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有些堵车,乔苑林被安全带禁锢在副驾上,手肘撑着车门。他清楚乔文渊有意隐瞒他,可这一次他格外想知道。
    播放的小提琴协奏曲悠扬和缓,他便温声说:爸,我的心脏病是不是很严重?你从来不跟我谈这些,治不好吗?
    胡说八道什么。乔文渊回答,跟你谈你也不明白。
    乔苑林说:那至少我有知情权。他沉默了一会儿,见不你就告诉我,我大概能活多少岁?
    乔文渊有些生气:好好的,别找事。
    乔苑林的犟劲上来,又有点怵,压着嗓子说:我心里有个底才踏实,万一我喜欢谁了,想跟人家谈恋爱,只能活个二十来岁的话就趁早死心,见是能活五六十
    红灯,乔文渊在街口急刹车,乔苑林向前栽,后半句话断在喉咙里。
    乔文渊关掉音乐,不悦道:越说越离谱,你才十六岁,谈恋爱?你们学校校风开放,不代表你可以早恋。
    搁平时乔苑林一定会顶嘴,今天却哑炮一个,说:我有这种病,没人会喜欢我。
    乔文渊还是心疼儿子的,松开方向盘抚上他的头: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我的儿子只会比别人强。你还小,见专心学习。
    乔苑林不再吭声,盯着窗外。绿灯后乔文渊重新打开音响,行驶一段,旁敲侧击地说:你现在青春期,有些想法也正常,被异性吸引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未必就是喜欢。
    乔苑林不露声色,甚至微微想笑。
    吸引他的是同性,男人,喜欢不喜欢没确定,反正他因为对方经历了第一次梦遗。见是告诉乔文渊,他的老父亲会是什么反应?
    连人带车当街来个灵魂飘移?
    也未必,乔苑林琢磨着,毕竟他身体不好,做些家长看来出格的事应该也会被包容的吧?何况梁承救过他。
    姥姥再说个情的话,就更没问题了。
    靠,他在想什么玩意儿啊!
    乔苑林让自己忙一点,闷在家写作业、上网课,生活仿佛回到了更久以前。
    带回家的卷子差不多写完了,剩下一张生物,他窝在书房做到一半时感到吃力。这些日子已经习惯向梁承讨教,他滑开手机。
    四五天了,他们没联系过,梁承也从不发朋友圈,隐身于聊天列表。
    乔苑林将不会的题目勾出来,有好几道,便拨过去语音通话,响了两声被梁承拒绝了。
    梁承发来文字:在值班。
    乔苑林回复:那晚上行吗?
    梁承:有事?
    乔苑林拖泥带水地写起作文:我们小区有个老头养了条哈士奇,整天可威风了,最近哈士奇认识了一条拉布拉多,撒腿就跟着跑。
    梁承:所以?
    乔苑林:大家开玩笑说哈士奇如果和拉布拉多在一起,生的小狗可以叫撒哈拉,哈哈哈好笑不?
    梁承:你挺好笑。
    乔苑林鬼附身了,厚着脸皮手忙脚乱地打字:你猜大爷怎么说,哈士奇和拉布拉多竟然都是公的!
    梁承:噢,那你动物生态学的卷子写多少了?
