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肩头越过去看那卷宗,边看边写。
    苍耳很乖地坐在琅泠怀里,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是个人偶。
    此时已近后半夜,外面阴着天,月光星光尽皆被云遮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着屋子里也是一片漆黑,只有琅泠桌上点着的那一豆灯火还散着暖,发着光,叫人心里有种莫名的安慰。
    只是那灯火到底是暗了些,琅泠隔着苍耳去看那卷宗,有些小字是看不清的,他便向前倾了倾身,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两人的距离本就极近,琅泠这么一倾身,下巴自然而然地就擦过苍耳肩头。
    苍耳不自在地动了动。
    琅泠倒是无知无觉,只是贴得近了,他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从苍耳身上传来,细究之下,像极了过了雪的松香。这气息神奇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烦躁,叫他的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慢慢地竟有了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仔细嗅了嗅,暗暗记下这种味道,又垂眸把目光放回卷宗,心里默默打算回头差人去试试能不能配出相似的熏香来。
    苍耳是何等敏感的人,普通的肢体接触尚且叫他警惕不适,更何况这种鼻息都扑在他颈侧的距离下的接触。
    但他忍住了,一动不动,只是身体还是会有些不自觉的僵直。
    琅泠察觉到他的不自在,略略收紧了双臂,轻笑着低声说:若不是来杀我的,就放轻松点。
    苍耳一僵,依言缓缓放松了身体,小心地靠在琅泠怀里。
    琅泠只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有趣至极,不由得越发起了兴味,对他的身世也好奇起来,眼见着一卷卷宗已至尽头,便干脆收了扔在桌上,只环着苍耳向后一靠,眉间难得带了几分慵懒:你多大了,可还记得么?
    他本以为这个连名字都忘了的家伙多半不会记得自己的年龄,谁知苍耳心里默算一遍,片刻后便回到:二十二。
    竟比他小了两岁。
    琅泠心里想着,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把长雾谷的旧事重提:问你名字你都不记得,怎么问你年龄倒是记得了?
    我不记得。苍耳平静地说,主上说的。
    你主上?化魇么?琅泠微微诧异,他还关注这个?
    苍耳沉默半晌,才慢慢开口:十二年前,主上说是十岁。
    如今转眼十二年就过了,他应该二十二了。
    琅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怀念。他试探地开口:化魇就是你主上,他人怎样?
    这次苍耳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才轻声说:他很好。
    是么?琅泠绕了一缕苍耳的长发在指尖把玩,迄今为止,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说他很好的人。
    苍耳不接话了。他沉默着,抗拒再继续这个话题。
    琅泠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没想套你话好罢,只问关于你的,怎样?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要套话也不会是这种方面的事啊。
    苍耳微微颔首。
    你是十二年前当了化魇下属的罢。琅泠思索了一下,侧过头看他,若我没记错的话,鬼蝠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是在十年前
    啊,十年前。
    这家伙才十二岁呢。
    琅泠恍惚了一下,定了定心神,接着问道:空缺的那两年,你在做什么?
    苍耳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练功。
    是吗?
    琅泠一瞬不瞬地盯着苍耳。
    听风阁是收集情报的组织,而所有重大事件的情报都会在身为阁主的他手上走过一遍。刚刚他还若无所觉,只是在心里对了一下时间线之后,他悚然发现苍耳消失那两年,竟正对上赤峰门内高手纷纷原因不明走火入魔,武功尽废的那两年。
    赤峰门原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经此两年,实力一落千丈,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苟延残喘了许久,直到门主被暗杀,整个门派才没落到无可挽回,彻底崩散。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暗杀赤峰门门主的,正是鬼蝠苍耳。
    那也是苍耳在江湖上威名益重的起点。
    琅泠盯了苍耳好一会儿,苍耳都面无表情,甚至在他盯久了之后,脸上浮现出一点疑惑的神色。
    琅泠垂下眸,半阖起眼,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由于身份,他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一些。譬如说,那些高手武功尽废的原因不是什么走火入魔,而是蛊虫,吸食功力的蛊虫。
    而赤峰门覆灭后,蛊魔岭便横空出世。若说其中没有干系,他是绝不信的。
    只是他相信,这事即便与蛊魔岭有关,也不会是苍耳干的。
    这个手上沾满了鲜血却依旧干净到纯粹的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忽地就不想再试探什么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十年了,你这样的,是怎么活下来的?
