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平和的时候,仿佛也只是每隔一阵子,她寻明苏来,问她近日学了什么,皇后教了她什么。明苏便一一道来,每当她口中说出母后二字,她的心便会揪紧,说到别处,她的心又舒展。
    有一日,明苏无意间道:母后说,母妃最喜欢芍药,可惜宫中的芍药开得不好,来年儿臣为母妃栽一片芍药吧,好让母妃时常观赏。
    她那时脱口便问:皇后娘娘为何会提起我喜欢芍药?
    问完便是心乱如麻,只觉惊心动魄地好似遇上了最惊险的事,不等明苏回答,也未去看她的神色,匆忙道:当务之急,还是以学业为重,若是学有余力,可做其他。
    明苏乖乖地点头:母妃,我记下了。
    她总是很使人放心,淑妃满怀宽慰,又生怜爱,伸手摸了摸她稚嫩的肩,道: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尊敬你母后。
    明苏点头:儿臣明白,母后没有孩子,以后会被其他嫔妃欺负,儿臣就是母后的孩子,以后要孝顺她,像孝顺您一样,不让别人欺负她。自我知事,您便如此叮嘱,儿臣一直谨记。她说完,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狡黠,这些话,不能告诉娘娘,是我与母妃的秘密。
    对,明苏真聪明。她笑着夸她。
    可惜,皇后娘娘却没有等到明苏长大。
    淑妃替明苏擦泪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看着她,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人这一生,本来就对许多事没有办法,你尽力了,便不要过于苛责。
    明苏道:可我总觉得,我没有尽力。
    淑妃明白她的意思,事已既成,可人心却难释怀,总会一遍一遍地去想,当年若不这么做会如何,若选了另一条路,是否便会好一些,这些假象在往后的时日里好似心上的一条毒蛇,时不时地咬上一口,疼得恨不得以命去换那人的一个回眸,一个笑靥。
    再等等。淑妃道,她要洗冤,总会回来的。
    听到这一句,明苏振作了一点,点了下头,认真道:等她回来,我就把她锁起来,不许她再走了。
    这话孩子气,淑妃笑了笑,没再说话。
    明苏也静了下去,殿中的帷帐随秋风缓缓地动,香炉上的烟,往上升起,到半空被风吹开。
    她的思绪飘到了五年前。
    那日,她从教坊回宫,郑宓说要她别再去了,她做不到。
    郑家没了,母后没了,她心爱的女子沦落成了教坊中的妓子,日子昏暗得见不着光。可她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能放着郑宓不管。
    她走入宫门,天色尚早,深秋的皇宫,有些凄清,落叶四处飘落,被风挟裹着,吹散在宫廷禁内。
    她沿着宫道往里走,背上郑宓为她上了药,好像不那么疼了,明苏分不清是果真好了,还是只是心中安慰,觉得药经了阿宓的手,效果都好上许多倍。
    她仔细地回想今日所行之事,是否有什么缺漏。
    虽然她跟教坊主事吩咐了,要他不要趁她不在,便趁隙行恶事,她后日必去的。
    可明苏还是担忧,她知道,京师遍地是贵胄,一个公主的空名头,有时什么都不是,多得是比她有势力的人。所以她才日日都去,她的话兴许不管用,但她人在那里坐着,旁人顾忌着皇家尊严,总不好硬来。
    可明日是皇帝圣寿,她身为公主必是无暇出宫。
    明苏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苍白,眼底都是血丝。她有多日不曾好好睡过觉了。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也想,这日子何时才是头。可一想到郑宓,好像也不那么煎熬了。反正,再怎么难,她都护住阿宓,咬牙撑住便是了。
    走过一条宽阔的宫道,许多宫人见了她,都低头避走开去,好似是见了瘟神,生怕靠近了会染上晦气一般。
    明苏没在意,她也顾不上这些。她快步往后宫去,将要经过御花园时,一名眼生的宦官跑了过来,急惶惶地道:信国殿下怎在此处?陛下召见,殿下快去见驾吧。
    她听到陛下二字,本能地生出畏惧,极力镇定地扯出一个笑来,问:中贵人可知,陛下寻我何事?
