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青酩根本不知道,上一辈子,被自己一向疼爱的弟弟背叛,对鹿冰酝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防备与冷漠,早就刻在他骨子里,使他见了这张面孔,都觉得恶心无感。
    他叹口气,道:阿名,你知道的,我不在乎血缘。
    是,你是不在乎,鹿青酩沉声道,可我在乎。
    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此生都不会遇上鹿冰酝。
    鹿冰酝生来就受尽宠爱,哪里知道他自小受尽冷眼、有朝一日遇到光的心态,患得患失,恨不得将世上所有人都除尽,只留他们两个,这样,鹿冰酝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鹿冰酝不在意的东西,他却视之如宝,珍之爱之。
    所以鹿冰酝从来不懂他做这些事的动机。
    不,或许他知道,他只是不想管。正因为知道,所以对他的态度大不如前,若即若离,让他的心悬如崖边,时而发疯,时而又不得不冷静。
    雪花轻舞,冰姿柔骨。
    鹿青酩看着他们两个宛如一体的样子,眼睫凝霜: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都是因为他?
    他往前一步:我不听话了吗,哥?他是不是比我更乖,更听你的话?
    鹿冰酝神色淡漠。
    鹿青酩笑了下,眼角飞红,像染了血。
    为了不让鹿冰酝伤心,他压抑着所有冲动,不敢动顺宁侯府的人,就连生生将他抢走的庆王,他都忍耐许久才敢出手,就为了能顺他的意,让他舒心一些。
    可到头来,疯子的血脉,由不得他压抑。
    楼星环将鹿冰酝拉到身后:你想学你那个娘亲,被鹿府扫地出门吗?
    鹿青酩抬眼:哥,你告诉他的?
    鹿冰酝沉默。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和楼星环说过。所以只能是楼星环自己查到的。
    可事情与他没有干系,他为什么要去查?还查得如此清楚?鹿青酩他娘的身份、和鹿府的恩怨这些东西,就连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哦对,楼星环方才说了,鹿青酩曾派人来要他的命。
    鹿青酩却仿佛认定了一般:你告诉他,是连鹿家人的性命都不在意了吗?
    鹿冰酝皱眉:你不要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楼星环极力添油,道:小爹,我看他是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杀了。
    楼星环,鹿青酩忽然看向他,你以为你的心思就藏得深?你看他的眼神,我看了就觉得恶心。
    雪大了,如鹅毛。
    在鹿冰酝看不到的角度,楼星环对鹿青酩笑了笑,夹杂着杀意、恶意和挑衅,声音却带着些困惑:你在说什么?
    鹿青酩不再看他了,朝鹿冰酝的方向,又伸出了手。
    他受够了见不到鹿冰酝的日子,受够了鹿冰酝对他视而不见的态度。
    这一年多的分离,仿佛将他的兽性全部释放出来。
    与此同时,枯白的雪林间,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一转眼,两人就被一群蒙脸白衣人包围住了。
    果然大雪天容易掩藏。
    接二连三冒出一群人,鹿冰酝都开始怀疑这四周是不是有什么极其适合打掩护的洞穴了。
    鹿青酩道:既然他知道了我的出身,对你和鹿家来说,就是个隐患。
    不管真相如何,顺宁侯爷和燕国罪臣之女有染,还私自抚养她的儿子,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对鹿家极其不利。
    楼星环回头,对鹿冰酝说:小爹,我不会的。
    鹿青酩道:哥,你想清楚了。我才是你的弟弟,他算什么?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楼星环的逆鳞,他下颌线紧绷了一下,眼里闪过一抹冷光。
    在被鹿冰酝看到之前,他又垂下眼皮。
    一直没说话的鹿冰酝忽然动了动,往鹿青酩那儿走了一步,楼星环有些慌张,猛地拉住他的手:别过去。
    鹿冰酝想说这件事总要解决的,可望着楼星环的眼睛,那些话又突然咽了下去。
    他说:你先回去吧。
    楼星环抿唇:我不。
    鹿冰酝往一眼周围的人,看服制,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看来鹿青酩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哥,今天他必须死。鹿青酩望着楼星环,眼神阴沉,拳头捏得死紧,似乎咯吱作响。
    继子和便宜弟弟都挤在这天出现,好像就等着他回来似的。
    一回故国就遇到这样的见面礼,鹿冰酝心里就像空降了一团毛线,缠乱数不清。
    明明他手里握着最初的线头。
    鹿冰酝深吸口气:你和我们鹿家的事,不必让外人掺和进来。
    楼星环怎么可能放他和鹿青酩独处,他偏要掺和进来,话语还格外有技巧:可是小爹,他不会放过我的。
    是,他说的不错。鹿青酩怒极反笑,我不会放过他的。
    他抬手,四周的白衣人纷纷举起手中的□□,对准楼星环。
    鹿冰酝寒着脸:你敢!
