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不能见风太久,放松时间过后,独孤伽罗把他带了回去,隋帝则继续处理自己的文书。
    二人都没有发现,那被放在桌案上的传国玉玺,微微亮了一瞬。
    等到毗沙门养到可以出门的时候,窦夫人便带着孩子返家,婆婆独孤氏早就盼望着这嫡孙许久,见着了后更是极为宠溺。
    他在金尊玉贵中长大。
    开皇十五年,外放的李渊回京述职,带上了家中长子建成进宫赴宴。
    宫中宴会大多是一样的流程,小儿不是大人,受不得这般枯燥等待,隋帝便令宫人将各位王孙公子们带去另一殿玩乐。
    李家大郎便是一众同龄的王孙公子中风头最盛的一个。
    他生的好看,又会说话,毫无疑问很快就成了世家子弟的中心。年岁与他相差不大,愤恨于风头被抢走的皇子们,也在他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下别别扭扭凑过来,听他将自己在老家甩开侍者偷偷跑出去玩儿的光辉事迹。
    嘻嘻闹闹一会儿玩熟了,各家郎君们自己就哥哥弟弟叫起来。也因着是在宫中,小郎君们还有些顾忌,不能放开了闹,便各自嘀嘀咕咕着相约出宫后要一起去哪里玩耍。
    李家大郎眨巴眨巴那双清透的桃花眼,笑嘻嘻地接下了最多的邀请。
    等到郎君们玩累了,瓜果也吃的差不多了,那边的宴会还没有结束的苗头,宫人们有条不紊地给郎君们送来了软毯,安置这些小郎君们暂且休息。
    李家大郎等到新认识的玩伴们都歇下后这才脱身,此时皎月依然爬上了高墙,这小郎君趴在窗边看着天边的明月,心里算着还有多久耶耶才能来带他回家。
    窗外花木摇曳,庭中若积水空明,小郎君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正打算自己也歇一会儿,忽见那月下悄无声息的站了一个小娘子。
    说是小娘子也不太对,宫中哪里有这个年纪的少女,竟敢戴天子在祭天大典时戴的十二冕旒?
    那女孩约莫十三四岁,玄色衣摆上绣着山川湖海、日月星辰,但最显眼的,还是她肩上到胸口,盘旋着一条威风凛凛的五爪金龙。
    小郎君一瞬间以为自己眼花了,猛地甩了甩头,再定睛一看,那小娘子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小娘子身上玄金色的龙袍在月下十分晃眼,但小郎君张大眼仔细看了看,发觉那人竟是没有影子的。
    他年岁小,胆子却大。见那小娘子一直在看着他,便回头张望了下,避开了看护他们的宫人,从窗边跳了下去。
    那窗不算低,似他这般小儿跳下去一时不慎是要吃些苦头的。
    但小郎君并未摔倒地上,而是落到了一个冰凉的怀中。
    他抬起头,那戴着违制十二冕旒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面前,正好接住了他。
    琥珀色的桃花眼对上金色眼眸,小郎君模模糊糊觉得,对方的眼神似乎十分哀伤。
    阿姊,你莫要哭。小郎君脆生生道。
    朕没有哭。
    小娘子的声音十分好听,却给他一种十分缥缈的感觉,她垂眸道:朕在这里,等你许久了。
    风声温柔月色也温柔,李家大郎在这天晚上,认识了一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少女。
    若问他后不后悔,他大抵会道,从不后悔。
    *
    洛阳,上元夜。
    东风夜放花千树,星落如雨,车如流水马如龙。
    李家大郎又一次甩开的家中护卫,在人流中穿行。
    荷华阿姊,你难得出宫一趟,怎么不看看这万丈红尘?
    这样的声音唯有灵族才能听到,那少女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闻言唇边勾出了一抹浅淡的笑。
    我感觉得到。
    华夏大地的变化又怎么能瞒得过她,哪怕少女漫长的生涯中有大部分在沉睡,她毕竟是华夏的国运重宝。
    李家大郎一手捞起往人群里扑腾的二弟,一手抱着咬着根糖葫芦的妹妹,甩开了家中护卫,带着他们在人群中逛游。
    你这小子,也不怕走丢了。
    他已经长大了许多,眉眼濯濯如春月柳,是洛阳长街上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不怕,有大哥在二郎不会走丢。
    李家二郎心满意足被兄长牵着,咬着手里的饼笑嘻嘻道。
    二哥羞羞羞,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大哥牵着。
    奈何他还没开心多久,李家三娘子的嘲笑声便传到他耳朵里。
    你不也一样嘛,你还要大哥抱着你羞不羞啊!啊,炸毛了。
    不羞不羞,三娘还小,要大哥抱!
    李三娘子趴在兄长肩上,朝二哥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好了好了别吵了。李家大郎牵一个抱一个,笑吟吟地打断了每日必会上演的兄妹大战。
    难得你们这次能在家中留长一点,怎么不跟大哥说话要吵架啊。
    没有没有!
    两个小孩儿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李家大郎君瞧见了,笑的眉眼弯弯。
    灯火通明的长街上,四周是嘈杂喧嚣的人声。而少年双眸清透,容似烟霞,笑容比檐下的灯还要明亮。这般风流雅秀,直到很多年后还会在上元夜,随满城灯火入帝皇的梦中。
    #2#
    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
    *
    人道之初,起于华胥。涿鹿生野,蚩尤血梏......
    轩辕之时,神农世衰。诸神远去,万魔丛生......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时日曷丧,予汝皆亡......
    茫茫禹迹,划为九州。州生九鼎,骨血铸魂......
    魂浇莲灯,灯照诸灵......
