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跟他第一次在长雾谷握住的没有什么两样,依然还是那么修长劲瘦,虎口处、掌心处都有握惯了武器留下的茧子。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比原来稍微有了些肉感,没再是骨架子了。
    虽然苍耳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居多,但琅泠固执地觉得这是自己养起来的,因此也很有些成就感。他笑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向苍耳的时候愣住了。
    苍耳正注视着他半睁着眸子的那种注视。有瑰丽的梅红色从他左眼的眼底流露出来,他的右眼是正常的黑色,但灰蒙蒙的一片,显得各外无神,既像是一口不再流动了的深潭,又像是长雾谷里终年不散的死寂的雾。
    琅泠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不觉间,他已松开了苍耳的手,转而抚上那人的脸颊,指尖正搭在他眼角。
    苍耳从鼻尖哼出一声疑惑的气音,无知无觉地闭上了眼睛,把脸贴在琅泠手心上蹭了蹭。
    也许是察觉到琅泠在他这样撒娇般的举动下会变得尤为心软,身上的危险气息也会变得尤其寡淡,苍耳已经习惯了在琅泠每次将手伸过来的时候,猫似的在他手心蹭一蹭。
    可是这次他没能得到预期中的回应。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却被琅泠捂住了眼睛。
    苍耳敏锐地察觉到一种不安。
    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不在意,并不是说他没有辨别事物的能力。
    琅泠从来没有捂过他的眼睛,即使是他们缠绵的时候。偏偏是现在,偏偏是那人正望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被捂住了。
    琅泠看到什么了么?他感到厌恶与恐慌么?他觉得自己是个妖物么?他要杀了自己么?
    苍耳本不是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但琅泠的看法决定着他的安危,由不得他不谨慎。是以他虽摸不清琅泠的态度,但还是软着声音叫了一声:琅泠?
    而琅泠此时抚上那双又紧闭起来的眸子,心底的某个角落就突兀地感到一阵难言的疼痛。
    全都对上了。
    他的猜测,全都对上了。
    他不能想象那个六七岁的孩子跌跌撞撞地从火海里逃出,又发现世界变为一片漆黑的绝望,也不能想象他到底是在怎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化魇捡回了蛊魔岭,更不能想象从一个尚还应该在父母撒娇的孩童成长为如今冷漠的杀手所要付出的沉重的代价。
    他心疼他,虽然那个人从没觉得自己需要心疼。
    不用闭着眼睛了,我看见了。琅泠尽力把声音放得柔和再柔和,没事的,没事的,睁开眼睛罢,再叫我好好看看。
    苍耳的睫毛颤了颤,小扇子一样刷过琅泠掌心。
    他自己是没见过自己这时候的模样的,通常他能看到的时候,那蛊虫已经潜藏了起来,他往镜子里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双与常人别无二般的黝黑眸子。
    可他还记得当初种蛊时,锥心刺骨的疼痛过后世界骤然明亮的那一瞬看见的那只虫子它只有一半还露在外面了,另一半已然深埋在他的眼睛里,并且还在努力地往里钻。在他眼前无限放大的那段尾端又细又长,最末有一节蝎尾似的钩子,整体呈现一种绚丽的梅红色彩,只是甲壳坑坑洼洼的,活像被石头雨砸过的地面。
    于是他把化魇说的可能会露出一些痕迹自动理解为蛊虫可能会在他眼里显出身形。
    那必然是丑陋的,甚至是令人恶心的。
    可是琅泠看到了,却没有什么表示。苍耳甚至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装得太像,把自己骗过了。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轻声说:很难看的。
    没有。琅泠很认真地说,没有,苍耳你信我么?很好看的。
    苍耳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终于在某一刻,琅泠感到手心里被轻蹭了好几下,然后痒意停在了靠上的位置。
    苍耳把眼睛睁开了,在他目不能视的时候。
    琅泠却没有看他把手拿开的同时,先堵上了苍耳的唇。
    苍耳瞪大了眼睛,琅泠起先闭了一会儿,后来也睁开了,直直地望进苍耳无神的眼眸。
    他们四目相对。
    这一次没有什么应该是的臆想,没有什么碍事的黑布,他们就是四目相对了,而且贴得那样近,近到琅泠能将苍耳眼底的图纹看的一清二楚。
    其实没有他们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那么难看。那些梅红色的细线交织成的无数椭圆叠起来般的花纹印在苍耳黝黑的眼里,还在缓缓地、水一般地流淌着,在越暗的地方便越放出梅红的光芒来,让苍耳的面容染上了一种妖异的色彩。
    琅泠说的没错,是挺好看的,妖异般的好看。
    琅泠本人一边深深地注视着这个繁复的花纹,一边毫不客气地掠夺着苍耳的呼吸。苍耳被他吻得晕头转向,一时也顾不上琅泠对自己眼睛的看法,只拼命从每一个间隙汲取着氧气,但最终还是不免被琅泠狠狠欺负,夺走口舌间的每一份津液。
    等到最终被琅泠放开,苍耳只觉得唇上刺痛,再一摸,果然是有些肿了。他抿了唇,敛了神色,垂下眸来:所以呢?
