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苏感受了片刻,眉头蹙得像一座小山,极是严峻。
    锁链不紧,环在脚踝上,还有空余,但边缘有些锋利,且还沉,磨得皮肉生疼,不一会儿便磨红了。这般下去,过不了多久,必然要磨破皮的。
    明苏将锁链打开,又寻了几块缎子来,还取了针线、棉花,将锁链一端的镣铐细致地包裹起来。
    可惜她对针线不怎么在行,再如何细致,依旧缝得歪歪扭扭的。
    包裹完后,她再试戴了一番,好了许多,依旧沉,但不磨了,只要不乱动,是不会伤着,也不会疼的。明苏这才满意了,也没将镣铐取下,靠在床脚坐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得竟比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更觉安心。
    她甚至又梦见了郑宓,她在梦中对郑宓冷酷地道,你自己回来,我便少恨你一些。
    皇后重罚了赵美人,暗流汹涌的后宫骤然间静了下来,与此同时,整个皇宫内院仿佛多出了无数双窥探的眼睛,盯着赵美人与皇后,等着看她们如何交锋。
    赵美人自然不服气被责罚,酝酿出了许多眼泪,跑去了紫宸殿喊冤,话里话外都是皇后无故为难,她对皇后从无不敬之处。
    六宫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呢,赵美人一到紫宸殿,妃嫔们便纷纷派出得力的宫人来打探,一时间宫苑之中的道路上多出不少交头接耳、疾步往来的宫人。
    赵美人跪在紫宸殿外哭诉,那柔软的姿态,妩媚的哭腔,声泪俱下的言辞,将紫宸殿外侍立的宦官的骨头都哭酥了,皇帝却始终不曾召见。
    直过了一个时辰后,赵梁带着圣上口谕出来,以赵美人不敬皇后为由,加罚半年俸禄,命她即可回宫,闭门自省。
    这一结果,不止六宫侧目,皇后也觉疑惑。
    她看不懂皇帝是怎么想的,一边是宠爱已久的美人,一边是入宫不久,且还顶撞过他的皇后,怎么都该是或强硬或委婉地将美人保下来才是。
    怎会站在皇后这边,将赵美人再罚上一遍。
    郑宓想不明白,多年前,祖父还在的时候,皇帝行事中规中矩,上合圣人之道,下爱黎民百姓,是一虽称不上圣明,但也颇受人赞颂的守成仁君。
    那时的后宫,平静祥和,妃嫔们行事皆有章法,偶有争风吃醋,也绝不过分。皇帝也有喜欢的妃嫔,时常去留宿的便有好几位,但绝不沉迷美色,上朝听政、批改奏疏,皆称得上勤勉。
    可短短五年,后宫乌烟瘴气,朝廷朋党林立,皇帝似乎都瞧不见,还一味地催人修建行宫,命四方敬献宝物美人。
    朝廷还未乱,天下还算安宁,靠得全是过往数十年积攒下的稳定,但若长久下去,过不了几年,王朝必然浮现日薄西山之势。
    皇后想不通这些变化是怎么来的,但直觉必与郑家之案有关。想不通,便暂且搁下。有了赵美人这榜样,宫中待仁明殿恭敬了无数倍,几名掌事的宫人来仁明殿也比往常勤了许多。
    皇后正考察这些宦官、女官的性情,再联系他们所处的位置,打算结出一张四通八达的网来,云桑忽匆匆来禀:娘娘,前日公主府闯入了贼人,殿下遇刺。
    皇后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几上的茶盏:公主可曾受伤?
    婢子不知,但听闻殿下方才入宫了,正往南薰殿去。
    皇后立即往外走,连衣袍都不曾换一身,也未说要去何处,只极快地朝外走,走出大殿,走出中庭,走出仁明殿。
    身后的宫人们急匆匆地跟上,云桑知皇后很看重信国殿下,但见她关切至此,仍是吓了一跳。
    皇后双唇紧抿,径直朝前,她取了一条小道,横穿过一处假山林,走了最短的路径,赶到南薰殿外。
    南薰殿殿门紧闭,皇后正欲上前叩门,身后传来一声:娘娘怎在此处?
    皇后回头,便看到明苏从身后走了出来。
    皇后出行,若是要往妃嫔处,必会先遣宫人前去,吩咐接驾,断无这般被冷冰冰的殿门阻挡在外的道理。
    明苏正疑惑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皇后又在起什么兴,便见她直直地盯着她。
    可伤着哪里了?皇后问道。
    明苏一时不解她是何意。
    皇后走到她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眶有些红,像是强忍着情绪,问道:伤到哪里不曾?