    不知何时起,这般缥缈的歌谣日日入他的梦。
    他在梦中看到了遍地尸骸,鲜血积压成大泽奔腾咆哮。天空裂开无数道巨大的口子,从那里面探出形容可怖的魑魅魍魉。
    它们抓住九州内奔逃的生灵,开启了饕餮般的盛宴。
    嚎啕哭声不绝于耳,有谁横在九州之前,寻五彩石而补苍天?是谁的身姿那般高大伟岸,无所畏惧地劈开大地,为九州升起最后的屏障?
    又是谁,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骨血铸九鼎,魂魄燃莲灯,换得九州四海升平?
    云梦泽的水雾离他愈来愈近,他耳边听到的却是千里之外泗水的奔腾。
    天光熹微,十五岁的少年自睡梦中惊醒。他惊魂未定地抱着银白长剑,把脸贴在泛着山海纹的剑鞘边,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悸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那名为荷华的灵族少女,却在脸颊贴上青霜冰凉的剑鞘时忽而冷静下来。
    李家大郎记起昔年皇宫中的初见,方才明了当年,荷华眼中那一丝悲悯是从何而来。
    这些年他过的很是传奇,像是故事里白马仗剑的少年侠客。
    灵族少女手把手教会了他一身剑法,指点他如何与那些唯有他能看到的东西打斗;他的书法是那满身魏晋风流的青年教习的,夫子见过他的字,大赞他有书圣遗风;也曾在云梦泽小聚,灵蛇载着明珠破水而出,含笑听他讲自己在九州大地斩杀妖魔时碰到的奇风异俗......有无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刀枪剑戟,刀有含章素质,彩似丹霞;剑有干将莫邪、紫电青霜,无论他身在哪里,只要默念名字便可任意供他取用。
    传国玉玺做他的引导者,手持神兵利器斩妖除魔。好似他就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人,以手中剑捍世间清平。
    确实是天将降大任啊......
    阿姊,他喃喃道:这一代,是我吗?
    传国玉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沉默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她道。
    少女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他在其中听到了浓重的愧疚。
    不用说对不起。
    少年重新扬起了笑容,这般沉重的宿命,他好似没有半分不满。
    这也不是你选的呀,上天的安排又不是阿姊你能左右的。
    我只是...他笑着笑着,对上了少女鎏金的眼,终于再也笑不下去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我只有一点点难过。他比划着,一点点而已......
    阿姊,我难受......他扑到少女怀中,无声的哭泣。
    任是谁,也不会在最意气风发,对往后有无限向往的时候得知自己的未来已经注定时,还能无动于衷的。
    他也只有十五岁。
    荷华沉默地揽住他,此时此刻,她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安慰这个少年。
    这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孩子,从六岁到十五岁,她几乎是陪伴少年长大。
    看他成为跃马长街上、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公子,看他手持紫电青霜行走于九州大地,长成最好的模样。
    如今,也要看着他觉醒命定者的记忆,奔向那一个永无尽头的结局。
    嬴荷华扬起头,将眼中的热意逼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道歉,数百年前的那种无力,再一次浮现于心间。
    这样一种浩大而悲哀的宿命,何时才是个头呢?
    少年只情绪崩溃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挣脱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收拾好了自己。
    接下来,他便开始与这位自幼时便教导他的灵族少女准备接下来的计划。
    荷华说,你的二弟,是天生的帝皇。
    少年神色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那便再不能随他去了。
    翌日,少年去给母亲请安,轻描淡写地提及,退了与郑家嫡女的婚事。
    他已然没有未来,便不要拖累姑娘家。
    母亲果然不解,见他态度坚决后更是大怒将他赶出了门外。
    少年长跪在院中,大有不答应便不起之势。
    他的弟弟不明兄长为何如此,悄悄过来安慰他。
    把人甩开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想要去接住小男孩,却硬生生忍住了。
    滚。
    是他从未对弟弟用过的冷厉声线,小孩委屈的跑开,他仰头望着苍穹,唇边勾出一抹惨淡的笑。
    棠棣之华,莫如兄弟。
    可二郎,你该长大了。
    此后,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少年本就善谋,几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不对。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有母亲和妹妹,终究是心细,从蛛丝马迹中追踪到了他的变化。
    可他的母亲病死在大业年间,临终前还在念着长子未曾娶妻生子,后半生该怎么办啊。
    这个儿子十五岁之前有多优秀到让她骄傲,十五岁后就有多叛逆到让她心碎。可她终究是母亲,是生他样他的母亲。
    母亲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心疼。
    毗沙门。
    母亲道,我的毗沙门,母亲陪不了你了。
    你从小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做下了决定便谁都拉不回来。母亲不能看着你了,你要好好的,哪怕再也不能与二郎和好也罢。
    你要好好的。
    还未等到他开口,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女人便溘然长逝。
    母亲,对不起。
    唯有这个,我答应不了您。
    但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会让自己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他确实做的很好,也活的很好。世人眼中,唐国公府的世子、后来李唐的太子殿下是最称职不过的纨绔子弟。
    这段日子里,唯有两个人看到了他真实的一面。
    一个是二郎的部下罗成,他在罗成面前召来干将莫邪斩杀了越域而来的妖魔,却已经救不下这位将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一个是他的三妹平阳,许是自母亲那里得知了什么,平阳总想抓住他的马脚,好证明...证明什么呢?平阳也不知道。这位公主在武德六年因战场留下的旧伤复发而过世,终究没有泄露出任何东西。
    帝皇已然长成,下一个,便是他了。
    在我之前,魂魄燃灯,骨铸九鼎的那位公子扶苏,难道又有千古名声传世?
    青年站在长安城楼上,望着这熙熙攘攘的九州华夏,微微一笑。
    玄武门刀光剑影,城门后冒出一个巨大的龙头,龙身在帝京上空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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