    我心悦你,苍耳。琅泠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也许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你应当记得,我承诺过的,哪怕你是山里的精怪化人,我也绝不会害你的。
    苍耳记得这句话。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记得这个就足够了。琅泠低声说。
    苍耳注视着他。在某个瞬间,他忽然觉得,他似乎听懂了从琅泠话语里透出来的意味,可是转念间,他似乎又不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琅泠感情进度:100%
    苍耳感情进度:10%
    失踪人口回归!
    ☆、第三十九章 玲珑夜宴(十)
    苍耳向来不纠结他不懂的事情,因此只当左耳进右耳出,很快便不在意这件事情了。
    只是这承诺,到底还是在他心底里留下了印记,哪怕现在还是一粒沙子般微小的种子。
    现在他只要知道,琅泠没想着要杀他就足够了。
    左右是暴露了,苍耳也就不再掩藏,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琅泠,眼珠随着琅泠发出的声响转来转去。
    琅泠既心疼他的眼睛,又不由得想到苍耳眼眸明亮的时候做出这样的动作时的样子,并为自己的想象心尖微颤。
    他忍不住将苍耳的头挪到自己腿上,一手搭在那人腰际,另一手五指插/入苍耳的长发,慢慢地梳拢着,一遍又一遍。
    这让苍耳又有点困了。
    他仍没有对琅泠放下戒心,但或许是琅泠此时的气质太过宁静平和,他不由得也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因此也破天荒地决定小憩一会儿。
    不过他还有些记挂着画舫上那事,含糊地问:岚易......
    别提他,好么?琅泠轻轻捂住他的嘴,困了就休息罢。
    苍耳沉默一下,不死心地又问道:应子羽......
    琅泠梳着头发的手一顿,轻声道:刨根问底,这不像你,苍耳。
    苍耳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他再次沉默下去,出奇地显出一点蔫蔫的感觉。
    琅泠叹了口气,不忍心看苍耳这般模样,只好说到:我已经收集了岚易蓄谋接近应子羽的证据,如果顺利的话,应子羽会顺着我给他的线索查到岚易的地下密室。那人素来刚正不阿,断不会容忍自己的好友这般行径,届时无论是战是和,我都能引导九星宫与乾玉门相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岚易死无对证,应子羽自然更倾向于是有人污蔑他友人,不过顶多就是效果没有那么好而已,还不至于打乱我的计划。
    岚易这个人,当杀。他说着,顿了顿,脸色变得有些复杂,至于应子羽
    苍耳察觉出他话语中的迟疑,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他听过那人果决的命令、恶劣的挑逗、生杀予夺的傲慢、不动声色的温柔、满含杀气的威慑却还从未在琅泠声音中听见过如此似叹似惋的感觉。
    那个总是老谋深算、胸有成竹的人甚至在这一刻有些微微的出神。他的手仍一下一下地梳过苍耳的长发,只是目光不知道看向何处,神色间有些怀念、又有些嘲讽,像是沉浸在某段不太好的回忆里无可自拔。
    苍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敏锐地察觉出他在这长久的沉默中低沉下去的心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摸索着抓住琅泠的袖角,轻轻拉了拉。
    琅泠如梦初醒:啊,抱歉。我只是想起一点事。
    他把苍耳右边鬓角散落的长发都一一别到耳后:想起我很小的时候也跟他一样,天真得可爱又可笑而已。
    苍耳歪了歪头,刚别上去的长发又滑落了下来。
    他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爱答不理的模样一下把满室怀旧的气氛敲的粉碎,琅泠哭笑不得,使劲揉了揉他的长发,唏嘘到:哪个说书人要是有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客人,大概会愤而转行罢。
    苍耳困惑起来,显然想不出话题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转到说书人身上去。
    不解风情啊,不解风情。琅泠显然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他含笑看着苍耳,说着说着,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挺好的。
    苍耳以前在青楼有听过客人们骂那些还青涩着的、尚不愿接受自己新身份的雏儿不解风情,往往还会跟上下贱东西臭□□之类极尽侮辱的言语,于是便也一直觉得这是极严重的骂人的话。只是这四个字在琅泠嘴中反复咀嚼,不仅没了那些嫖客们的轻浮侮辱意味,竟还不知怎的让人觉出几分宠溺。
    像有一夜他从檐下挂满了大红灯笼的民居屋顶上经过,听见的房内新婚小夫妻间带笑的暧昧调侃。
    只可惜他在很多事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偏在感情一事上迟钝笨拙地像块木头,是以这足以让人脸红心跳的、藏着琅泠小小私心的话语没有在他这儿掀起一点波澜,顶多让他想起有那么一个夜晚,有那么一对夫妻,说过那么些话。
