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苏也察觉自己过于紧绷,微微点了下头,正要放松些,她扫过门外的目光骤然一缩,程池生已到了教坊外。
    他竟然这么早便来了。
    他们只有十余步之遥,这般必会碰上。
    那一瞬间,明苏的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出奇清楚,几个念头瞬息闪过。
    郑家抄家便是程池生带人去的,他极有可能见过阿宓。
    郑宓发觉明苏越发紧张了,自然疑惑,转头看她,便被她骤然带进怀中,按在了一旁的柱上。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但郑宓本能地信任她,并未出声。
    明苏用身子掩着她,可她比郑宓年幼五岁,个头也要矮一些,并不能挡得很好。
    于是她伸手覆上郑宓的脑海,将她按到肩上,自己也凑到她颈间,低声道:来了
    两个字,郑宓便明白了,她也紧张起来。
    明苏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郑宓的紧张又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她这才发觉明苏是全然照搬了方才那些男女的模样,可身子却僵硬得如她身后的柱子。
    倘若走近了看,必然会发现破绽的。
    郑宓屏住呼吸,将手伸入明苏的大氅中,揽住她的腰。
    明苏倏然间睁大眼睛,更僵硬了,她颤着声,低低地唤:阿宓
    她竟是什么都不懂。
    程池生越走越近了。
    郑宓着急,隐隐又觉明苏的模样很可爱。
    稍稍朝明苏的颈间凑了凑,双唇轻轻地滑过明苏修长的颈。
    明苏瞬间便抱紧了她,身子也软了下来,呼吸停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剧烈的心跳。
    郑宓在她颈间又蹭了蹭,余光瞥见那人走近了,她哑着声道:公子不要在这里。
    程池生从她们身后经过,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了一眼,又望向前方,走了过去。
    明苏又紧张,又很不解身体中的异样,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也不知该怎么答,想起方才在二楼听到的,干巴巴地念了一句:小美人不要害羞。
    听起来不像是在寻花问柳,倒像是寻道问佛。幸而她声音低得只郑宓听清她说什么了。郑宓的眼中顿时盛满了笑意。
    过了片刻,郑宓道:好了
    明苏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惊魂甫定地望着她,又朝楼梯看了一眼,程池生已不见了人影。
    他上了楼,发现人不在,必然会下楼来寻。她们得赶紧走。
    明苏扯住郑宓的手,道:快走
    几步间走出正门,门边立着一名管事,冲着明苏行礼,明苏一颔首,便张望门外。
    玄过还没来!
    可她们等不得了。程池生在二楼不会耽搁多久。
    恰有一公子大步走入教坊,他的车还停在路边,车夫正欲将车赶到后院去。明苏又朝远处一望,依旧没有玄过。
    耽搁不得了。
    明苏与郑宓走过去,低声冲那车夫说了几句,车夫自不肯将主家的马车借与她们,明苏没多言,自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那车夫眼睛一亮,又见二人衣衫华贵,且是自教坊中出来,想来身份显赫,忙接下银票,将缰绳交给了明苏。
    二人立即一人坐定,一人驾车,调转马头便走。
    门口那管事见了这过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心道兴许是贵人起性在玩闹?
    马车绝尘而去,很快便望不见了。
    马车跑得飞快,还得留意不要撞上行人。明苏聚精会神地拉紧缰绳,望向前方,耳边郑宓为她指路。
    她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出了城便好了。
    出了城能去之处便多了。
    日头西斜,凉意愈盛,越靠近城门,出城的百姓便越多,渐渐拥堵起来,马车快行不得了。
    明苏干脆下车,牵着马走。她被人群裹挟,顺着人流往外。
    郑宓坐在车中。
    城门两侧肃立着甲胄加身的士卒,穿过城门之时,一名校尉高声道:时辰到,关城门!
