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心口闷,歇了一夜也不见好,劳烦院使替本宫把把脉。郑宓随口说道。
    王院使闻言,跪下来,朝前膝行两步,自药箱中取了脉枕。郑宓将手腕搭在脉枕上,王院使往她手腕上覆上帕子,而后方将手指隔着帕子搭上皇后的手腕。
    郑宓全程面不改色,无一丝不适应,仿佛习以为常,倒使得站在她身后侍奉的云桑好一番惊叹。听闻娘娘府上贫寒,不想见了这天家的尊贵做派,却无分毫动容,仿佛再寻常不过,这般气度,当真是中宫之仪。
    郑宓身上并无不适,不过是以此为由,召见御医罢了。
    王院使是太医院的老人了,行事老成,自不会说娘娘凤体无恙。把过脉,温声道:娘娘是中了暑气,方才胸闷不适,幸而暑气不深,臣开一副药,娘娘服下,也就好了。
    郑宓便是一笑:有劳王院使。
    王院使忙谦称:臣分内之事。而后取出纸笔,写了药方,交与云桑。
    这一回视疾便算善始善终了。王院使正要告退,郑宓忽想起什么一般,自袖袋中取出一小小的青花瓷瓶,道:这瓷瓶中的药是本宫昨日收拾妆奁时看到的,瞧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放入,又是什么用途,王院使医术高明,想是用药的好手,便替本宫瞧瞧吧。
    说着,将瓷瓶交与云桑,云桑转呈给王院使,王院使忙双手捧过,拧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药丸,脸色就变了,再低头一嗅,更是容色大改。
    郑宓屏息,这瓷瓶是她醒来时就在手边的,她猜想瓶中恐怕不是什么好药,方寻了由头,召了一太医来验,现观王院使的神色,果然不是什么好药。
    这、这是钩吻炼制的药丸,娘娘快收起来,千万别误食了!
    钩吻?
    便是断肠草。
    第一回来便是让他验毒。
    王院使回完话,忙不迭地走了。皇后娘娘新入宫,又惹恼了陛下,尚在禁足中,与这边搭上太多干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方才的老成一扫而空,离去时带着几分急色。看得郑宓莞尔,心想恐怕这位院使再也不肯踏入仁明殿的大门了。
    连云桑都瞧出来,面上显出几分不虞。
    将瓷瓶收起来罢。郑宓说道,她醒来时想棠玉大约是服用了瓶中之药不在了,她的魂魄才能附上这具身子。一验这瓷瓶中的药丸果真是毒药,只是不知是棠玉自己服下的,还是被迫服下的。
    云桑接过瓷瓶,妥帖地收了起来。
    郑宓想知道那夜棠玉与皇帝为何争吵,她早就向宫人们套过话了,可惜当夜寝殿中只帝后二人,如何争执,因何争执,无人知晓。郑宓也就不得而知了。
    娘娘怎会有这东西。云桑放完了瓷瓶回来,问了一句。
    郑宓道:我也不知道。她哪儿知道呢,她自己都如隔迷雾,瞧什么都不真切。
    穿过来镇定了五日,算是接受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能活着,怎么都好,郑宓感恩,自然想要好好地活一回。
    我初入宫,宫中的情形,我全然不知,你若不忙,便与我说一说罢。郑宓侧倚在迎枕上,望着云桑说道。
    云桑今朝二十七岁,在宫中待了二十年,见过的听过的,自不在少数,用以辅佐一名新近入宫的皇后绰绰有余。
    郑宓从小就长在宫里,许多事心知肚明,她要云桑提点的,是这五年的空白。她是元景三十二年遇害的,一醒来就穿到了五年后,这中间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倚靠在窗边,窗外有老树,老树壮硕,树冠茂密,在树下遮掩出一圈大大的树荫,郑宓一个失神,又想起了那一年,明苏站在大树下等她的情形。
    婢子入仁明殿侍奉,自然任凭娘娘差遣,娘娘要知道什么,婢子知无不言。耳边云桑郑重说道。
    郑宓收敛神思,她想问一问信国公主而今如何了。可信国二字梗在喉间,犹如近乡情怯,怎么都说不出来。她只得说起旁的,温声道:你我主仆,也不必见外,你随意说一说,不拘想到什么讲便是。
    说罢,示意云桑坐下。
    榻前有一绣墩,云桑恭敬地谢了坐,挨着边缘坐了,身子依旧挺直,仿佛准备随时起身侍奉。
    她想了一想,组织了言语,方开了口,道:便与娘娘说一说这宫中的人吧。
    郑宓点头,万事由头皆是人,从人说起,正合宜。
    后宫的娘娘们,娘娘往后慢慢熟悉,且不必急。最要慎重以待的,是信国殿下。
    信国殿下四字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云桑口中说出来了。郑宓的心重重地一跳,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连手都在颤,她立即用左手按住右手,交握到一起,仿佛漫不经心般问道:怎么说?