    事实上,他连他们说的是什么都忘光了,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两人交谈间的语气和掩不住的情谊。
    要不是被琅泠唤起了些许记忆,他也许再过不久便要连这一点都忘光了,毕竟他只是经过而已,没有停留,更没有杀人,而且时间隔得有点长了。
    琅泠早对他的木头程度有所了解,因此也分毫不觉得意外。或者说,正是因为知道苍耳的迟钝,他才敢明目张胆地夹带私货。
    此时这个腹黑又心机的男人又开始轻声细语地哄着意外单纯的小蝙蝠:困么?困的话,便在这儿睡一觉罢,哪怕小憩一会儿也是好的。
    大概是熟悉了琅泠的气息,苍耳并没有反对。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仍枕在琅泠腿上,下意识地往琅泠怀里拱了拱,闭上了眼眸。
    琅泠见他真困了便收了声,下意识地收敛了气息,连呼吸都放轻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只垂着眸,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在他确定了心意之后,似乎连这样安静地看着这个人都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满足。可是也许是他贪心,自这满足感中又生出另一种的不满足来,让他忍不住想将人永久地禁锢在自己打造的牢笼里,逃离不能。
    苍耳即使困顿地打着瞌睡,似乎也能察觉到他阴暗的想法一般,略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琅泠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发梢,没敢有什么大动作,苍耳却像被安抚了一般,又安静地睡着了。
    琅泠注视着他,许久之后,自嘲般轻笑了一声。
    他不能,本也不想的。
    只是他素来习惯于一切尽在掌握,可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不能预测、不可控制,喜欢上这么一个人,以他的性格而言,本就注定了惶惶不安、患得患失。
    他注视着深沉的夜幕,不知在想些什么。等他因为苍耳微小的动静回过神来,才发现只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这个没安全感的家伙竟已蜷成了小小的一团,眉头皱着,喉间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琅泠知道苍耳定是又做梦了,这种浅眠的时刻最容易做梦。但他无从知晓苍耳梦到了什么,只能慢慢抚着他的长发,无声地安慰着他。
    就在这时,敲门声连同柳红杉的声音一并传来:琅兄,睡了么?
    琅泠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苍耳,见他没有被惊醒,只是不堪受扰般皱了皱眉,又往自己怀里拱了拱,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从自己腿上挪下来,拿枕头垫到同样的高度,再将他挪上去,再三确认他没有醒之后,这才悄无声息地走出去给柳红杉开门。
    这厢房是隔间的,只要拉上中间的门,旁人就不会打扰到在里间休息的人,是以琅泠放心地将苍耳留在了床上,贴心的拉上了门。
    玲珑城是个多雨的城市,晚上又是爱下雨的时间,在琅泠出去后不久,屋外便有了些淅淅沥沥的雨声,起先还很稀疏,渐渐地就密集起来,打在瓦片上滴滴答答地响。
    苍耳本来睡得就浅,被这声音一吵,很快就醒了过来。他没有常人刚刚清醒时的迷糊,而是很冷静地第一时间判断自身的处境。
    琅泠不在。
    下雨了,屋外好像有什么人在低声交谈。
    他从床上爬起来,无声无息地贴到房门后,听见琅泠压低的声音:如今岚易失踪,计划有变
    苍耳的耳尖动了动。
    计划有变?不是说没什么影响的么?
    不等他深思,另一个声音又传来了出来:可是这样的话,光凭我的人手是办不成的,听风阁
    苍耳认得出来这个声音。是柳红杉。
    门外的交谈声又低下去,在风声雨声的遮掩下愈发模糊。苍耳没有多听的想法,因此也不再关注,转身回到房内,摸索着找到自己原来的衣物换上,再把眼睛蒙住。
    从这一刻起,他便再不是琅泠腿上蜷缩着的家猫,而又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鬼蝠了。
    那一袭藏青衣袍的杀手将那黛色的衣服安静地叠好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似乎透过黑布和房门看见了某个人的脸
    再不会有交集了罢。
    他这般想着,毫不留恋地翻窗而去。他没有带任何雨具,是以刚刚落在屋顶上,全身便已被大雨浇透了,可他毫不在意一般,连脸上的水珠也不抹一下,只是辨别了一下方位,便轻巧地踩着屋脊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与此同时,正在谈事的琅泠心口一悸。似乎预料到什么事情的发生,他也顾不上再和柳红杉扯皮那几分利益,以一些让步为代价,三言两语便敲定了跟柳家庄的合作,送走了柳红杉后便急匆匆地拉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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