    他说的听着跟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飞燕师叔祖太偏激了,就怕是心里生出了什么
    嘘!嘘!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说:你小声点。
    他若有若无地看了贺洞渊一眼,见贺洞渊冷沉着脸,神色异常难看又赶忙将头扭过去,拉着人走远了点。
    林机玄察觉到贺洞渊握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反手握住贺洞渊的手,轻轻用力,将他手指的力量卸去。贺洞渊一怔,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又缓缓抬头看了林机玄一眼。
    他对上一双写满担忧的眸子,林机玄低声说:不要多想。
    贺洞渊心里绷着的弦忽然松了下来,心跳忽然不可遏制地加快,他紧抿着唇拉着林机玄退出僧众,在人群最外围摘了眼镜,低头和他接吻。
    师弟,承让。在僧众的议论纷纷中,怀悟大师忽然结束了今日的辩经,他在人群里一扫,目光定格在延明身上,沉声说,跟我来。
    是。延明低头跟了上去。
    贺洞渊呼吸凌乱,他的额头抵着林机玄的额头,看着他漆黑的瞳仁。
    我很久没和二叔叔说过话了,贺洞渊哑声说,小时候他对我比我爸对我还要苛刻,事事要我做到完美,尤其是在修佛一道上更是苛求细则。可他在学业上待我严苛,生活上却对我很好。小叔叔那时候年纪也小,不谙人事,我爸整日忙于工作,只有他会关照我的生活,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人生第一台游戏机是他买的。我怕他,却也敬他。
    林机玄从胸口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觉得千言万语都是自欺欺人,他拿出那片绘有邪佛印的蛋壳,如实说:刚才这片蛋壳在发烫,是佛印对力量有了呼应。
    我知道,贺洞渊捏着眉间,说,我感受到邪佛的力量了,怀悟师叔用语言刺激了二叔叔,二叔叔的佛力激活了邪佛印,所以我才
    明天再想,林机玄说,先回去休息。
    贺洞渊还要说话,被林机玄寻到他的唇堵住了,在两唇相贴的缝隙中他听见林机玄含着喟叹轻声说:听话,休息。
    禅室内,弟子在香炉中点了香就退出了房间,房间内充斥着檀香的清香。
    怀悟端坐在蒲团上,沉声念诵经文,延明跪在他身后,小腿骨折的地方隐隐作痛,在金刚殿里受杖责后留下的伤口也一下又一下地跟着钝痛,两个伤处仿佛较劲似的,谁也不肯输给谁。
    他近几日吃了不少皮肉之苦,但这些苦都熬不住他心里的折磨。
    江薇的死成了他不停拷问自己的心魔。
    他不知道为什么江薇会落得这种下场,全怪他吗?可是因何怪他?他又做错了什么?江薇又做错了什么?哪怕事情真相揭晓到如今地步,他也忘不了江薇父母看他的眼神。
    那是认定了他是杀害他们女儿的刽子手的眼神。
    明明不是他,明明与他无关,可他却成了罪魁祸首,是诱发一切的罪因,是万恶之源。
    等怀悟念完经的声音停下,延明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张了张嘴,一声师父无声地溢了出来,怀悟大师像是听到了这句喊声,叹息一声,说:我前段日子就算到你命里有这一劫,今日才算出一些旁的消息。
    延明抿唇不答,低垂着脑袋说:弟子佛心散了。
    怀悟大师仍是闭目低吟: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有执才能破执,才能成觉者。
    又过片刻,他转身看向延明,定定地说:卦象显示,此次劫难与贺飞燕有关。
    延明猛地抬头。
    第102章 金刚怒目(一)
    贺洞渊躺在林机玄大腿上,闭目休息,林机玄靠在床头查看旧手机,延明大劫这一个任务到现在也没成顺利完成,让他有些摸不透到底该怎么做。
    难道延明的大劫还没度过?还有什么后招?
    怀悟大师和贺飞燕的那番对话所暗示的内容和他们想的一样吗?贺飞燕真的和天魔有关?还是说他现在的心思和天魔的主张类似才会招来怀悟大师那样的厉声警告。
    先不想那么远的东西,林机玄思维有些混乱,决定先着眼于当下,思考这次延明的大劫跟贺飞燕的关系。
    那枚蛋壳内的堕佛印如果是贺飞燕下的的话,那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对延明动手?