    云桑回道:信国殿下是淑妃娘娘所出,在宫中最是得宠,这几年,在宫外也很得势,于陛下跟前甚至比几位皇子殿下还有脸面。她
    云桑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觑着皇后的神色,仿佛难以启齿。
    郑宓正听得入神,她却忽然没了声,郑宓不由催道:她如何?
    见此云桑也不知皇后娘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得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信国殿下好女色。
    郑宓愣住了:好、好女、女色?
    说罢,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莫非她与明苏的事广为人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地出柜。
    第三章
    可她与明苏虽很要好,却也不至于被说成好女色。
    郑宓一时间消化不过来。
    云桑见她如此震惊,方知娘娘是真不知。她转念一想,也是,娘娘在闺中时多半不出门户,幼弟又是埋头苦读,不理俗事,上哪儿知晓信国殿下的风流事呢。
    她便贴心地说得详细了些:此事要从四年前说起,四年前殿下十五岁,到了指婚的年纪,那日恰好琼林宴后,陛下瞧中了新科状元,欲点为驸马,谁知殿下当场便说她不好男儿,爱红妆。自此,殿下这名声便传开了。
    郑宓心一紧,有些恍惚,问:然后呢?
    殿下为此受过不少弹劾,大臣们皆斥她败坏道德,称她为皇家笑柄。
    郑宓心疼,明苏自幼熟读诗书,好学问,明是非,广受赞誉,她若是男儿,必是世间最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可四年前,她却受人如此指摘。
    大臣们总共向陛下当面弹劾了三回,第一回陛下笑斥了一句荒唐,之后便无下文,大臣们不甘心,又有了第二回,第二回陛下则说了句由她去,比前一次更不在意。那些古板的大臣们哪儿肯罢休。第三回是当着信国殿下的面,翰林院的老翰林当场痛责。
    云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郑宓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问:当场痛责,然后呢?
    然后,信国殿下走到老翰林跟前,问他,孤好女色,碍着老大人娶妻纳妾了?云桑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模仿起明苏的语气来。
    郑宓眼中漫上笑意,不知怎么就很感动,明苏被人这般指责到面上,却还是不改口。
    那翰林以端方闻名,被殿下这般说到面上,气得讲不出话来。彼时恰好高句丽有美人献上,陛下当殿就赐了殿下一名美人。
    郑宓笑意凝结。
    那时殿下正受陛下重用,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势力。陛下又是这么个放纵的态度。事不过三,从此之后,再无人敢在此事上多嘴了。甚至还有些官员悄悄往殿下府上送美人的。
    郑宓眼中的笑意已凝成了冰,声音也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她收了?
    云桑听出娘娘不高兴了,却想不出她为何不悦,只得如实回道:有些收了,有些不曾。
    有些收了,有些不曾。那些收了的,明苏是喜欢才收的吗?郑宓突然间很不是滋味,原来明苏好女色好的不是她,而是旁的女子。
    她竟然有些失落。
    察觉到这份失落,郑宓忙定了定神,问道:公主行事虽说不羁了些,何以要本宫慎重以待?
    要慎重以待的意思是不好相与,不好得罪。可明苏的性子很好,也很大度,稍有冲撞处,她从不与人计较,哪里至于慎重以待了?
    云桑尽心尽力地解释:殿下喜怒难测,捉摸不透,且又权柄在握,娘娘虽母仪天下,到底初来乍到,还是避一避殿下的锋芒为好。
    却是听得郑宓一阵茫然。
    这可还是她识得的明苏?先是好女色,又是喜怒难测,权柄在握,听起来是全然陌生的。她认识的信国殿下光明磊落,学识渊博,一举一行,谦逊端方,与云桑口中所描述的,分明是两个人。
    这于她而言空白的五年间,发生了什么?
