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方式?贺飞燕声音强硬地说。
    贺洞渊没法,耸了耸肩,往门口走去,林机玄小心翼翼地在手心攥了一张符,心里却不踏实,这些符都是对抗邪魔厉鬼的,对贺飞燕可能起不了什么功效,但让他什么都不做更可不能,他想了想,又抄起桌子上的茶壶跟在贺洞渊身后。
    开门后,贺飞燕站在门口,他身量颇高,一身浅灰色的棉麻僧衣,头发剃光了,脑袋上印着九个戒疤,脖子上挂着一串三十六颗的修行珠。
    他已然是僧人的打扮,却没有被录入法明寺的正式僧人名单上,至今没有法号,只有贺飞燕这一个称呼,说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他却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贺飞燕看了一眼从屋内跟出来的众人,对贺洞渊说:跟我来。
    这么晚了,我想回去睡觉,贺洞渊打了个哈欠,二叔叔,你看我都一晚上没谁了,再重要的事情也留到明天再说吧。
    贺飞燕沉默着看贺洞渊,眼里带着浓浓的不满。
    按照往常,贺洞渊最怕的就是他这个眼神,一旦贺飞燕露出这样的神色他立马吓得二话不说就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但现在他心里打了个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贺飞燕。
    贺飞燕沉声问:你也觉得我今日在辩经上说错了话?
    贺洞渊没想到吃了贺飞燕一记正面攻击,哑了一下,说:也不是
    贺飞燕哪里想到堕佛印的事情败露了他的所作所为,厉声说:民间自有成王败寇一说,明明是谋逆造反的人最终当了皇帝,成了果,他的因便成了善,成了正义,以果论业本就荒谬!
    放在平时,贺洞渊可能还有心思跟他争一争,辩一辩,但他现在心绪混乱,实在没那个心情,敷衍搪塞地说:二叔叔说得对,我今天真的困了,江家那事闹了我一天,改天我再听你教导。
    贺飞燕板着脸,忽然偏头低声咳嗽起来,在凄冷的月色下,突然喷出一口鲜红的血,吓得贺洞渊赶紧上去把人扶住:二叔叔!
    我没事,贺飞燕退后一步,眼神凉薄地看了一眼站在贺洞渊身后的人,你不想来就算了,回去睡觉。
    他转身就走。
    贺洞渊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地上那摊鲜红的血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满脑子都是贺飞燕苍白的面色,这个男人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是曾经待他极好的亲叔叔。
    他感觉心底有把火在烧,一个声音在嘶吼着让他跟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声音在劝告他别傻了,你二叔叔可能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两个声音吵得他脑子快要爆炸了。
    林机玄走到贺洞渊身边,帮他说出已经做好的决定:去看看吧。
    贺洞渊张了张嘴,一咬牙追了过去。
    在他背后,林机玄悄然跟了上去。
    贺飞燕一路回了自己住的院子,等贺洞渊跟过去后,林机玄脚步忽然一停,面前窜出来两个和尚,拦住了他的去路,冷声说:施主请回,秋昙院是贺先生住的地方,不方便接待外人。
    林机玄看了下身强体壮的两人,想了想没必要硬闯便等在院子门口。
    他远远看到,房间里亮起了灯,两个影子出现在窗户上,他将目光定格在影子上,寸步不离。
    几分钟后,延明拄着拐杖追了过来,他正要开口,忽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嘴巴拖向草丛,他用力用手肘击打那人腹部,在对方吃力松开手的时候用力喊了一声:林施主!
    林机玄一惊,回头看向声源,一眼就看到正和人搏斗的延明,又突然听见背后传来飒飒风声,他反应极快地避开对方的攻击,再回头,看见两个和尚抄着棍子向他再次攻击过来。
    悬挂在心口的修行珠正在滚滚发烫,林机玄暗叫一声糟了,抬头一看,屋里影子倒了一个,看不出来是谁的,持续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心口一阵阵发疼,林机玄顾不得其他,低声念叨:出窈窕,入冥冥。
    硬邦邦的人皮骨伞被他握在手中,林机玄挥起来向和尚砸了过去,咚的一声脆响,和尚手里的木棍被一劈两半,人皮骨伞坚硬地站立在夜风中。
    延明看得瞠目结舌,没想到那伞那么结实,他顺手捞起地上一个石块砸在背后那人的脑袋上,赶紧爬了起来,拖着残疾的腿,喊道:洞渊在房里?
    是。林机玄回到,他好像出了什么事情!我得去看看!
    他持着人皮骨伞大杀四方,很快又击倒了另一个看门的和尚,随后又涌过来两个和尚,林机玄冲延明喊道:去叫法明寺的戒律僧来!