    苍耳迷惑不解。
    琅泠显然不想与他多说,只是揉了揉他的长发,吹熄了那一盏油灯,径自抱了人站起来,走向卧房。
    现下太晚了,这身衣服,你先凑活着穿。琅泠边走边说,等睡起来,我叫人给你裁两套合身的。
    苍耳拒绝的干脆:不必。
    为何?琅泠诧异。
    苍耳沉默了一下,把脸转过来,看着他认真地说:没钱。
    琅泠险些被他逗笑:怎会?你出任务的报酬不低罢,我看你过得那么简朴,哪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怎么会没钱?
    他又不是没请过杀手,知道那些家伙要价可不低,接一单大的就够普通人活半辈子,苍耳的报酬,不应比他们低才是。
    谁知苍耳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报酬。
    琅泠一愣,慢慢皱了眉:你是死士出身?
    苍耳摇头。
    是了,我也没听说过蛊魔岭养死士。琅泠自言自语到,又问他,没有报酬,那赏金呢?或者他给你发月钱?
    没有。苍耳直白答到。
    琅泠眉头皱得更深。
    正巧他已走到床边,便把人放在床铺上,居高临下,审慎地打量他,半晌,慢慢说:那你是为了什么给他卖命?报恩吗?
    苍耳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琅泠问愣了。
    是啊,为什么呢?
    他确实穷得很,全部的家当也只有那两身衣服,一堆药剂蛊虫,一些零零碎碎的暗器,还有那把琅泠收缴了的匕首,真要算起来,兜比脸还干净。
    蛊魔岭从未给过他一分钱,化魇也不过是每次给他派了任务后,丢给他一些一次性的小玩意儿罢了,连够不够用、合不合用都两说。
    最初他也只当自己是报恩,直到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叫那一袭火红衣袍的人听了去。
    他至今还记得那人坐在殿上,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我对你无甚恩惠,我替你治眼睛,你便要替我做成一件事来还我,这是交易,不需要什么报恩不报恩的,明白吗?
    他记得他当时是叩首应了的。
    只是当年答应的好端端的做一件事,究来算去,竟不知何时,成了无数件。
    寻常人肯定都会说是他被骗了,但只有苍耳最清楚,是他自己不想走。因为
    无别处可去,无别路可生。他低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苍苍:我一穷二白,真的。
    琅泠:所以,江湖顶尖的杀手是怎么混到你这么惨的地步的?
    ☆、第十八章 暂留(八)
    苍耳的声音虽低,琅泠却是听得明白,不由得心中一颤。
    短短十字,道尽心酸难言。
    竟神奇地与他自己的经历也相吻合。
    他默然半晌,禁不住低叹了一声,抬起手来,慢慢地揉着苍耳的长发:谁不是呢
    苍耳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浓烈的情绪,心下不由得诧异。
    他本以为琅泠大略一生顺遂,做到如今的地位,更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却不曾想听他语气,竟似也有幽微难言的往事。
    他在心里默默打了个问号,随即愣了一愣,又面无表情地把那个问号划去了。
    这不是他该疑惑的。
    琅泠看了大半夜卷宗,又被苍耳一句话勾起些不怎么好的回忆,到底也是倦了,疲惫地说:里面睡罢,有什么事的,明天再说。
    苍耳乖顺地点点头,向床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了空间。
    琅泠想到那些莫名的冲动,迟疑了一下,最终和衣躺了,与苍耳各占一边,倒也是泾渭分明,相安无事。
    苍耳头一回与人同床共枕,虽然隔着几分距离,但内力加持之下,那人的呼吸声清晰得如在耳边,明明白白地昭显着存在,直让生性谨慎的他浑身僵硬,不自在到了极点。
    简直是一种另类的折磨。
    琅泠察觉到苍耳的僵硬排斥,知道他绝不肯就这般乖乖睡觉,十成十地又要硬熬一晚上,不由开口劝到:睡便是了,莫要熬着。
    苍耳低低地嗯了一声,依然全身紧绷。
    琅泠知道这是苍耳长年累月的习惯,一时半刻恐怕改不过来。只是如今他俩睡了一张床,若是苍耳不睡,势必要对他的睡眠产生影响。
    思及前段时间不在而积攒下来的事务,琅泠心下无奈,翻过身去,道一声得罪了,便伸手去点苍耳睡穴。
    他出手不快,给苍耳留足了反应时间,若是苍耳排斥躲闪,即使没什么内力,也是可以轻易躲开的。
    只是苍耳没有躲,反而往上凑了凑,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把后颈温顺地展露了出来。
    琅泠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简洁的方法了,如果苍耳不配合,其他方法无疑要麻烦许多,也要危险许多。
    手下的穴位也算是人体三十六死穴之一,琅泠不欲伤到苍耳,便留了手,只使了三分劲力向下点去。
    这一下落得实,只是大约力道稍欠,是以苍耳并没有如在长雾谷内那样立时昏睡过去,而是半昏半醒之间凭着点余力本能般向他怀里拱了拱,像只家猫一样将脸颊蹭上他胸膛,十指揪住他的衣襟,蜷在他怀里之后才一动不动了。
    琅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苍耳临昏睡前最后一件事是往自己怀里拱,一时僵住了,过了好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将点在苍耳耳后的那只手向下移去,划过触感分明的脊椎,轻轻地将人虚搂在怀中,低下头看着那安稳的睡颜,心绪一时复杂至极。
    为什么?