    我自然让着她。郑宓喃喃道。
    云桑不解,她说的是避,怎么娘娘口中却是让,避与让,前者惧,后者却是纵,二者大是不同。转念一想,兴许娘娘自持身份,羞于对一小辈称避吧。
    她没敢多言,只是接着往下说:信国殿下有一忌讳。
    郑宓看向她,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云桑开口道:殿下最恨郑家。尤其是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殿下从来不许人提起。
    夏日的天气就是说变就变,方才阳光普照,眨眼间却是狂风骤起,暴雨疾来。众人都没个准备。云桑忙支使小宫女将四下的窗户闭起,以免雨水打进来。
    郑宓倚在榻上,闭着眼睛,仿佛小憩,满脑想的却都是云桑说的那些话。
    殿下最恨郑家。尤其是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殿下从来不许人提起。
    乃至连那位小姐使过的物件都见不得,统统收起来丢入湖中,销毁得干干净净。恨不得此人从未在世上存在过才好。
    原来明苏竟是如此恨她。她知道她必会怨她,可她想着她都死了,瞧在她连性命都丢了的份上,明苏总该宽宥一二。
    她原想,待她这里安顿下来,解了禁足的困境,便去寻明苏,告诉她,她回来了。
    可若是她恨她至此,又要她如何开得了口。
    殿中脚步往来,忙碌了一阵,又悄悄地静了下来。云桑回到榻前,静立着侍奉。她是正七品的女官,也是仁明殿中的掌事尚宫,本就不必她事事亲力亲为,只需伺候好皇后,也就罢了。
    还有呢?郑宓没有睁眼。
    不知怎么,云桑觉得娘娘突然间有了疲态,仿佛累极了。皇后入宫还不到十日,这十日来也极少有什么吩咐,故而宫人们对她的脾性也知之甚少。
    云桑不免担忧何处不周,冲撞了娘娘,言语间难免拘谨,斟酌着言辞说道:郑家,不只是信国殿下不喜,陛下也不喜。在宫中是无人敢提的,娘娘只需记着这一桩,不提这个郑字,也就是了。
    她说罢,又想起那郑家的鼎盛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这五六年来,因陛下忌讳,宫里宫外都无人敢提,当年出了一位太傅,一位皇后,门生故旧盘踞朝野,势力大得仿佛能够一手遮天的郑家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为人忘却。娘娘也未必想得起来她口中所说的郑家,指的是哪一家。
    这么一想,云桑问道:那郑家娘娘可还有印象?
    皇后依旧合着眼,没有开口,就在云桑以为她不会开口,正琢磨着是否向娘娘提一提当年的旧事时,郑宓突然出声:我知道郑家。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郑家最鼎盛时,郑太傅便是她的祖父,当今皇帝的发妻是她的姑母。郑家被问罪后,全族男丁,不论是垂垂老朽的老者,还是尚在襁褓的婴儿,全部问斩于午门外,听闻那一日,郑氏的血染红了地砖,数月不退。
    而女眷们,则在姑母被赐死仁明殿的那一日,由祖母领着,全部投缳了。
    至于她,便是云桑口中,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
    而她最终,也没有活成,死在了寒风萧瑟的凤城外。
    郑宓睁开眼睛,对着云桑道:本宫有些乏了,欲小憩片刻,今日便说到此罢。
    云桑恭敬地福下身,行了一礼:是。
    说完话,她便领着宫人退下了,还关了殿门,让皇后好好歇一歇。
    于是殿中便只余下骤雨打在窗户、树叶、青石板上的声音。这声音细细沙沙,听来很是催眠。
    郑宓的心一空,竟然真的放松下来,忘了郑家蒙受的冤屈,忘了明苏对她的恨意,陷入半梦半醒间。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也忘了是哪一年了,应当是她十岁左右的时候。
    那年春日,太阳温暖,东风熏人。
    她受姑母召见,入宫小住。不想到了仁明殿姑母却不在,宫人们笑着与她传话,令她等一等,陛下突然召见,皇后娘娘去了紫宸殿。
    她常来宫中,尤其是仁明殿,熟悉得很,自不拘束,就在殿内坐下了,等着姑母回来。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直至近午,姑母的身影方出现在殿门外。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与明苏相见,明苏才不过五六岁。她被皇后牵着,步子迈得不大,却很稳,神色也很沉静,既不说话,也不闹腾,看起来是个文静的孩子。
    她猜到这应当是哪一位殿下,待听姑母说:宓儿来,见过信国公主。时,她还是大为吃惊。
    阖宫上下,无人不知,皇后与淑妃不睦,淑妃娘娘甚至连每日的请安都甚少露面,多亏皇后脾气好,从不与她计较。可姑母怎么把淑妃娘娘的孩子领到仁明殿来了?
    而淑妃娘娘的孩子在姑母说完话后,便站着看她,等着她行礼。
    她按着礼数,与她福了福身,道了一句:见过殿下。
    明苏稳重地点了下头,小小年纪,已有了些她长大后端方的雏形,稚气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免礼。
    说完,她就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郑宓都不自在了,几乎忍不住要低下头看自己可有何处不得体,明苏方露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与她道:方才父皇赐了我果子,打南面快马贡上来的,很好吃,分与姐姐可好?
    语气里竟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亲近。
    她那时想,这位小殿下可真平易近人。
    后来,听明苏身边侍奉的宫人说了才知道,那是信国殿下第一回主动亲近一个人,将宫人们都吓了一跳。
    那时,她与明苏多好。姑母不曾被赐死,郑家也还是众人口中忠君爱民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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