    明苏怔怔地摇头。
    皇后仔仔细细地端详过,又看了她的气色,确定她是真的无事,方闭了下眼睛,克制着自方才听到明苏遇刺的消息后便急遽加速的心跳。
    贼人可拿住了?皇后问道。
    明苏这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没想过才两日,消息传入宫中便从贼人夜闯公主府,变成了公主遇刺。弄明白了情况,她又镇定了,语气带着股讽刺的意味,道:怎么娘娘很担心我?
    郑宓自然担心,她便是死于刺杀,利刃刺入心脏的痛楚,她永世难忘,正因知道那滋味,她绝不肯让明苏再尝。
    没有回答明苏的话,接着问:何人所派,可查出来了?
    她问得急,脸色很难看,眼中的焦急关切是怎么都伪装不出来的。明苏怔住了,不知怎么,她觉得皇后有些可怜。
    皇后身上穿的是一身轻软的襦裙,她正是立威之时,穿着一向庄肃,这一身温婉柔和,必是她在自己殿中闲居时所着。
    她如此关切,如此着急,匆匆赶来见她,以至于连衣衫都不曾换。
    可其实什么事都没有,贼人是假的,刺杀也是假的。
    明苏想到了自己,五年来等着一个不归人,每每得到一点线索,便用尽全力去查,结果全是一场空。
    她想说些和软的话,安慰皇后,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皇后这般关心她,她望着皇后,问出疑惑:你为何对我如此关切?
    郑宓这才发觉失态,按常理,她们不过才见了几面罢了,是不该如此关心她的。她一慌,欲开口遮掩,却见明苏目光直率,不解地盯着她,静等着她给个解释。
    皇后心一沉,明苏可不好糊弄。
    作者有话要说:  玄过,就是,黑锅。
    上一章评论里好多猜出来的。
    玄,黑,过,谐音锅。
    对于不能真的给主角的近侍取名黑锅,我耿耿于怀了好几天。
    第十九章
    南薰殿的殿门紧闭,皇后的宫人与公主的侍从皆站在三步开外,将郑宓与明苏身周这一圈空了出来。
    明苏难得的好耐心,等着皇后开口。
    皇后的神色凝重起来,仿佛难以启齿。明苏也未催促,只看着她,等她说来。
    我皇后朱唇轻启,她的眼中带着艰涩,眼底水波流转,凝望着明苏,仿佛是想从她身上汲取勇气。
    明苏一阵悸动,说不清道不明地缭绕心头,她顿觉心慌,扯出了一个笑意,开口打破这沉寂:娘娘对儿臣这般关切,总该有个缘由才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明苏只觉她说完了这句话,皇后眼底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笑了一下,满是无奈,再度开了口:我
    明苏的心高高的提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着皇后讲下去,以致竟未皇后的神色与姿容已恢复了端庄。
    我与公主一见如故。那日在紫宸殿外见了公主,便觉仿佛在何处见过一般,倍感亲近。皇后笑着说道。
    明苏的心霎时间重重跌到了低谷,说不出的失望。
    皇后犹在讲:此后数度相见,本宫愈发觉得公主亲近
    她似乎还有许多话讲,明苏径直打断了她:一见如故?
    皇后双唇一抿,点了下头。
    明苏看了眼三步开外的宫人,朝着皇后跨近了一步,凑到她耳边,笑道:娘娘怎么不说是一见钟情?
    皇后身形一僵,立即退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她,脸颊渐渐地染上红霞,半晌,方强撑起了一股威势,斥了一声:大胆!
    这模样落到明苏眼中,便是心虚。明苏的笑意敛了下去,看着皇后,心道,她怎会觉得这人可怜,如她这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女子,谁知方才的担忧关切是不是装出来的。她竟对她心软了。
    郑宓让她这目光看得难受,却也知一见如故的说辞,确实站不住脚,但思来想去,也寻不出别的理由了,她软下声,道:我与公主确实一见如故,兴许是前世有缘,今生再续。
    她说得实在认真,就像是真的一般,明苏却不愿再信她了,讥讽道:不想娘娘还信前世今生这套歪理。
    我信。郑宓郑重说道。
    她说得斩钉截铁,明苏仍觉得她在敷衍欺骗,可讥嘲的话,却又说不出了。
    一阵秋风起,银杏叶随秋风窸窸窣窣地飘落。
    明苏这才发觉她与皇后在争论什么,一时间只觉荒唐,更觉意兴阑珊,敛下目光,淡淡道:娘娘要信,便信吧。
    她这模样,却比方才的冷嘲热讽更让郑宓难受。郑宓只觉有一股气梗在胸口出不来,认定要共度一生的人恨她,不愿提起她,她重获新生,却与她形同陌路,不敢相认。
    郑宓忽然想问明白:那你呢?
    明苏已打算令人来叩门了,听皇后发问,她皱眉道:什么?
