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小的弟子们都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平时总嘻嘻哈哈的龙泉三人组还有这回和法会有关的人都等候在外门不敢有一丝怠慢。
    偌大的台阶步入的山门前,金色阵法的光芒静静流转,但每个心里乱作一团的人都无形感觉到了一丝龙泉山不同寻常的变化。
    因为往常,龙泉山从不会被人间的一切所影响。
    虽然和现代的人间许多城市一样,也有一定程度的昼夜温差,但是在众弟子印象中,百年来,龙泉山的周围没有树木花朵鸟兽等自然凋谢离开的时候,但偏偏就在今晚的大雨中,随着冲顶上和法僧性命联系在一起的金色法阵第一次出现了微弱下去的异常。
    满山所见乌云遍布在景区公路前方,地面上的植被,建筑和通讯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奇怪的印象,包括寺庙周围都盛开着的一朵朵白色昙花都凋谢了。那一朵朵白色的花瓣在大雨中凄凄惨惨落了一地,曾经保护着所有人的法阵不再牢固,这即说明他们的法僧师兄如今已经是在离死亡最接近的边缘了。
    这对于龙泉山,无疑是一个天都要塌下来的噩耗。
    因为,没有人比他们这一个个山门弟子更清楚,一旦在这个关头,维系龙泉山一切外部阵法法僧出事,将会对整个龙泉山造成怎么样的灭顶之灾。
    而就是在这样已经下了快十个小时的大雨和闪电中,当视线回到内院深处,白天胜负重伤,却一个长发男子正不眠不休只一个人守在身后亮着灯的禅房前一动不动。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顾东来。
    照例,他比方定海要伤得轻,更因为最后夺下魔箭时对方给他的保护而免受佛毒之苦,不会有性命安危,可相比起此刻还在身后昏迷不醒的那个人,他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他手边,曾经陪伴他多年的耶输陀罗已经折断,连同在法会上也一起折断的帝释一起,两柄象征着主人此刻正在身受怎样折磨的法器也失去了往日灵气逼人的样子。
    一眼所见,他脸色和双手惨白,一身从头到脚血淋淋,没来得及换衣服的样子极其狼狈,但拒绝和任何人说话的顾东来也在睁着眼睛做着一个对于他自己而言最遥远的噩梦。
    他知道,那是四百年前,他上一世轮回的记忆。
    那时的他作为少年人在灵山战火中的奔跑,并眼看黑色山火降下,一群成了形的坐骑飞禽在撕咬一具看不清楚男女老幼的无名尸体的尸块。他认不出那些都是什么菩萨的肉身,但少年孔雀不忍,只得背着幼年的迦楼罗上去抢夺下了那不知名佛菩萨的心脏。那颗被百兽争抢吞食的佛祖心脏被他揣在怀中,接着兄妹俩一路跑进了琉璃天柱下,却听到了外头魔物们攻陷大雷音寺的战火声。
    尸体满地,血流成河,这是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最刻骨的噩梦,而正因为亲身经历过这一段佛国往事,他才比世上任何人清楚,一个凡人中了佛毒到底会有什么结果
    【东来,关乎于众生命运的因果之说,贫僧无法向你提前泄露结果,因为你面对事物的最终选择还没有出现,关于你的未来就也不确定,但贫僧有两句话必须提前告诉你。】
    【不入龙泉山的山门,你一生功德方得圆满。】
    【若是入了那个寺庙,顾东来只得自行保重。】
    【顾东来。】
    【一个人之所以能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
    【是因为他们永远不否定对方存活处事的价值,你一直和我都有着同样的坚持,我不信劫,劫永远不会使你我这样的人退步。】
    【顾东来!别碰你手中的魔箭!】
    【!你先让开!别靠近我!先管好你自己!】
    【耶输陀罗!我命令你立刻停下】
    这些一句句在脑海中再次响起的嘈杂声音,使长发男人独自坐在大雨中,下巴上却有一滴滴像雨,又像泪的东西滑落了下来。
    他现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双手双脚像是废人般失去挣扎反抗可能的同时,却也在一遍遍地被脑子里那些话而反复折磨着。
    头顶的雨水把他的头发打湿,一滴眼泪挂在下巴上,却抵不过身后那人所受的万分之一,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在那种关头还要替他受苦的人。
    这是生性狂傲自负的顾东来活到这个份上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一直以来做下的孽才使那个人,可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听地藏王的话,是不是如果他真的根本没有进过山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为什么,他和方定海就不能再见。只因为因果斩断只能如此,他就一定要服从因果么。为什么他和他的因果就只能这样。