    明苏回头,穿过众多百姓,看到一匹快马自远处冲来。
    她加快了步子,守门的士卒开始以长矛赶开还未来得及出城的百姓,两侧城门渐渐闭合。
    暂停关门!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自远处高声喊道。
    可他却迟了一步,城门轰然合上。
    城门一旦合上,除了皇帝手谕,无人能开。
    明苏没有停,也没再回头,随着人群走,大风吹来,身上凉飕飕的,她才发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们成功逃出来了。
    明苏看着前方苍凉宽阔的官道,太阳下坠,只余云霞遍天。官道上有马跑过,在余晖中,扬起尘土漫天。
    明苏却牵着马只知一味地往前走。
    身边的人群渐渐地少了,不知不觉便只剩了她一人一马一车,前方是望不到头的官道荒野,与远方模糊的群山,天边落单的大雁鸣叫,明苏攥紧了缰绳,依旧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
    明苏怔怔地止步,回头,看到郑宓掀开了车门,她又抬了抬眼,远处的长安城在斜照秋晖中恢宏壮观,城头上一个个挺身站立的将士,随风猎猎的旗纛,还有城中那座皇宫,是她生长之地。
    明苏自然是想与郑宓走的,可到这时,不知为何,一股离别悲切涌了上来。
    她到底才十四岁,一朝离开生长之地,奔赴异土他乡,难免不舍害怕。
    阿宓,我们去何方?明苏问道。
    郑宓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从车上下来。
    明苏紧张,唯恐她瞧出她方才的片刻伤怀,误会她不想同她一起走,忙道:我只筹划到你我出城,后头的事却还没来得及想。
    郑宓走到她身边,也望向了那座城池,许久,她慢慢道:殿下若是不舍
    明苏打断了她:别再称我殿下了。
    郑宓便说不下去了,明苏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心里其实很乱,想要抱她一下,却又不敢,于是她便低下了头,道:你唤我明苏吧。
    阿宓从未唤过她明苏,她其实很想听阿宓这样唤她,今后她不是公主了,殿下的称呼自也不能再用。那么,便该唤她一声明苏了吧。
    郑宓分不清心中情绪是何,自然不是恨了,她能放下一切随她走,她已无法再恨她,却也不是安心与她重归旧好。
    她只觉不妥当,隐隐有些懊悔,何必让她与她一同逃窜奔波。
    她是公主,数年之后,如今的事都淡了,便能依旧过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何况她三岁启蒙,十一年寒暑,苦读不辍,学得满腹经纶。
    难道这些努力便统统白费了吗?
    她如今不悔,将来呢?
    将来,明苏若是生出悔意,她又拿什么赔她。
    袖子被扯了一下,明苏道:天将黑了,先走。
    郑宓点头。明苏便转身掀开车帘,让她登车。郑宓看得出来,她已尽力在克制了,却还是在眼底泄露了她的沮丧。
    郑宓欲唤她名字,安慰她,却始终开不了口。
    马车继续前行。
    她们稍作商量,决定离开官道,择人烟稀少的小路走。
    自官道衍生出的小路有无数,暂别管要去何处,随意选一条,很好藏匿行踪。
    明苏一路不停,直到天黑,她降下速度,小心看路,却依旧未停下。
    行出一个时辰,也不知到了何地,明苏忽想起她们还未用过晚膳,她倒不饿,但阿宓必是饿了。
    明苏便有些急了,一面看路,一面留意道旁有无人家,可又前行了一个时辰,依旧无人家。
    看来是寻了一条很荒僻的道路了。
    郑宓掀开车帘出来,坐到她身边。
    外边冷,你快进去。明苏说道,她一早便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了郑宓,郑宓推拒不过,只得依她。
    此时已过戌时,林间生寒意,郑宓将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明苏急道。
    听话郑宓只有一句话。
    明苏便不敢说了,可面上仍旧是急。
    上了路才知,她们的准备有多不足,除了银钱,几乎再无一物。
    天黑,仅月光照路,秋日的月总好似萦绕了一层霜,朦朦胧胧,不及夏日清亮干净。
    那些许月辉连看路都勉强,更不必说看清另一人的神色。
    不过哪怕郑宓知明苏着急想将大氅与她,也不会许的。
    三更将至,我们寻一处落脚。郑宓说道。
    太冷,再赶路下去,必会受风寒。受了风寒便更棘手了。
    明苏答应。
    她们走了一路,都未见屋舍,原想许是要在马车里度一夜了。可马车不御寒,且狭小,两个人,恐有些窄。
    又往前行了一刻,依旧未见屋舍,连间草庐都不曾见。郑宓心道,兴许当真要留在马车里了,这可不好办。
    正当这时,前头黑乎乎地显出一屋舍的轮廓。
    这下可好了。
    明苏将车赶近,下了车,抬头细细辨认,才知是一小庙。她们走入,里头黑漆漆的,没有光。
    寻一寻香案。郑宓说道。
    二人一同摸黑朝前走,直至被一桌子状的物件拦住,便在上头摸索起来。寻了许久,入手不少奇形怪状的物件。
    黑暗中摸到不只是何物的物件,总是使人畏惧。
    明苏已有些害怕了,可她不敢将惧意显露,她知阿宓必是也怕的。
    寻了许久,郑宓忽然停下,她的面前一亮,明苏的眼睛也跟着一亮,是火折子。
    微弱光照亮香案,却是些硬邦邦的馒头。这馒头不知放了多久,硬得如石头一般,且还发霉了。郑宓是想寻一蜡烛,可寻了半日,却没有。
    我们只睡一觉,明日早起赶路,不需蜡烛的。明苏说道。
    郑宓顺着火折子的光,四下一看,见角落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领着明苏过去,又将大氅铺在地上,道:你先睡。
    明苏怎么肯先睡,忙问:你呢?
