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雨仍然没有变小的迹象。
    下人穿着雨笠,打着伞在府中来回。
    酒庄新酿的酒送上,鹿冰酝还未送入口,就见一个人匆匆赶来,是他派去枫萝院的人,身上带着雨水,跪下道:参见各位大人。鹿公子,侧王妃叫人封了枫萝院,不让人进出。
    鹿冰酝拧眉:为何不去叫王爷?
    仆人道:管家说王爷他睡下了,不管这事。
    鹿冰酝:
    这甩手掌柜当得可还行。
    门外忽然有一人。鹿名走进来,小声道:哥,明日我生辰宴。
    我知道。鹿冰酝手指撩了撩膝上的狐裘,淡道。
    鹿名显然听到了下人刚才的话,半跪下来,双手放在鹿冰酝膝上,抬头望他,声音暗含小心:那哥能不能别回去?
    鹿冰酝记得自己答应过便宜弟弟什么。
    雨声淅淅沥沥中,鹿冰酝说:好啊,你十五生辰,我给你取表字。
    鹿名试探地去握他的手,鹿冰酝没动,两人的指尖都很暖和。
    他唇边有笑意,嗯了一声,低声说:我等很久了,哥。
    这么多天,鹿名第一次这样笑。
    第8章 清清白白
    下午时分,天空一片灰暗,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有人在照顾着梅姨娘,楼星环则在小厨房里看药,站在小凳子上,扇着小蒲扇,看火势一大一大的。
    所幸今日煎药没有侧王妃的人来使坏。
    楼星环猜测是托了小爹的福。
    昨天小爹牵着他来枫萝院,还重重惩罚了大夫和药童,府里的人一看,就知道鹿冰酝的意思。
    楼星环将药汁倒出来,隔着布帕,药罐还有些烫,他捏了捏耳朵,才端起药出去。
    乌云沉沉的,如同堆积了一肚子的水。
    苦吗?楼星环问。
    梅姨娘喝下药后,精神好了不少,她高兴地摸摸儿子的头,说:不苦,好喝,像喝灵丹妙药似的。
    楼星环想起鹿冰酝一到治病救人时就格外认真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小爹医术很好。
    是啊。能遇到心善的王妃,是我们的福气。梅姨娘道。
    她不问为什么鹿冰酝会进王府。珩国以前不是没有过男子大婚的先例,而且,她也无权过问。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三少爷,梅姨娘,侧王妃有请。
    鹿冰酝派来的人很机灵:三少爷和梅姨娘已经歇下了,且鹿公子说,病人养病期间,外人不得打扰。
    梅姨娘侧耳细听,唇色发白:那是侧王妃身边的姑姑?
    楼星环:嗯。
    那姑姑说:奴婢知道鹿公子有令,可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分拖延。来人,把三少爷和梅姨娘请出来!
    门外响起一阵推攘和阻拦的声音。
    看样子,她还带了人。
    楼星环对屋中另一个下人说:你拿着我的令牌,还有这个玉坠,先去履霜院找人,再从后门出去,去顺宁侯府。
    我知道的,三少爷要当心。
    很快,侧王妃的人就闯进来了。
    楼星环:你们有什么事?
    那丫鬟说:梅姨娘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请随奴婢去一趟吧。
    看她盛气凌人的样子,仿佛如果他们不去,绑着去也要去的。
    梅姨娘不作无谓的挣扎,起身道:妾身遵命。只是星环一直很安分
    丫鬟打断她的话:三少爷也得去。她一挥手,让人上来。
    楼星环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扶着梅姨娘,越过她们。
    到了侧王妃的院子,只见所有人,侍卫、丫鬟和婆子都很严肃,看着他们,不乏幸灾乐祸的表情,还有一脸丧尽天良的感慨。
    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梅姨娘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节发白。
    侧王妃坐在屋檐下,在由人跪着包裹指甲。看着两个来到跟前的人,她笑了一下,收回手,看了看鲜艳的指甲,道:梅姨娘,你可知罪?
    妾身不知,梅姨娘屈膝道,还请侧王妃告知。
    侧王妃的笑容忽地不见,指着梅姨娘和楼星环,疾言厉色道:你大胆,在王府里与人私通!
    在普通大户人家,侍妾私通就是死罪,更何况是王府。
    楼星环猛地抬头,眼神沉沉的:你污蔑我娘。
    雨水来势汹汹,豆大的雨珠落下,砸得人生疼。
    侧王妃院子的人都事先戴了雨笠,她端坐椅子上,雨丝半点儿也沾不到。
    几个丫鬟婆子上来按住梅姨娘,楼星环想冲上去,却被侍卫按着:你们放肆!
