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便翻窗进来。
    他刚进来,便被琅泠拥在怀里,抱去了床上。琅泠点了一支安神香,又亲自伺候他宽衣,却在脱他鞋袜的时候停住了。
    苍耳不明所以,轻轻晃了晃脚,随即感到自己的脚掌被握住了。
    琅泠在他的脚上看见了烧伤的痕迹。那痕迹已经很浅了,大略是许多年前的伤痕,只在一些地方还有着暗沉一点的颜色,灯光昏暗的时候看不太出来,如今离得近了,灯又烧的明亮,便能一眼认出那是烧伤留下的疤。
    琅泠摸了摸那伤痕,声音低到听不太清:这是怎么弄的?
    苍耳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琅泠是在说他脚上的烧伤。他困惑地歪头想了想,无所谓地说:太久,不记得了。
    可是他越是轻描淡写,琅泠越是无法感到轻松。
    苍耳不是容易留疤的体质,琅泠看过他腹背的伤痕,十处有九处都曾是足以致命的大伤口,小一些、浅一点的伤根本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即使是留了疤的,也有不少在逐渐变淡消失。就算是这样,他足上这些伤痕依旧在很多年后固执地存在着,哪怕已经很淡了,也不能否认那曾经是多严重的伤。
    苍耳敏感地察觉到琅泠心情有些不佳。他以为琅泠很在意这个问题,努力想了半天。
    可他着实记不起来了,只能零零碎碎地记得那炽烈的火焰和燃烧着坠落的木块。
    那时候他好像是在一栋房子里?
    苍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记不全了。
    琅泠看出他的勉强。他替苍耳脱了鞋袜,自己也翻身上床,把人揽在怀中,柔声说:想起点什么,能告诉我么?
    苍耳还是警觉的,他翻回来,面对着琅泠,把脸埋在琅泠胸口,闷闷地说:房子着火我在里面。
    即使这个人正安然无恙地在自己怀里,琅泠还是觉得心脏缩紧了一瞬,不由自主地问到:然后呢?
    不记得了苍耳真的很累了,可能是受了安魂香的影响,他在琅泠令人安心的气息里有些昏昏欲睡,小时候的事了
    琅泠揽在他腰上的手慢慢收紧了,轻声问:多小的时候?
    六七岁?苍耳慢慢地说。
    你的父母呢?不在吗?琅泠觉得半睡半醒的苍耳好说话了许多,试探着问到。
    不在。苍耳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们卖了我了。
    琅泠心里一跳。他不太敢问下去了,生怕戳到苍耳的伤心事。
    可他不问了,苍耳反而还在说。他的声音带着倦意,低得如同喃喃自语:我有点想起来了
    到处是火我往外跑
    房梁塌了就砸在我后面
    我只能跑往火最小的地方
    琅泠察觉到怀中的人在颤抖,似乎想起了某种痛苦。他默默地将人抱得紧了一点,无声地安慰。
    苍耳停了好一会儿,才极小声地说:眼睛疼。
    琅泠以为他真的眼睛疼,想起他那双时好时坏的眸子,心下有些凝重,怕出了什么问题,便试图叫他起来:怎么了?给我看看。
    可是苍耳不抬头。他就好像没听见一样,依旧自顾自地喃喃着。
    地面可烫了他的声音渐渐含糊起来,音量也小下去,我跑出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安静下来,彻底睡着了。
    可是琅泠听清了那最后一句话。他僵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
    很久之后,他才往后挪了挪,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覆在苍耳眼上。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传到他的手上,隔着轻薄的黑布,他还能感觉到苍耳的眼睑下,那双眼珠不安分的颤动。
    原来他的眼睛是这样才看不见的么。
    原来从那么早的时候这人便已独自生活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了么。
    其实琅泠从第一次摘下苍耳蒙眼的黑布时,就开始遗憾了。
    那时,他只是遗憾那人杀伐果决却目不能视,遗憾那人的世界永远漆黑死寂,遗憾那人错过无数的奇伟瑰怪
    直到他在柳家宴上,真正地看见那双睁开了的、清亮灵动的眸子。
    那双眼睛,跟他想象中苍耳睁开的双眸一模一样。
    他开始遗憾,遗憾那双本该会说话一般的漂亮眼眸,永远地掩藏在眼睑之下不见天日。
    他知道那不知几日的光明必定是有代价的。联系到苍耳蛊魔岭的身份,他大概能猜出,那是一种蛊虫。
    而苍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卖身在蛊魔岭的。
    他忽地又想起给苍耳输送功力时,总是在靠近心口的位置少掉的那一小缕,以及他试探的时候,苍耳忽然疼到浑身发抖的模样。
    果然是命蛊吧。
    种在人心口处的,可以掌控被种蛊的人生死的命蛊。
    琅泠的手一直覆在苍耳眼上没有挪开。这是他第一次想到掌下的身躯里可能寄宿着蛊虫时没有厌恶地甩开手,而是默默地感受着,想着那人会不会痛。
    他不知道苍耳眼睛里养的是什么蛊,也许是某种新培育出来的蛊虫,但他知道,种命蛊是很疼的。
    足够疼得人死去活来,自此再兴不起一丝一毫反抗的念头。
    这时苍耳似乎觉得眼皮上沉甸甸的不太舒服,小幅度地摆了摆头,试图把琅泠的手甩下去。只可惜琅泠手放得很稳,苍耳试了两次没有甩脱就放弃了,往琅泠怀里拱了拱,呼吸又平稳下来,清清浅浅的,难得睡得安稳。
    琅泠轻轻抚着他的脊背,眼中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疼惜。他侧耳听着苍耳的呼吸声,慢慢地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什么时候苍苍话最多?