    鹿青酩一愣,有些失神地道:哥,你说过,你不会为了别人而生我气的。
    鹿冰酝眼尾上挑着,漂亮的桃花眼此刻显出几分凌厉和冷感:我那时若知你这般面目,你连鹿家的门都踏不进去。
    这是鹿冰酝第一次这样撕破脸皮地和他说话。
    鹿青酩唇色泛白:十几年前,我就该阻止你进庆王府。
    现在回想,好像所有的变化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鹿冰酝对他的疼爱、信任,仿佛在那一天消失殆尽。
    那时他以为是鹿冰酝心情不好。毕竟鹿冰酝从来不会委屈自己,不会想着掩饰自己的情绪来讨好别人。谁惹了他,他必定对那人不假辞色。
    原来他从那时候起,就暴露了吗?
    那这十多年,在他心里的美好,在鹿冰酝眼里,都是虚与委蛇的周旋吗?是他眼盲心盲,看不出来,还是他故意视而不见?
    鹿冰酝不语。
    楼星环看了看他的脸色,忽而道:你做的好事,桩桩件件,还想着瞒天过海,再到他面前卖乖讨巧,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鹿青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做了什么坏事,自有我哥来管教,不需要外人来多话。鹿青酩冷笑道。
    楼星环眸光寒厉:他到底是不是你哥,你自己心里清楚。
    给我拿下他!鹿青酩一挥手,冷喝道。
    话音一落,箭如雨光,嗖嗖飞向楼星环。
    楼星环身,牢牢挡住了鹿冰酝,拔剑挡下所有的箭。
    刀光剑影,枯木倒地。
    雪落林间,悄无声息地涌起了滔天杀意。
    鹿青酩劈手就要将鹿冰酝拉到身边,却被他闪身躲了过去,落了个空。
    一支轻巧的袖箭擦过他耳边,余光掠过鹿冰酝含着杀意的双眸,他脸色骤然一变。
    吁黑色骏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
    鹿青酩的人顾忌着不能伤到鹿冰酝,射程范围极其有限。
    转眼间,楼星环和鹿冰酝就已经上了马,如在弦之箭,冲出了他们的视线。
    马上两人的身影,犹如一体。
    鹿青酩眼神阴鸷,立刻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可顷刻间,他们就消失在林间,好像不曾来过此地,雪上没有一丝马蹄的痕迹。
    冗长的安静后,燕国下属上来,问道:殿下,是否还要继续找
    找,鹿青酩笑了声,笑容像沾了血的罂粟,除了我哥,其他的都格杀勿论。
    是!
    地上积着厚厚的雪。
    被雪覆盖过的山坡下,楼星环搂着怀里的人,待脚步声远去,才松开他: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
    鹿冰酝摇头。
    他似乎在想事情,安安静静的,红衣胜枫,长发上沾了白雪,衬得头发乌黑,肤色玉白,让周围的风景都黯然失色。
    他没说话,这一方天地就好像寂静了。
    楼星环越凝视他,心里那份**和妄想就越发浓烈。
    不怪鹿青酩这么偏执。
    任谁在黑暗中独享过他的光,都不会就此放手。
    鹿青酩是,他更是。
    只是他比鹿青酩更晚遇到他,也更敏锐地了解鹿冰酝的性格,更懂得为他而忍耐。
    半晌,楼星环收回目光,轻声道:小爹,你别难过。
    鹿冰酝:没有难过。
    他正要起来,楼星环却忽然又压了下来,手指贴在他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顶上又有人走过,接着,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鹿三少爷。
    鹿冰酝眨眨眼。
    是顾云思。
    不知他和鹿青酩说了什么,鹿冰酝都能感觉到顶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了。随后,鹿青酩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那就有劳小侯爷多照顾他了。
    自然。
    他们都走了。
    顾云思怎么会来这里?