    侧王妃怒道:你一个庶子,胆敢这样与我说话!来人,给我掌嘴!
    雨水打得梅姨娘睁不开眼,她急道:星环不是有意的,求您放过他
    你也逃不过。侧王妃拍拍手,道,带人证上来。
    昨天那个药童和一个男人走到院中,跪下。
    那男人穿着一件褂子,磕头道:侧王妃作主,是梅姨娘勾引我在先的。
    楼星环快要咬碎牙齿,头发湿嗒嗒地黏在脸上:你胡说!
    梅姨娘看了男人好几眼,才道:我不认识你!
    侧王妃哼笑道:你当然说不认识了,你说。
    药童道:我两次来送药,都看到这位姨娘在和他卿卿我我,还、还衣裳凌乱
    楼星环忽然挣脱了侍卫的牵制,像一头小野兽一样,狠狠揣那药童:我撕烂你的嘴!
    侧王妃怒道:还不给我掌嘴,等什么!
    侍卫拉了好久才将楼星环拉开。药童的脸已经青紫流血了,十分滑稽,他口齿不清道:三少爷明明也看见的,这是恼羞成怒!
    啪啪清脆两声,楼星环嘴角也淌下鲜血,他却没求饶,恶狠狠地瞪着侧王妃,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恨意如刀。
    侧王妃说:梅姨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叩叩,雨中蓦地响起敲门声。
    侧王妃皱眉。丫鬟隔着门问道:是哪位?
    奴婢是履霜院的人,我们公子说今天的药还未送给梅姨娘,听人说梅姨娘在侧王妃这儿,便斗胆前来问问。那人不卑不亢道。
    梅姨娘眼睛骤然亮起,甚至想扑到门口,被婆子给拉了回来,死死捂住了嘴。
    掌嘴的人也不掌嘴了,捂着楼星环的嘴,不让他出声。
    侧王妃呼吸一滞,脑里快速想了几回。
    她查过的,鹿冰酝与楼星环无任何亲故关系,今天回门,按规矩都要两三天,鹿冰酝肯定是不会回来的。
    想必是派人关注着枫萝院的动静,注意到不对劲,才过来问。
    成败在此一举,她不能自乱阵脚。
    侧王妃使了个眼色,丫鬟意会,高声道:梅姨娘确实在我们这儿,可她说鹿公子的药已经送来了,她都已经喝下了,劳烦姑娘跑这一趟了。
    外面的人顿了一下,礼貌道:既然梅姨娘无事,奴婢就先回去了。
    顺宁侯府。
    鹿冰酝斜斜躺在藤椅上,盖着一张油光水滑的狐裘,看上去像一只慵懒矜贵的小白猫。
    鹿名像是圈占地盘一样,枕在鹿冰酝膝上,仰望着他:那哥想好我的字了吗?
    鹿冰酝眉眼很冷淡,唔了一声,歪头作思考状:没呢。
    我只要哥为我取字。鹿名说。
    屋檐的水滴滴答答流下,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鹿冰酝笑了一下,眼尾有些发红,衬得肤色越发莹白如脂玉。他说:我取什么,你便叫什么吗?
    是。鹿名点头,郑重道。
    鹿冰酝叹了一声:真好,我就喜欢乖孩子。
    可惜眼前的是一只会发狠咬人的白眼狼。
    鹿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着他。
    鹿冰酝为了他留下来,而没有去管庆王三庶子的事,着实让他开怀和满足,那一点儿危机感终于渐渐消弭。
    然而下一刻,就有人打破了宁静。
    小少爷,门口有人来报,说侧王妃污蔑梅姨娘私通。
    鹿冰酝一愣,微微坐起身,狐裘滑落:庆王一点儿也不管吗?
    是,王爷那边没动静。
    鹿冰酝望着外边的雨幕,没有说话。
    鹿名劝道:雨这么大,哥就不要出去了。
    他丝毫不想鹿冰酝分出心思给别人。
    鹿冰酝却让他起来。
    鹿名扯了下嘴角:每次到我生辰前夕,哥都会陪我的。
    鹿冰酝挑眉,说:我喜欢乖孩子,你是吗?
    那庆王的三庶子也是乖孩子,所以你也喜欢他?