    我去寻些柴禾。郑宓说道。
    明苏立即道:我与你同去。
    你待在此处歇息,或坐或躺皆可,不要动。郑宓将她按在大氅上坐下。
    明苏还欲再言,郑宓将手搭在她肩上,只说了一个字:乖
    她声音不怎么温柔,甚至称不上温和,而是极为冷淡,好似不耐烦的敷衍一般。
    明苏便不敢再言了,只看着她拿着火折子,走出小庙。
    黑暗中时间过得仿佛格外慢。明苏也不知等了多久,郑宓始终未回来。
    她渐渐担心起来,阿宓会不会不想与她同行,自己离开了。
    这念头一出,明苏立即反驳,不会,行装都在我身上,何况阿宓不会御车。
    她将自己说服了,应当只是柴禾南寻,阿宓方去得久了些。
    明苏安了心,然而下一瞬,她的心却似置于冰天雪地一般,一片冰冷。
    何时起,她对阿宓竟然已无信任,她确信她不会走,竟只是因那些冷冰冰的外物,而非阿宓绝不会丢下她离开。
    明苏好生悲哀,可她这回却寻不出话来安慰自己了。
    阿宓不想与她同行,她不愿与她说话,她也不愿唤她明苏。是她强要跟着的。她想必还是恨她。
    明苏怀疑于阿宓而言,兴许她确实是多余的,她一人也可以逃得远远的。
    啪嗒一声踏折枯枝的声音,明苏立即抬头,便见庙门处有一人影,正弯下身捡起掉落的枯枝。
    是郑宓回来了。
    明苏想要站起帮忙,脑海中却突然浮出一个念头,她是多余的,阿宓并不需要她。
    幸好是深秋,枯枝杂草不少,郑宓拣格外干燥的拾了回来。她将柴禾堆在明苏身前一步远处。
    明苏回过神,还是起身帮她。
    二人都不是什么懂得如何生火之人,忙碌许久,才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庙中总算不再黑暗,暖意也渐渐传来。
    郑宓关了庙门,又将火堆附近的易燃之物都拿开。
    而后对明苏道:你的伤,该上药了。
    明苏没想到她还记得要给她上药,心中很高兴,正要起身,随即又想起一事,窘迫道:我忘了带药了。
    我带着。郑宓说道。白日为她上药时,她将药瓶落下了,郑宓替她收了起来,出来时也没忘记带上。
    明苏顿觉欢喜,连背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郑宓拍拍铺在地上的大氅。
    明苏乖乖解开衣衫,如白日那般,趴在大氅上,撩起里衣,露出脊背。
    里衣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血,揭开来,比白日上药时裂得更厉害。
    可她在坊中筹划如何出逃也好,颠簸御车也罢,都未提过一个疼字。
    这药融入血水便是剧痛。洒下来时,还是让明苏疼得倒抽冷气。
    郑宓咬了住下唇,眼中满是泪水。她趁着明苏看不到擦去了,口中镇定道:明日若遇城镇,便买几身衣衫。
    明苏疼得嘶嘶抽气,闻言,仍是定住心神,回答她:好。还有许多要置办的物件,蜡烛、火折子、干粮、水
    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完,确实有许多物件需置办。
    有话语转移注意,痛意好像也减弱了一些。
    很快便上好了药,明苏缓了一会儿,将外袍又穿上。
    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该睡了。
    然而能御寒的大氅却只一身。明苏自然是要让给郑宓的。
    郑宓依旧未多言,她先躺下了,又令明苏躺到她身边,明苏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距离,郑宓便往后靠了靠,贴在了她身上,而后将大氅盖在她们二人的身上。
    如此,二人皆可不受风寒。
    明苏不是没想过可以这般共用,她只是没想到郑宓愿意与她共用。
    郑宓背对着她,身子贴在她怀里,没多久,便能感觉到她的身上暖意隔着衣衫传出。明苏不敢动,恐扰了她安睡。
    累了一日,竟无丝毫睡意,她睁着眼睛,听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心不知不觉地浮动。
    白日里,教坊中,为躲避程池生,阿宓也是这般在她怀中。
    明苏的脸烫得像火在烧,她其实不太懂应当怎么做,可一想起郑宓唇贴在她的颈上,她便浑身上下都不安宁,很想紧紧地抱住此时贴在她怀中的郑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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