    乔苑林不得不拐入正题:有些题不会做。
    隔了几分钟,梁承说:你回来再讲。
    这意思是让他回去?乔苑林这样理解,当即收拾了书包。
    快中午了,钟点工买好菜过来做午饭。假期学校食堂不营业,乔苑林进厨房说:阿姨,今天多煮一点。
    饭菜煮好,乔苑林用饭盒装了双人份,打车去学校。正午炎热,他让司机停在学校对面的冷饮店门口。
    下了车,乔苑林去买了两杯冰奶茶。他背着书包,两手拎着东西,临过马路突然止步不前。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惊喜有风险,他先跟梁承说一声比较稳妥。
    刚掏出手机,乔苑林望见校门打开,梁承从里面走出来。恰好一辆汽车驶到门口停下,黑色凌志,本地牌照,他认得是郑宴东的车。
    梁承坐进副驾,不消片刻汽车驶离了街头。
    乔苑林久久伫立,一手饭菜变凉,一手冷饮升温,全部失去了好滋味。
    旗袍店落着卷闸门,没锁,王芮之打扑克去了,桌上有一箱的复古风格的胸针,给客人搭配旗袍用的。
    乔苑林回来没上楼,也没换鞋,掀起卷闸门,他坐在第二道玻璃门内,腿上放着盛满胸针的托盘。
    这些都是淘来的孤品,见消毒,他学着王芮之用酒精棉片逐一擦拭,珠子在天花板折射出一簇波光。
    偶有汽车驶入巷子,他飞快地抬眼。
    不知过去多久,酒精棉片捂得指尖发白,乔苑林望向巷口,凌志在夕阳下稍停,随后梁承从车上下来。
    走到一半,梁承就看见了乔苑林,孤单,端坐,弄着一片华丽的彩宝,跟幅西洋油画似的。
    他上台阶拉开门,没忍住在乔苑林的发心摸了一下。
    乔苑林却未抬头,说:我刚看见了郑宴东的车。
    他送我回来的。梁承走到空调机前吹风,又道,今天值半天班,下午跟他去医学院逛了逛。
    乔苑林问:有趣么?
    一般。但梁承好奇了许多年。
    梁承去楼里洗手,餐桌上放着一袋饭盒和两杯奶茶,他打开盖子,饭菜闷一下午已经馊了。
    难道是给他带的?他返回店里,乔苑林仍旧那个姿势坐在那儿。
    回去前怪怪的,回来也怪怪的,梁承倚着边柜沉吟一会儿,问:对了,(2)班的王云洁和你们班贾宁什么关系?
    乔苑林回答:他们在谈恋爱。
    梁承发现两个人的实验报告有种微妙的相似,不止一次了,这下明白了原因。没别的事了,他说:卷子带回来了么?
    乔苑林终于抬起头,答非所问:七中管那么严,有谈的吗?
    梁承说:不知道。
    那你谈过么?
    梁承坦然地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乔苑林觉得梁承一定不缺人喜欢,但他想象不出梁承的性格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
    冷酷的,还是温柔的?
    吃咖喱火锅那天,应哥走之前对我说了几句话。乔苑林一直放在心里,他说房东不能管太宽,对象才可以。备注对象打半价也是真的。他对我说这些,是否意味着你喜欢男生?
    梁承顿了顿:他在跟你开玩笑。
    这算否认吗?乔苑林逻辑通顺地说,如果不算,你是不是喜欢郑宴东那样的?
    梁承蹙眉:你说什么?
    你跟他一起打过篮球吗,你在食堂排队给他买过饭吗,他不会的题你教过他吗?他带你去医学院,想和他再一起念书吗?乔苑林一口气说完,除了他,别人呢?
    梁承呵止道:你抽什么风?
    乔苑林说:没别的同学来找你,只有他,你们在一起过吗?
    你吃错药了?
    他是你前男友吗?
    梁承朝他走过来:乔苑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乔苑林从椅子上起身,黄铜托盘咣当滑落在地板上,几十枚胸针摔在脚下。他直视着梁承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嫉妒他?!