    鹿冰酝看向楼星环。
    楼星环轻轻翘起唇角:我命人盯着鹿青酩,知道他这段时日和燕国的人有往来。顾小侯爷或许也察觉到了他不对劲。
    加之今天鹿冰酝回来,有心的人自然都关注着。
    所以他、顾云思、鹿青酩,都早早防备着,不止防备林氏伯爵府狗急跳墙,更防备着异族之人的阴谋。
    鹿冰酝点点头。
    直到现在回过神,他才发觉他们两个的姿势有点怪异。
    他坐在雪墩上。为避免被上面的人看到,两人挨得很紧。楼星环两手撑在他两边,他似乎很热,伏在鹿冰酝身上,欲近不近,长发垂落,和他的交缠在一起,仿佛连呼吸都打在耳边,灼热滚烫。
    鹿冰酝情不自禁颤了一下。
    他从不喜欢和人靠这么近。
    且耳朵本就敏感,被热气一吹一吹的,原本白皙如玉的耳朵不由自主就红了,透着鲜活的粉色。
    楼星环喉结滚动,声音有些沙哑:云哥
    嗅着鹿冰酝身上熟悉的香气,他几乎是一下子就起了反应,正要起身遮掩,却见鹿冰酝眉间皱了下,拉住他的手臂:
    别动。
    不知是谁的心跳和喘息声,如蹈虎尾,涉于春冰。
    啪啦一声,两人脚下的积雪块断开移位,下一刻就要碎裂。
    小心!
    两人几乎是同时朝对方扑过去。
    第23章 找不到你
    楼星环快了一步, 率先将鹿冰酝护在怀里。
    他们随着崩坏的雪石一起滚到了山坡下。
    好在他们还没到阎王殿, 不久两人就停下了。
    一止住,因着惯性, 鹿冰酝的额头磕到了楼星环的胸膛,又硬又疼。没等那股晕眩退去, 他就忙抬起头, 急道:楼星环!
    楼星环闭着眼,闷哼一声, 似乎撞到了哪里,抱着他的手却并未松开。
    一路滚下来,他一手牢牢护着鹿冰酝的头,一手搂住他的腰,鹿冰酝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张厚实的被子捆住, 为他挡住了所有的硬物。
    小孩你怎么样?鹿冰酝微微直起身, 往上一看,这才看到楼星环额上的血。
    鹿冰酝忙去查看。
    血流得很厉害,鲜红刺目, 应该是滚下来的时候划到了尖锐的石头,皮肤破了,但好歹不至于撞坏脑子。
    鹿冰酝松了口气, 拍拍他的手:放开我,我给你止血。
    楼星环却不放, 闷声闷气道:小爹, 我额头好疼。
    回去给你上点药。
    楼星环坐起来, 头抵在他肩上,有些孩子气地嘟囔道:我会不会破相?
    不会。鹿冰酝耐心道。
    忽然想起什么,他往下看了看楼星环的腿,问道:对了,你的腿有没有事?
    在他的记忆中,按照前世的轨迹,这段时间里楼星环好像会再一次受伤,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他的右腿。比之庆王去世的那一次,这一次的伤重多了,对他以后的生活都造成了影响。
    那时候,燕国和珩国发生了战争。鹿冰酝依稀记得他的伤是因为燕国的埋伏。
    也是那个时候,他知晓了鹿青酩的面目,和他撕破了脸皮。
    我没事。云哥,楼星环抱着他的肩,动作依偎,眼神却莫名不善,你在想什么?
    鹿冰酝:在想你脑子坏没坏。
    楼星环抿抿唇,笑了,拉着他起来,拍拍他身上的雪,然后才拍自己的:坏了也有云哥养我。
    你想得倒好。鹿冰酝道,比我还高还壮了,早日娶个姑娘,你爹我就高兴了。
    楼星环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鹿冰酝咬着袖子,撕了块条布,娴熟地为楼星环包扎好额头,又不放心地看了看:应该无大碍。
    楼星环摸摸头上的布条,笑意真诚了许多。
    还笑,为了匹马追过来,小孩你真是没长大。鹿冰酝跺了跺脚,在雪上滚了一圈,他感觉靴子里都是融化的雪水,鲁莽。
    楼星环摇头,认真道:我长大了。
    见他还敢顶嘴,鹿冰酝有点儿纳罕地看过去。
    楼星环看着他,目光很专注,清澈无比,充满了穿透力,仿佛天地间只有他眼前这一个人。
    庆王样貌不错,楼星环也是,一年多过去,他脱去了以前尚存的稚嫩,眉眼添了几分沉稳,轮廓深邃,成熟了许多。
    要看一个小孩有没有长大,最直观的,就是身体方面的变化了。
    雪崩的那一刹那,楼星环明显和他一样感觉到了危机,动作却比他还快,像只敏捷的猎豹朝他扑过来,但不是要撕咬他的喉咙,而是想要护着他。
    方才滚下来时,鹿冰酝在他怀里,已经直观感受到了他硬邦邦的肌肉,紧绷有力,充满了惊人的力量。
    他又想起这一年里,父母和好友的来信中都有提到楼星环,不外乎是说他在京中掀起的风浪,隐隐有提醒他小心这个继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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