    但现在这一切该怎么办呢。他到底该怎么办呢。而当耳边恐怖的雷声和细微的声响响起,陷入放空状态下的顾东来人坐在台阶前一下睁开永弘眼睛,又捂住自己流泪的双眼,半个身子血迹未干,连同长发都被雷电雨水淋湿的他这时,才听到禅房门被推开了的吱呀声音。
    他听出来人的脚步。二人第一反应是气氛都有些窒闷,从禅房背着手走出来的方海问也有些脸色糟糕,顾东来看他的脸色就知道禅房里躺着的那个人如今是什么样子,却如何也开口问不出那句话,这时长发男人听到身后海问师兄开口来了句道,
    他暂时醒了。
    但是,眼睛已经没办法了。
    身体里的佛毒暂时可缓三天,我和张天纵都没办法再多撑了,而且魔箭和帝释都已经折断,实叉难佗现在也死无对证,龙泉山外还有别的魔,佛毒就是那个魔留下的,除非找出凶手,否则药石无医。
    这话,恰恰跟随着一道闪电落了下来。
    门口背对着内里的顾东来脸色纸白,一语不发,耳朵里只反复回响着眼睛没办法了和只有七日这两句话。他当下几乎无法扼住心里那种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急急站起来险些跌倒,却只勉强在雨中对海问师兄开口道,
    我要立刻带他回龙江市。
    阴司和地藏王会救他。
    可面对顾东来这不由分说要立刻把禅房内的那个人带走的话,海问师兄却直接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长发男人又语气严厉地咬牙开了口。
    不可能。
    为什么。顾东来眼睛血红,满眼被阻拦的杀意和海问师兄对视,却眼看这个白衣黑发,面有疤痕的男人并不惧怕地同他对视又开口道,
    他是法僧,死也不可能从龙泉山离开,他走了,生死轮就停了,没人能保证那个做出这件事的那个幕后黑手是不是就等着这一遭。
    我方海问守的是龙泉山,不是我师弟一个人。方定海死了,我还有一个庙的师弟的命和整个山门要维护,但你现在把他带走了,令外部阵法都毁了,整个龙泉山连带着半个人间都得跟着灭亡。
    明王现在就是用刀架在我方海问的脖子上,我也只有一句,谁把和龙泉山同心一体,神魂相连的方定海带离自己的师门,毁了这千年法阵,方海问就和谁一生一世不死不休,白象在此,我绝对,不对任何一个人客气。
    这话,伴着大雨和闪电,二人之间已经是对峙到了一起。方海问的原则和顾东来的原则碰撞到了一起,几乎已经酿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现在都这样了你们只是让他能活命都不肯么,这该死的龙泉山和佛凭什么能困住他一辈子!你们又凭什么能决定你师弟的生死!
    是,是方海问忘恩负义,不顾明王当日从狮驼岭对我的救命之恩,更是方海问心狠无情,连亲师弟的命都不顾,但这都是方海问为僧人的职责,可危难关头,还请明王三思而后行。
    生死本不由命,所以明王,要杀便杀吧。
    说着,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只差没咳出一口血气的方海问一身白衣丝毫不畏立在禅房,这个年纪其实也还很轻却更有一种如风气度的只身面对顾东来,说话的口气很淡也很平。
    他的一双眼珠和脸上的疤更添几分病气,明明这个人在淡淡说着世上最心狠薄情的话,可他的话语却那么不怕死,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文质胜于武力解决的人,无论是在狮驼岭化为无面僧时,还是逃出生天,重见天日再成为方海问时,踏海问佛者,永远有自己的个人价值。
    可在他眼前这个人,恰恰是常人所不能挑战的邪肆狂妄之人,紫气东来孔雀顾东来其人,天生就不把世间万物放在眼里,即便三千佛法世界已经过去多年,明王本人依旧是一个把屠刀握在手中的人。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么,方海问。
    这话咬牙说出,一头长发洒在眉间,鼻梁,嘴唇上染着先前的血色,大雨中,顾东来表情阴森盯着人的时候眼神十足邪气,即便还要护方定海周全,但他一身将二人对峙下的寺庙空气都镇压得紫气流转,真的杀心起了的情况下更是不把过往和任何人之间的情面放在眼里。
    我顾东来眼中从来没有善恶慈悲,没有什么可笑的人命大局。
    我高兴就是善,不高兴就是恶,我想保的人就是我的命,我不在乎的人死了也和我没关系,我自私自利,残忍冷血,所以其余人的死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高兴要杀人,谁也拦不住我。
    让我要保的人死,就是无能,和我作对,我一个不留。
    而我现在要杀了你也易如反掌