    答:半梦半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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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玲珑夜宴(四)
    第二天苍耳醒得又是极早。他醒来的时候,自己正整个蜷在琅泠怀里,而琅泠的一条手臂搭在他腰上,以一种强硬的姿态把他牢牢圈住。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那条胳膊,像一条柔若无骨的蛇一样从琅泠的怀抱里滑了出来,翻身下床,走到窗边的时候,有些迟疑地回头望了望,还是从窗户头也不回地翻走了。
    他走后,琅泠自微熹的晨光中睁开眼,无奈地摸了摸身侧余温犹在的床铺,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本还想留他好好用一顿早餐的。
    苍耳这一消失便又是一天多,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听风阁的影卫都在追出去不久后失去了他的踪迹。
    琅泠与其他势力斡旋得头疼,只要苍耳还没忘他们的约定,也就不计较他的去处了。
    晚宴那天下午,另一辆看起来就奢华舒适的马车停在了聆霜客栈门前。琅泠亲自下楼去接,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都看到他扶着一位男子进了自己的厢房,并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消息传到四面八方。
    待进了房间关了门,把那些探究的目光都隔绝到门外,琅泠便收起了那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只冷漠地挥了挥手,被他扶进来那男子会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房间内。
    不得不说,琅泠为了能让苍耳合理地出现在晚宴上,真是操碎了心。
    正巧这时,窗外传来几声故意似的声响,紧接着,他的窗户又被轻轻敲响了。
    琅泠打开窗,愕然地看见苍耳站在外面屋檐上,浑身都湿透了,长及腰际的头发凌乱成一缕一缕,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脚下便已积了一滩的水,顺着瓦片的缝隙不断向下流去。
    琅泠忙让他进来,先取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又找店小二叫了热水。待热水送到了,便不由分说地把人剥光了按进浴桶,生怕他泡了冷水又吹了半天凉风再害了病。
    苍耳很乖地任他摆弄,哪怕琅泠脱他衣服时顺手摸走了他一直藏在衣袖里的蝠牙也没有反抗。他顺着琅泠的力道跪坐在浴桶里的时候,满头柔顺的长发一半搭在他肩头,另一半就滑落在水里,蜿蜒飘荡,像是飘在水面的某种水藻。
    琅泠拿了皂角来,把黑布摘掉,亲自给他洗头。苍耳趴在桶沿,任由琅泠的十指在他的长发间穿梭,揉出细小的泡沫。
    苍耳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可琅泠的手法娴熟,明显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活计。他从不会扯到苍耳的头发,反而会把边边角角都照料到,尤其是总被遗忘的鬓角。
    苍耳被琅泠按着揉了一会儿脑袋,慢慢地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我不会应酬。
    琅泠撩着水给他洗去泡沫,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你不想开口就不必开口,交给我便是。
    他顿了一下,又说:你不能就这样去晚宴,被认出来会有麻烦,需要伪装一下你能睁开眼睛么?