    正思量着,延明从房外走了进来,他撑着拄拐,走路一颠一颤,一脸失魂落魄,左右挣扎。
    贺洞渊听见声响,睁开眼睛,从林机玄腿上爬了起来,问道:师叔找你说了什么?
    延明脸色苍白,犹豫着说:师父说,今天辩经是为了试探贺先生,也是为了警告。他说,我这次大劫虽然是由蛇怨引起的,但却跟贺先生有关。
    怎么有关?贺洞渊蹙着眉头问。
    没算出来,延明摇头,师叔说只能算到这儿。
    延明的说法让林机玄茅塞顿开,猛地想到卜算之术,既然怀悟大师能用佛门的卜算术算出延明的运势,他也能用卜算术算出什么线索。道门的卜算术比之佛门要精进不少,更何况他手里还有个紫色法器七星威斗。
    林机玄下床推开窗看了一眼屋外的星空,早秋的夜晚清澈明亮,北斗星高悬于天空,天枢至摇光七星点点清晰,在城市里难得看得这么清楚。他坐在椅子上,用壶中乾坤术直接取出七星威斗,说道:延明,生辰八字给我。
    延明一怔,立刻明白过来,报了婴儿时被塞在襁褓里的银镯子上刻着的时间。
    林机玄又问贺洞渊:你知道你二叔叔的生辰八字吗?
    知道,贺洞渊说,族谱中有写,我查一下给你。
    几分钟后,贺洞渊也报了一个时间。
    林机玄用上七星威斗,配合《七星罡之术》,以两人命格相融推算,最终得到的结果让他悚然一惊:相契之舍。
    什么意思?延明没听明白。
    贺洞渊却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想要延明的舍?
    不知道,林机玄说,只是推算出延明的命格与他的命格非常契合,如果想要夺舍的话,约你去个僻静的地方,随便用什么手段把延明的魂魄勾出来囚禁或者干脆打散,只留肉体迁魂过去就好。更何况,他一个出身佛门世家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为什么要夺一个寺庙里刚刚混出了些名头的和尚的舍。这不符合逻辑。
    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延明越听越糊涂。
    林机玄和贺洞渊对望一眼,贺洞渊摸到床边的眼镜戴上,撩了一把额前细碎的短发,说:不出意外的话,堕佛印是我二叔叔下的。
    贺先生?延明一惊,原来师父说的有关是这个意思
    是,贺洞渊把自己的思路理了出来,咬了咬牙,说,也许是江晟与二叔叔有所勾连,也许是被二叔叔欺骗,总之,二叔叔在巫蛊之术上下了堕佛印,让柳裳的咒术失效,反而让江薇承担了咒术的后果。哪怕咒术没有反噬,被夺走生命的人也是江薇,她会在巫蛊之术的影响下日渐消瘦,最终走向死亡,你是其中的受益者。哈,他做这么多只是让你获得江薇的命数?吃饱了撑的吗?
    攻心呢?林机玄沉默片刻,看了一眼延明委顿的精神状态,说,就像是天魔惯常做的那样,从攻心开始,一点点让人陷入对生的绝望。这么做,延明的确获得了江薇的命数和气运,但他修佛多年,肯定不会把这种事情当成什么好事,江薇的死让他内心愧疚,江薇父母的憎恨让他对自己产生怀疑,他会生出偏执之心,开始怀疑并且否定自己最终,他会怎么样?他试探地抛出问题。
    林机玄这几句话字字击中延明内心,比起失去生命与失去修行珠,失去内心的坚持和信仰,精神世界变得一片混乱最后崩塌,无疑是更令人绝望的。
    贺洞渊轻声说:他会变成堕佛。
    延明压着呼吸,嗓音颤抖地问: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要制造一个堕佛出来。
    三人一下子陷入都陷入沉默。
    窗外忽然响起声音,这声音让贺洞渊的鸡皮疙瘩一瞬间全都站了起来。
    小渊,贺飞燕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出来,二叔叔有事找你。
    贺洞渊嗓子一下子被堵住了,他大口喘息了几下,应声:二叔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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