    他问自己。
    明知道这人的本质为什么还会心神动摇?
    他全不知道为何世上会有这般矛盾的人,一边摆明了处处防范警惕他,一边又恭顺地执行他的每一个吩咐,甚至于毫无顾忌地蜷在他怀里睡觉,一副交托性命的模样。
    如果全是演的,那未免太真。
    轻嗅着鼻尖萦绕着的雪松般的冷香,琅泠心里难得生出些迷惑不解。只是不知是不是那香气安神的效果,他在床上默默思索了片刻,竟不知不觉地就揽着苍耳睡了过去。
    这个夜晚,对两人来说,皆是难得好眠。
    次日清晨,两人同时醒转,面面相觑,无言多时。
    于苍耳而言,终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未曾有过这片刻安宁;于琅泠而言,终日俗务缠身、劳心劳力,也未曾有过这片刻轻松。
    只是,这便是归宿?
    无人相信。
    于是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有提及。
    琅泠给苍耳划了自由活动的范围,定了固定的药浴时间,其余的便都交由暗卫盯着,自己依然在阁楼里看着卷宗,一看一天。
    而苍耳只用了几天将阁楼和院子摸索遍了就不再出去,只待在房里,琅泠允许时便坐在他怀里陪他看卷宗,不允许时就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琅泠依然要去点苍耳的睡穴,苍耳也依然每天靠在琅泠胸口,蜷着睡觉。
    渐渐地像是成了一种谁也不说的习惯。
    只是有一日清早,琅泠在睡梦中只觉得脸上有些微的痒意,像是小虫子在爬来爬去。他皱了皱眉,那感觉便立刻消失无踪,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于是也并未注意。谁知过了一会儿,那痒意又如影随形地黏附上来,在他面颊上游走。
    他彻底惊醒过来,却没有妄动,只是装着未醒,在掌下悄悄扣着劲力。
    很快,他就分辨出在自己脸颊上游走的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人的指尖。
    是苍耳。
    他的双手都放在琅泠脸上,动作轻柔,触碰得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从琅泠下颌摸上去,轻按过薄唇、双颊、鼻梁
    一瞬间无数种念头划过琅泠脑海。
    安分了这么多天,终于要动手了么?他要做什么?剥了皮去做□□?
    若不是苍耳毫无杀意,琅泠只怕早要出手。只是现下对他的目的起了疑惑,方才忍着心中怪异的感觉,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谁知苍耳慢慢地摸完了,便把手放了下去,依旧规规矩矩地躺好了,把自己小心地缩回他怀里,很快呼吸就变得平稳起来,只装作睡着了的模样。
    琅泠不好拆穿,只得陪着他装睡,直到再睡下去便要过了惯常起床的时辰,这才假装刚刚醒来,毫无异色地穿衣洗漱。
    虽说之后苍耳再没有过如此举动,但琅泠已在心底悄悄埋了一颗疑问的种子,暗自揣度了数种可能。
    只是哪怕他的猜测再恶劣,他也没有停了给苍耳的药浴,甚至于在给苍耳把脉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为那人明显好转的身体状况而高兴。
    这真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琅泠觉得自己就像在心口上暖着一条冻僵了的毒蛇,明知道那是随时会反咬一口的存在,却也依然为了这美丽又危险的生灵的渐渐复苏而感到一种隐秘的、莫名的欢欣。
    就像是疯了。他想。
    不过嘛,感觉也还不错。他又漫不经心地想。总算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有些不那么无聊的东西了。
    一旦成了习惯,日子就过得快得像流水一样。
    苍耳立在窗边,感受着迎面扑来的风,在心底里默默计算了下时日,这才恍然发觉后日便是他与琅泠那一月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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