    倘若有前世今生,公主可有前世今生,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郑宓看着她,问道。
    明苏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郑宓的模样,速度快得让她连否认都否认不了。
    这皇后真是讨厌,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苏更加没好气,道:自然没有。
    她这回答在郑宓的意料之中,却仍让她心碎得厉害,十几年的时光,生死交缠过的情意,说没有,就没有了。
    郑宓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多年来的自持与镇定又去了哪里,她满脑子都是许多年前,小小的明苏站在昆玉殿外的那株树下等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你不要嫁给五皇兄的模样。
    其实那时,她在心中盼的是明苏能对她说,你要嫁就嫁给我。
    只是她也知她才那么点大,哪知婚嫁之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这期盼,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可她没想到的是,明苏给出了更好的回答。她一条一条地述说她与五皇子的不配,再一条一条地分说她们才是最相配的,她稚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执拗而轻柔,她说,你有我啊,我很可靠的。
    明苏确实很可靠,以致郑宓回想起来,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好。
    可那样好的明苏,如今却恨透了她。
    郑宓突然抓住明苏的手腕。明苏吓了一跳,想要挣扎,却对上了她坚定的目光。
    我有。郑宓说道。她有想要前生今世、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哪怕是在教坊中,不得不将她推开的那段时日,她都未想过要将此生交与旁人。
    明苏正莫名,听到这话,大吃一惊,慌忙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宫人,见那些人神色如常,绝对没有听到皇后的话语,方松了口气,转头便是压低声音的责备:娘娘慎言!
    一声娘娘慎言,将郑宓惊醒了过来。她低头笑了笑,笑得凄切。
    自在这具身体中醒来,她看似冷静从容,积极应对,实则惊慌逃避,不愿承认她已不再是郑宓,她与明苏相隔的是生死与人伦。
    郑宓松开手,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目光关切,语气平静,问道:刺客拿住不曾?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她忽然又说回到刺客上去了。明苏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只想起先前定好的说辞,点了下头。
    郑宓闻言,倒是安心了些,又仔仔细细地叮嘱道:你在朝中树敌不少,平日里便该小心一些,外出要带足侍卫,府中的甲士也要提高警惕。
    明苏有些愣,不知这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又点了下头。
    你进去吧,淑妃必是等急了。郑宓又道。
    明苏也觉得与她没什么好讲的,可这时不知怎么却不忍心走了,但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这不忍心从何而来,于是便自去叩了下门。
    殿门很快就开了,里头的小宦官探出头,见了明苏连忙把殿门开得大大的,口道:殿下可来了,娘娘等您半天了。说完话,又看到了明苏背后的皇后,慌忙跪下了,小的恭请皇后娘娘大安。
    皇后点了下头,示意免礼,又与明苏道:你去吧。
    明苏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走出几步,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她不由自主地回头,便见皇后正望着她,她的眼神宁静而缱绻。
    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她写不完功课,坐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时,杯盏中的茶水永远是满的、温的,砚池中的墨永远是够用的,夏日的扇子,冬日的炉火,从不需要她操心。每每她累了,抬起头,那个一直守着她的人,便是这般望着她。那宁静缱绻的目光仿佛能够永恒。
    那时的明苏,从未想过,这个一直守着她的人会离开。
    明苏忽然间悲从中来,飞快地回过头,加快步子。她感觉得到那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她急于摆脱,于是便走得更快,匆匆地穿过前厅,绕过回廊,来到后殿。
    确定皇后绝对看不到她了,明苏才停下步子,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摸,才知她满脸是泪。
    你怎么了?淑妃走过来,惊讶道。
    明苏飞快地抹了几下脸,将泪水都抹去了,而后道:母妃,你可记得那夜,我与你说,父皇要杀郑宓后,你对我说的话?
    淑妃不解她怎么忽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却还是道:自然记得,我与你说,你要跟着心走,要拼尽全力,否则来日想起,必是要后悔的。
    明苏刚擦干的眼泪倏然间又落下,她在淑妃面前跪了下来:我听了您的话,拼尽了全力,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可为何我还是后悔,后悔不够努力,后悔为何不能强大些,后悔没能将她留下。母妃,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等着明苏发现郑宓死了五年的评论。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们以前很善良可爱,不舍得虐主角的。是什么改变了你们。
    第二十章
    淑妃回答不了明苏,她只能将她扶起,为她擦干眼泪。
    泪水是温热的,明苏的脸庞犹能看出几分稚嫩,帕子擦过她的脸,淑妃忽然间有些恍惚。
    岁月与她们而言,都太过残忍,她们都在岁月中丢失了太多。
    淑妃想起她其实很少有这样为明苏擦干眼泪的机会,明苏小的时候,她待她很严厉,总是盯着她的课业。她们之间很少有寻常母女的温情与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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