    是。鹿冰酝拍拍他的脸,唇边的笑莫名有种冷漠而恶劣的意味,如果你像以前那么乖,我就一直疼爱你,阿名。
    鹿名愣了一下。
    看着鹿冰酝离去的背影,他摸了摸被人触碰过的脸颊,心里隐隐跳跃着兴奋,仿佛升腾起火焰,而火势愈来愈大。
    而雨中,鹿冰酝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手,扔掉手帕,道:备马车。
    庆王府。
    药童大声道:那天梅姨娘还收了奸夫的玉坠作信物,我亲眼瞧见的!请侧王妃明鉴!
    你怎么能血口喷人!咳咳梅姨娘气急道。
    下人说:奴才看见三少爷总是佩戴有一枚玉坠,想必是梅姨娘觉得放在三少爷身上更安全。
    侧王妃,妾身清清白白,与这人绝无半分交情!更是见都未见过!若您不信,可以请王爷出来评评理!
    侧王妃得意道:王爷说过,内宅后院的事,他全权交由我王妃和我处理。
    楼星环和梅姨娘的双手都被绳子捆住,跪坐在地上,头发凌乱,全身湿透。
    梅姨娘身体本就不好,如今气急攻心,撕心似的咳了几声,更是虚弱。
    侧王妃见状,挥手道:既然梅姨娘无话可说,那就签罪状吧。
    婆子撑着伞,捧着一张纸,送到梅姨娘面前:请吧,姨娘。
    梅姨娘看见上面有私通二字,抵死不从,婆子却强硬地扯过她的手。
    楼星环忽然道:侧王妃。
    大胆!侧王妃身边的丫鬟道,你是侍妾生的,怎敢如此称呼你嫡母!
    侧王妃有些心虚。
    以前鹿冰酝没来时,她还能自称半个嫡母。但现在,连半个都不是了。
    她换了个姿势坐。
    不过现在鹿冰酝不在,她假威风一下也不为过吧。
    侧王妃抬手:你有什么话要说?
    经过一开始的冲动和愤怒后,楼星环似乎冷静了下来,小小年纪,浑身**的,站在雨中,声音也很平静:小爹离府前和我说过,让我过两天就去履霜院住。
    侧王妃手一顿,有些慌了,很快镇定下来:鹿公子从未和我说过这事。
    他是私底下和我说的。雨声噼啪中,楼星环的声音很坚定,不信,你可以等小爹回来再问。如果他回来见不到我,后果如何,你想得出吗?
    他如此信誓旦旦,着实叫侧王妃迟疑了一会儿。又想到鹿冰酝那任性的作为,她陷入了沉思。
    丫鬟低声道:若是真的,他怎么可能憋到现在才说。
    侧王妃一想,还真是。
    雨水迷住了楼星环的眼睛,冰冷的水汽中,他似乎嗅到了一丝清苦的草药味,像极了鹿冰酝身上的味道。
    他咬着牙,手指捏得死紧。
    侧王妃终于反应过来了,怒道:你居然敢诓我?快将这奸夫□□拉去行刑,这孽障
    啪一声,紧紧关闭的大门忽然倒下。
    众人一抖,往门外看去。
    鹿冰酝披着白色斗篷,矜贵又清雅。止善给他打伞,可雨水还是溅到了衣角。
    楼星环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这么热闹。鹿冰酝说,怎么不叫上我?
    侧王妃又惊又疑,起身道:鹿、鹿公子怎么回来了?只是训诫不安分的贱妾,不敢劳烦
    鹿冰酝凉凉地环视一圈,双手收在斗篷里:训诫?我身边的人,你也敢训诫?
    侧王妃又惊又怕:王妃这是何意?!
    鹿冰酝抬步走上来。
    他旁边的人立刻去扶梅姨娘,给她解绑。
    楼星环浑身卸了劲,却被人握着手站了起来,他呆呆地仰着头。
    像是一直泡在温室暖炉里,鹿冰酝的手很暖。透过冰凉湿透的皮肤,暖意仿佛传到了楼星环胸腔里。
    止善搬了张干净的椅子放到中间,鹿冰酝坐下来,楼星环就站在他身旁。
    侧王妃被赶到边缘,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鹿公子!
    鹿冰酝说:从今天起,楼星环在履霜院养着。
    侧王妃的丫鬟浑身一软。
    第9章 我不嫌你
    风雨渐渐小了。
    侧王妃懵了片刻,随即笑道:鹿公子,这庶子不仅出身卑贱,且梅姨娘与人偷情,证据确凿,你若把楼星环带回院里养,不就是将一个血脉不明的人当做嫡子了吗?到时候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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