    这一句话,顾东来都快急疯了的情形下却也真的不打算和任何人阻拦他救方定海的人客气了。方海问退后一步,和他打到了一起,可就在长发明王要直接越过方海问这一道把他唯一想救的那个人带走时,顾东来却听到了内里有什么东西被碰到的声音,随之是一个人弱不可闻的一声咳嗽和阻止。
    师兄。
    让我来和他亲自说。
    就是这隔着恐怖大雨和雷电,但好歹能令人听到一点那人模糊鼻息喘气的声音,使杀心都起了的顾东来的手停下了。海问师兄听到身后这声音也跟着眉头皱紧,想到刚刚在禅房里自己这个半条命都丢了的师弟一醒过来就问对方怎么样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又一语不发地任凭面前的长发男人一下越过自己快速跑了进去。
    禅房门被推开,顾东来一听到方定海的声音的刹那就已经不想去管任何人了。
    可当他真正迈进来时,他的脚步却还是一下放轻了,心头的一切迫不及待想确定这个人安危的念头也一下窒停了,因为当他走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蒙在眼前的白布,而一瞬间,顾东来双眼通红,只站在原地,却也突然不敢走上前,那个现在什么都看不到的人却对他轻轻开口了。
    你在哪儿。
    顾东来,你已经进来了么。
    这个问题,明明听上去那么寻常。可现在走不过去的顾东来却咬牙低着头站在原地一个字都发不出。门外方海问已经走了,可面对唯独留下的他和方定海这么面对面,他却几乎快要恨死自己了。
    因为眼前只见,一个人躺在禅房中的方定海只披了件白色里衣,那胸骨血肉已经溃烂发黑,被五脏六腑中佛毒的浸入,手指都白的几乎要没有颜色。
    三天。
    这个人明明还那么年轻,光明,凭什么就因为他的过错而只有三天。而感觉到一个人隐隐约约站在自己不远处,却无论如何不靠过来,床榻上一袭白衣的年轻僧人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微弱地感知着他身上的法力流动开口道,
    顾东来。
    别生气。
    当下,他只能虚弱用力地伸出一条手臂尽可能抓着长发男人一只胳膊,又感觉到对方终于走过来到他面前抱着他,披散在阴郁惨白面颊上的顾东来只单手捂着自己的脸咬牙切齿道,
    我是生气,生气没人救你。
    我还生气,是我害了你。
    我更生气,就算是这样了,却连我都无法救你,我只能在这里生气,那我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同,顾东来救不了你!
    明明说好了是我该来帮你,和你一起挡下这场劫数的我什么都没为你做却已经酿成了最大的错。
    这一句,等在这里,只为了看他醒过来一样的顾东来已经是双眼自我怨恨,在连日来的提心吊胆中冲垮理智的边缘。
    他曾经邪气狂傲,就连方才对他人都没有一丝落败的眸子满是血丝,长发洋洋洒洒落在他的面颊上,眼眶内里是咬着牙强忍,却很可能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的眼泪。
    你现在把我带回阴司去求地藏王给我续命,也于事无补它们还有那些藏在龙泉山等待劫数爆发的魔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可你不和我走,你自己呢你到现在都在想着别人么,方定海。
    那些妖魔就是应该死,我现在让那些害你的人死一万次给你的眼睛偿还报应都不为过,我还要把那些人给碎尸万段,剁成一块块扔进阴司去喂狗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顾东来闻言抓着方定海的肩膀,双眼血红血红。人从昨晚开始就一夜没有睡,他口中那根本已经和疯了似的话已经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了。这使被纱布完全蒙着受伤眼睛追了出来的方定海不得不把他完全地抓住,二人挣扎着搂在一起互相使对方停下这争执中的脚步。
    顾东来!这一声,声音虚弱嘶哑失去了往日清冷感的方定海一下伸出手去抓住他,在这么多天虚弱苏醒的情形下,第一次开口叫他顾东来。
    可光是这两个超越了往常他们之间情谊的称呼,就可以把顾东来要为了他去犯下杀戒的魔心拉回人间了。
    顾东来。
    他开始因为这三个日思夜想的字脑子里开始恢复思绪。这个人为什么能永远这么不操心他自己反而操心他。他自己明明都已经这样了。
    顾东来被自责,仇恨和完全无法抹开心痛的眼眶边缘血丝一片,他俯下身,披散着长发闭眼抱住了方定海。顾东来烦躁,暴怒,胸闷到甚至想杀了他自己,再把他的眼睛直接挖出来立刻给方定海,使他恢复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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