    宦官道:这小的如何知道?殿下不要磨蹭,快去吧。
    明苏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此处与紫宸殿不远。明苏甚至觉得比平日走得近得多,没多久就要到了,望见紫宸殿的玉阶时,那宦官道:殿下快去吧,小的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不等公主回答,转身就跑了。
    这还是第一次,传旨的宫人半道离开的。明苏心觉有异,但又想谁敢假传口谕呢?于是她定了定神,继续走。
    走出几步,她看到前方宫道上有一身着盔甲的男子,因是背影,她不知这是何人,但那身盔甲,与禁军服制相仿。明苏便猜想应当是禁军中的某位将军。
    那人身材高大,走得极快,他也是往紫宸殿去的。
    明苏落后他大约三十步之遥,方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陛下召见了这位将军,为何又召见她?还是说,这位将军是自己来见驾,与她恰好撞上了。
    那将军走上玉阶。明苏始终跟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紫宸殿殿前的玉阶有九九八十一级,寓含凌驾九天之意。明苏迈上第一阶,那将军恰好踏上最高处,身影消失了。
    明苏愈发心慌,却又无路可退,只得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上头,她才发现,殿前竟无一人。
    明苏抿了抿唇,走到殿外,四下里看了一圈,依旧不见人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紫宸殿外必然会侍立数名宫人,等待皇帝差遣。明苏这时已明白了,这回召见绝不简单,她回想方才那宦官的模样,竟想不起来他究竟长的什么样子,是那种丢入人群中便寻不出的长相。
    这次召见极有可能是有人假传圣谕。
    此时最好的,自然是无声无息地离开。只要她假装没有来过,那不论布下这阵仗之人是何用意,她都避开了。
    她转身,欲原路返回,走出一步,却想方才那位将军去了何处?陛下若不在,他该立于门外等候召见才是,他不在殿外,可见陛下就在紫宸殿中。
    明苏身形顿住,她心底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说不出是什么,却使她心惊肉跳,总觉得不该走。
    明苏抿紧双唇,回过身,四下一看,依旧无人,她走到殿门前,推了一下,殿门推开了。
    双耳紧张得轰鸣,若是陛下就坐在殿中,那她便是擅闯紫宸殿,这是砍头的罪名。明苏咬住下唇,定睛一看,御案后的宝座上并无人在座。
    还未等她松口气,有细微模糊的声音从内殿传出。
    明苏走了进去,将耳朵贴在了内殿的殿门上。声音清楚了些。
    郑家还有人活着,朕不安心。
    只是一名女子,且已身陷教坊,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陛下若有心铲除,只需使人吩咐教坊司便是。教坊司中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让郑氏消失得无声无息。
    明苏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慌忙捂住嘴。
    是啊。皇帝的声音冷得彻骨,可朕还有个不肖女在里头梗着,将教坊司中诸人恐吓得什么都不敢做。一个无钱无势的公主,能做到这地步,倒是朕小看了她。
    将军说了句什么,明苏没有听清,她力图镇定,将耳朵贴得更近,可剧烈的心跳却扰乱了她的听力。
    明苏急得将嘴唇都咬破了,不住地要自己冷静,才终于听清皇帝的话语。
    朕不容郑家有人活在朕的天下,可她已入教坊,国朝也无赐死女眷的先例,朕不好明面上罚她。
    臣明白了。
    皇帝十分满意:做得干净些,也要小心些。说到此处,皇帝语气一顿,笑着道,郑家人可顽强得很。
    臣领旨,明日便是陛下圣寿,臣以郑氏头颅,贺陛下万寿安康。将军恭敬说道。
    不知怎么方才乱跳的心倏然间静了下来,明苏只觉得自己像是分离出了一个魂魄,在高处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冷静得可怕。
    她想要轻轻地退出去,但却忽然想到,她得知道这个奉命暗杀阿宓的人长什么模样。于是,她控制了力道,极轻极轻地将内殿的门,推开一条缝,望进去。
    皇帝盘腿坐在榻上,将军跪在他面前,侧对着明苏。
    明苏看清了,他嘴唇四周,留着一圈胡子,面容白得似鬼,眼角狭长,剑眉斜飞。明苏见过他,他是殿前都指挥使,程池生。
    没忘记将殿门关好。从殿中退出来时,殿外依旧没有人。
    她飞快地走下台阶,再回头看,便见上头立了一人,静静地注视她。
    是皇帝身边的赵梁。
    赵梁见她看过来,抬袖作揖,向她行了一礼。
    明苏匆匆一颔首,飞快地走了。
    她记不清这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直到入了南薰殿,方找回自己的声音,与淑妃道:母妃,儿臣有事要与您密谈。
    淑妃没有多问一句不相干的话,立即屏退宫人,将她带入内室,将门合上。
    明苏将在紫宸殿所见全部说了出来。
    看来是赵梁有意示警,是他撤走了紫宸殿外的宫人。淑妃说道,多年前,赵梁刚入宫时,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今日恰好透露此事,让你救下郑家最后一人,算是了结这桩因缘。
    看到赵梁时,明苏就猜到是他做的,只是没想到是因他受过母后的恩惠。
    父皇为何容不下阿宓,郑家只剩这最后一人了,郑太傅到底是他的老师,对他有扶持教诲之恩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她明白此时说这些是无用的,于是又说出她的决定,母妃,我要将她送走。
    淑妃点了下头,起身往妆台处,取出诸多钱物,有银票,有碎银,也有许多没烙宫中标识的首饰,装到包袱中交与明苏:拿去,逃命与度日都难离银钱,这些足以寻常百姓富足地过上好几辈子了。
    事不宜迟。
    明苏也未多话,只道了一声:多谢母妃。接过包袱,起身就要走,淑妃却抓住了她的手,盯着她,问道:你当真只是想送她走?让她孤身离京去逃命,你可放心?