    那你延明担心地问。
    我没事!林机玄说,这几个和尚现在还不够我打,他怕延明信以为真,不当回事,补了一句,再多点就不一定了。
    延明:他心想,不愧是贺洞渊的爱人,这遇事不慌不乱还能皮上一两句的性子真是和他天生一对。
    见延明去叫人,林机玄快冲进小院,想去查看贺洞渊的情况。
    修行珠还在发热,贺洞渊还在持续展现他威猛无敌的状态,林机玄一颗心提起,把人皮骨伞挥舞得虎虎生风。
    就在这时,一道梵音在耳边响起,他忽然听到唵嘛呢叭弥吽六音之咒的声音,像是一道刺激的电流灌入脑海,双脚被钉在地上,低头一看,一左一右两脚各自踩着一个去了上下两横的卍字印堕佛印。
    操。林机玄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抬头一看,房门被撞开,贺洞渊左胸插着一把刀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看到林机玄时,贺洞渊懵了一瞬,脑门爬满冷汗,不由粗着嗓子骂道:快走!你这个傻子!跟过来干什么!?
    我也得走得了!林机玄快被他这反应气死了,反吼回去,老学长你没发现自己也动不了了吗!留点力气,你胸口的衣服都被染红了!
    贺洞渊脚步猛地一抬没抬动,因用力过猛往地上一摔,姿势过于帅气,让林机玄黑着脸说:你还真是威猛无敌。
    贺洞渊:
    他嘴角一扯,冲林机玄笑:我还能更威猛无敌。
    蠢货这人还能笑得出来?
    林机玄挑眉看他,忽然觉得郁闷的心情散了一点。
    他看到贺飞燕手里握着一把染血的刀走向贺洞渊,背过去的手在旧手机上一划,厉声喊道:罪僧法明寺俗家弟子贺飞燕
    贺飞燕脚步一顿,蹙着眉头看向林机玄。
    林机玄压着内心的紧张,在心里不停念叨佛祖保佑一定要好用,依然保持着面上的沉着冷静,低声喝出唬人的台词:请金刚院长老,金刚大师论罪处罚!
    一道金光闪过,一身涂抹金色的九戒疤佛者出现在小院中,他双掌合托着一个执法金刚,肘间别着一根执法的金杖,紧闭的双目陡然一睁,小院顿时荡开一圈金色的佛纹,巨大的卍字佛印漂浮在秋昙院的上方,堕佛印在佛光的扫荡下逐一瓦解,让不能动作的两人全都恢复了自由。
    成了!
    林机玄眼前一亮,想上前救下贺洞渊,却见贺飞燕快了一步从背后勒住贺洞渊的脖子,贺洞渊直接拔下插在胸口的刀反身在贺飞燕身前飞快一划,刀影伴随着血液泼洒而出漾出一道潇洒的弧光这动作刚猛勇烈,吓得林机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口,直接破口大骂:蠢货!!!这时候拔刀你他妈想流血过多而死吗!!!
    贺洞渊被骂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伤口都不痛了,他想说点什么,但胸口一阵阵发沉,让他说不出话,全部精神都用来对抗贺飞燕。
    贺飞燕阴沉着脸,还要再靠近贺洞渊,却见金刚口诵梵文,手中执杖在地面用力一撞,沉声呵斥:扰乱佛寺法纪,罪犯杀人、妄言、恶口、邪见四恶,又触杀阿罗汉、出佛身血两逆,罪无可赦,当即判罪,坠入十八地狱,受八热八寒!
    四面八方骤然响起一声声六音真言,贺飞燕神色沉着,将三十六颗修行珠从脖子上摘了出来,盘坐下来,沉声念诵经文,周身漾出护体罡气,僧人眉眼冷峻地和金刚的佛威对抗。
    金刚见状,盘坐下来诵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贺飞燕的佛威相抗衡。
    不知何时,戒律僧赶了过来,看到执法金刚时愣了片刻后也开始随着金刚的念诵声吟诵起经文,一众僧人齐声念诵经文,缭绕在院内,整个院子弥漫起深沉梵音。
    林机玄奔过去查看贺洞渊,直接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陶时景炼化的药丸,摸出香烟点着了往他嘴里塞,他见贺洞渊还能笑得出来,不由气道:嘴里塞一根够不够?用不用把你耳朵鼻孔眼睛几个孔全都塞几根救命烟?