    苍耳愣了愣,沉默地摇了摇头。
    琅泠叹了口气:那便不带那条黑布了罢,太显眼了。
    苍耳轻轻嗯了一声。
    等洗完了,琅泠擦净手,拿了那套黛色的衣袍来递给苍耳。苍耳此前已经穿过一遍,故而这衣物虽然繁复,他穿着也算顺利,没有让琅泠搭把手的余地。琅泠看他穿好了,就叫他坐在梳妆台前,自己拿了些不知什么成分的霜,抹在他额头,再把配套的额饰带上,这样即便额饰没有遮严,也不会有人看见那下面掩藏的蝙蝠纹路。
    琅泠端详着苍耳的脸,觉得还是有些过于苍白了,便拿笔给他描了下眉,又稍稍打上些胭脂,涂上口脂,这才觉得满意了,取了梳子来给他绾发。
    苍耳目不能视,也不知道琅泠在他脸上涂涂抹抹些什么,只是知道没有毒。他觉得琅泠这一套动作实在有种行云流水般的熟练,就好像做过千回百回一样,不禁有些疑惑,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琅泠偶然地一抬头,从铜镜里看见苍耳一脸欲言又止。那表情实在好揣摩的很,他不禁莞尔:怎么了,想说些什么?
    苍耳觉得他大概没有什么立场问这个问题,便就此打住了,摇了摇头。
    梳子从他的头顶一梳梳到发尾。琅泠在一片寂静中注视着苍耳的发顶,声音低落下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苍耳惊讶,小幅度地抬了抬头。
    你的表情太好懂了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熟练,对么?琅泠慢慢将所有打结的地方都一点点梳顺,顺到每一下都能从头梳到尾,这才将梳子插在衣襟,分出几缕来开始编。
    我娘还在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替她梳妆打扮的。他的声音在渐渐覆盖而来的夜幕中有些飘渺,带着追忆往昔的怀念,我娘很爱美的,那时候她其实已经卧床不起很久了,但是要求还是一如既往的多,我最开始被她嫌弃了好久。
    他笑了笑,把编好的头发盘上去,绕了一圈,拿花钿别住:后来练得多了就熟练了,如今许久不练,手有点生了,应当看不太出来罢?
    苍耳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看不见的。
    琅泠愣了一下:抱歉,我
    无妨。苍耳平视着那面镜子,就仿佛在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怎样都好看的。
    琅泠再度愣了一下,察觉到苍耳略显笨拙的安慰,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看着苍耳那因为涂了口脂而显得格外水润的唇,终究没有忍住,把人转过来,俯身吻了下去。
    苍耳被他困在臂弯与座椅间的狭小空间,被迫仰着脸承受。他们唇舌交缠了好一会儿,才因为有些缺氧最终分开。
    若不是不久便是夜宴,苍耳毫不怀疑自己已经被琅泠推到床上去了。
    正是知道这一点,琅泠还算克制。他松开苍耳,以拇指抹去他唇角的银丝,又拿口脂稍微补了一点,接着给他盘发。
    最终琅泠给苍耳编了三个辫子,一个大的盘在上面,以花钿固定,另外两个小的一边一个,垂在他胸前,剩下的散发都被拢在背后,配上这身服饰,乍一看像是西漠来的异族少年。
    琅泠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杰作,片刻后垂下眸来,把梳子从衣襟取下,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梳子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叫到:苍耳。
    苍耳偏了偏头,其中一边的小辫从他腿上滑落下来,坠在空中。
    你知道么,你是第一个安慰我的人。琅泠轻声说,从我成为阁主之后。
    他开始把东西都收拾起来:他们都觉得我不需要安慰。
    苍耳默然。他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到琅泠身后,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琅泠抓住了他环过来的手。他柔声说:谢谢。
    苍耳没有说话,只是在琅泠后背蹭了蹭。
    琅泠的心情本来还有些沉重,此时一下被他逗笑了。他转过来,顺手揉了揉苍耳的头顶:怎么总跟猫似的。说起来,你要是哪天说你是山里精怪化的人形,我怕是也不会觉得奇怪呢。
    我不是。苍耳低声说。
    开个玩笑而已。琅泠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是也不用怕,我不会害你的。
    苍耳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沉默,所以琅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叫了几个影卫下去备马车,怕苍耳身份暴露,索性把那一套化妆的用具也带上了。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他们也到了该出发的时候。琅泠揽着苍耳的腰走下楼的时候,柳红杉和那位叫盈盈的黄衣女子已经等在大厅了。
    柳红杉见他们下来,笑着与他们打了招呼。他的目光落在苍耳身上,眼中闪过一缕惊艳,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怎么把人拐过来,意识到这是琅泠的人后才熄下心思,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疑惑。
    他没听说过琅泠喜欢男子啊?
    与他相比,名叫盈盈的女子眼中的嫉妒之色几乎毫不掩饰。她没有错过柳红杉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恨得险些咬碎一口牙。
    柳红杉的薄情她简直再清楚不过,若是他看上了那男子,琅泠也同意的话,她很可能会被作为交换的货物被换给琅泠,到时候,谁知道她会遭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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