    明苏一怔,她自然不放心,可她并非无牵无挂的孑然一身,若是随郑宓走了,母妃要受牵连。
    淑妃看出她所想,道:你和她一起走,这京中已无甚可留恋,天下之大,随处可去。皇帝清洗朝堂,正是用人之际,你外祖父与舅父皆受重用,他不会朝我下手。
    她说到此处,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看着明苏的眼睛,叮嘱:待安顿下来,千万要记得给皇后娘娘立一尊牌位,不要让她的孤魂飘零在外。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说了,郑宓的宓,多音字,fu,or,mi,都可以,拣顺口的念。
    不过bi虽然很卓尔不群,但是不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会念成bi啊,读半边吗。
    第二十一章
    明苏有些动摇了,她一路赶来,心慌意乱,念头只有一个,京师不能留了,送郑宓走。可逃命有花销,她没什么积蓄,只能想到向母妃借。
    母妃不必她开口,便将银钱都准备了,甚至要她也一起走。
    明苏几乎被说动了,可她放心不下郑宓,也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父皇连与他少年结发的发妻都杀了,还会顾惜一个妃子吗?
    我不走,等我送走了阿宓,我就回来。她说道。
    淑妃笑了一下,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看着她,明苏从没见过母妃有这样的表情。
    话到这份上,别的孩子肯定早就走了,你怎么还瞻前顾后的,为这个思量,为那个考虑。你什么时候也想想自己。早知有今日,一切努力俱是徒劳,这些年,我何必待你这样严厉,还不如让你快快活活地度过年少时光,如寻常公主一般,过得自在任性一些。淑妃伤感道。
    明苏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无力,下意识道:儿臣并不觉得不快活。
    淑妃收敛了伤感,严肃道:你问问你的心,究竟想要什么,你要为你的心拼尽全力,否则来日想起,必是要追悔莫及的。
    我的心明苏想,我的心是阿宓的,人离了心怎么活。自然是阿宓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明苏,若不是有你,乱葬岗上成堆的尸首,有我一具,所以我无惧生死,死于我而言,比生要更好。
    明苏听不懂了,她不明白母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听得心惊肉跳。
    淑妃却是笑道:与你玩笑的,将来你我母女能这般坐着说话的时候不多了。方才提到你外祖父却是正经话,皇帝灭了太傅满门,殃及诸多王公大臣,朝中乱糟糟的,须有人为他稳定朝纲,你外祖父便是那人,皇帝顾及此,不会问责与我,你安心离去便是。
    明苏抱紧了包袱。
    淑妃推了她一下,道:快走。
    明苏不再犹豫,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儿臣不孝,不能尽孝于膝下。
    淑妃眼中含泪,冲她摆了摆手,她再看了母亲一眼,起身离去。
    虽然还未脱险,虽然前路还有无数坎坷,可走出宫门之时,明苏却觉得松快,仿佛一把无形的枷锁被卸下了,她能与阿宓在一起了,她自由了。
    如今回想起来,便要自嘲那时的她幼稚可笑了。
    香炉的烟袅袅散开,在秋意浓重时节,氤氲出春日的芬芳之气。明苏端起茶盅,吹了吹,饮下一口,上好的龙井,她却只品出满口苦涩。
    那刺客是怎么回事?可拿住了?淑妃问道,她今日寻明苏来,原就是听闻了明苏府中闯入贼人之事。
    明苏放下茶盅,对旁人需遮掩过去,对母亲她说了实话:并无刺客,是儿臣意外弄出的一场乱事。
    淑妃闻言松了口气:那便好,你要小心,出门带足侍卫,府中甲士若无能,去寻你舅父,向他讨几个调教好的猛士。
    明苏笑着道:儿臣晓得,多谢母妃为儿操心。
    淑妃便笑了笑,只要不提起郑宓,明苏在她面前,还是乖巧听话的时候多:那你有什么事便去忙吧,不必陪我了。
    她弄明白明苏并未遇险,倒是又随雅起来,让她去忙。
    明苏却想,听久在母妃身边侍奉的姑姑们讲,母妃初入宫时,是很活泼跳脱的性子,可如今却全然看不出来了,倒隐隐间能瞧出几分母后的余韵。明苏觉得好似窥见了什么隐秘,却又想不分明。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晨昏(GL)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若花辞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若花辞树并收藏晨昏(GL)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