    我没事,贺洞渊嘴硬得很,我有防备,这刀扎得不深,没流多少血,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林机玄把比他还高了几公分的男人打横抱起,甚至可以往你胸口上再捅一刀。
    宝贝,贺洞渊搂着林机玄,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哑声说,你英雄救美的样子真威猛。
    林机玄手里一颠,一口气没憋住差点直接把人撂地上,他瞪着贺洞渊说:撩,你使劲撩,有本事这次回去让我上你。
    贺洞渊笑了笑,说:怕你累着,我爱你。
    这话让林机玄所有脾气卸了个干净,他别过头,低声说:死秃驴,我也爱你。
    他把人抱到安全距离,回头一看,在众僧一起诵持《金刚经》的加持下,金刚的佛威压过了修行多年的贺飞燕。
    飘荡在空中的三十六颗修行珠一颗一颗断裂了个干净,在佛威的挤压下飞迸得四分五裂。
    贺洞渊神色复杂地看着贺飞燕多年修为化为乌有,叹了口气,对林机玄说:本来我一直提防着,二叔叔做什么我都可以防备下来,但他突然跟我说,他得了绝症,活不久了。我心软了,急着追问他怎么回事,这才让他有机可乘。他沉默了片刻,到了这一刻仍不愿相信,二叔叔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沮丧地说:他说,佛灯在我身上永远也不会被点亮。
    第103章 金刚怒目(二)
    凌晨,贺洞渊发起高烧,一直在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他像是陷入了梦魇,梦到了很多陈年旧事,他被贺飞燕罚跪在祖宗祠堂里抄佛经,抄到一半睡着了,醒来后以为要挨骂,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厚毛毯,贺飞燕会陪他通宵研读佶屈聱牙的经文,字字耐心地替他解释,贺飞燕还会代替他爸去参加家长会,听到老师表扬他的时候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笑容这么好的二叔叔,却也会用冰冷的白刃捅穿他的身体。
    他在梦里沉沉浮浮,只有当一只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的时候才会有所好转,将紧拧的眉头舒展开。
    贺洞渊昏睡过去没多久后,林机玄就收到了大劫这一订单的奖励,他暂时无心查看APP,只守在贺洞渊身边,等他高烧退去。
    上午的时候,姜凭风来过一次,见贺洞渊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愣了一下,焦躁地在房里来回走动,最终没忍住磨着牙说:不过才一个晚上,这小子就能把自己弄成这样?真是好本事。
    林机玄把贺飞燕的事情告诉了姜凭风,姜凭风听一句话眼睛就瞪大了一寸,听完后整个人像是被狠狠地砸了一棒槌,一个每日活在成堆文书里的行走档案室活生生变成了个只会阿巴阿巴阿巴的痴呆,一个标点符号都蹦不出来。
    他嘴唇张了又合,张了又合,叹了好几口气又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身经百战的大脑网络恢复正常,虽然最后还是万分怀疑地问了一句:你说是贺先生、洞渊的二叔贺飞燕想杀他取佛灯?
    是。林机玄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
    天。姜凭风握拳捶了下脑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了下指甲,看着昏睡不醒的贺洞渊,深深地叹出口气:你别看贺洞渊这小子轻佻薄情,其实非常看重亲情,贺先生这事对他的打击肯定很大,你、你多关心关心他。
    林机玄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在心里说了一句还用你废话?
    姜凭风想了想,说:他最近得养伤,我把我查到的消息告诉你,这段时间,延明接触的工作很少,寥寥几次中唯一有问题的一次是被孙兆骗走烧村那次,但在那之前,孙兆曾经找人算过延明的生辰八字。哦,顺便说一句,有一个噩耗是孙兆死了。
    林机玄:
    看着像是自杀,但究竟是不是还得后续盘查,十有八九不是,他这种人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姜凭风对孙兆厌恶已久,想到他平日在分局的作风就一阵恶心,就在这时,他猛地想到一点,疑惑地说,不对,以孙兆的性格,只会接一些又安全又有丰厚报酬的单子,怎么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查了下档案,这个单子是他主动接的,虽然是个磨蹭了好久的单子如果不是他磨蹭,事情也不会演变成到那种地步。
    林机玄把前因后果连起来想了一下,说:我一开始没想明白贺飞燕为什么想把延明扭曲成堕佛,直到他打算杀了学长取灯。学长说过,延明是作为佛灯继承人被培养起来的,如果佛灯进入了他的身体,而他又成了堕佛,佛灯会怎么样?
    姜凭风从来没有过这种设想,在他的印象里,佛灯是佛门最高的圣物,是万恶的尽头,能涤荡世界一切黑暗的东西,照亮人心,这种大圣之物不该沾染任何负面的东西。林机玄的发问让他浑身一凛,不由毛骨悚然了起来。
    黑色的佛灯他咬着牙说,如果把佛灯的功效反着来看,黑色的佛灯可以驱散世界一切光明。
    嗯,林机玄点头,所有人都陷入负面情绪,贪嗔痴三毒横行于世。
    疯了,姜凭风无法深入想象那个画面,真是疯了,贺先生怎么会想做这样的事情?
    林机玄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他顺着这个思路把自己的猜想连成了一条脉络清晰的线:最可怕的现实是,浮屠道已经渗入了天师局的内部,像是贺飞燕这样德高望重的高僧和孙兆这样全家都死在天魔一战中本该对浮屠道恨之入骨的人都成了他们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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