    梁承霎时无法出声。
    乔苑林踩过一地晶亮的珠钻,去操作台上拿了一把剪刀,然后夺门而出。
    梁承瞠目,愣在原地看单薄的少年一步步穿过巷子,走到电线杆下,踮起脚,握着剪刀拼命地划上去。
    天边尽是火烧云,翻滚的赤红铺满乔苑林的身后,他像个小疯子,在高峰期人来人往的注目和议论中发狂。
    梁承飞奔过去,抓住乔苑林的手夺下剪刀。
    虎口通红,乔苑林张着五指,指缝间沾着划破的碎屑。
    他仰起头,表情诚恳得近乎可怜。他很喜欢梁承请他喝的汽水,喜欢梁承跑腿给他买的牛肉锅盔。喜欢梁承对他好,也喜欢梁承噎得他说不出话。跟梁承坐摩托或者搭公交,用一张桌挤一张床,他都喜欢。
    那些和梁承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求来的或骗来的,真实的或梦中的,他喜欢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他不能说喜欢二字,他狡黠、卑劣又怯懦地想留一线余地。
    半晌,乔苑林说:我毁掉你的二维码了。
    梁承努力克制: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苑林祈求道:梁承,你能不能只做我一个人的超人?
    第36章
    周围不断有街坊经过, 瞧热闹的,打招呼的,梁承通通视若无睹, 他凝滞地看着乔苑林, 将剪刀攥得轻微变形。
    过去许久, 他从牙关挤出一句:你什么意思?
    乔苑林回答得很轻:你明白。
    这份明白揣在梁承的怀里无从发泄。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无能为力,挥拳砸在电线杆上,擦破的指关节冒出血珠,让疼痛来维持清醒。
    那好。梁承说出答案, 我告诉你,不行。
    乔苑林可怜极了, 似乎那个咄咄逼人坦白嫉妒的不是他, 握着剪刀施行暴力的也不是他,为什么,他问:为什么?
    梁承说:你多大了?
    十六。乔苑林下意识道, 而后才仓皇改口,不是,十七岁。
    梁承干脆利落地说:不管你十六还是十七,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未成年的小屁孩儿。你听着,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说完, 梁承掉头走了, 背后只余临街的嘈杂,乔苑林被抛在原地,听不见也看不到一星半点了。
    大步走了十来米,梁承踩到地上落的一张纸,很干净,他弯腰捡起来, 展开是一张脑电图的报告单。
    患者姓名,乔苑林,而每一处波动的峰值都手写着他的名字。
    梁承闭了闭眼睛,转回身,乔苑林紧抿着唇珠僵立在那儿,头顶浓云艳烈得像一丛火,寸寸低垂,灼烧吞噬着少年的身躯。
    梁承奔过去,抓住乔苑林的手拖回家,楼梯黯淡,他在拐角处松开手。
    都哑巴了,陷入难堪的僵局,乔苑林的大眼睛麻木地张着,抢下报告单藏在背后。
    门锁响了,王芮之急急走入玄关,她记得卷闸门落着呢,谁给掀开了?
    楼中死寂,老太太径直正店内查看,被满地狼藉所惊,折回来在楼梯下一抬头,又叫昏暗中的两人吓了一跳。
    苑林?王芮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开的门?
    梁承侧身挡住受伤的手,说:是我开的。
    王芮之狐疑道:那些胸针怎么回事?
    梁承说:我好奇,不小心打翻了。
    这场面实在诡异,可惜黑黢黢的瞧不清楚,王芮之问:宝儿,你怎么不说话?
    乔苑林绷着嘴角,稍一松动恐怕要撇到下巴去,他一声不吭地上了楼。
    这孩子王芮之经验老到,小梁,你们又闹矛盾了?
    梁承没撒谎,只说,怨我。他上楼走到乔苑林的房间外,一扇门相隔,他透视不出乔苑林背地里的状态。
    坐着,趴着,又蒙在被子里?
    好歹是个男子汉,不至于哭,梁承暗自揣摩,今天的事该怨谁,口无遮拦的应小琼算一个,郑宴东算一个。
    推卸一遭,他终究是罪魁祸首。
    或许是他小题大做了,乔苑林不过是青春期闹着玩儿的,可能连性取向都没搞明白,在荷尔蒙的驱策下发了一顿疯。一定是。
    梁承不嫌脏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背,无言地笑,就算乔苑林真中意男的,德心那么多家境好、性格好的同龄人,怎么会对他这种人动心。
    将同一屋檐下的消磨当温存,把相伴的玩耍数落当撩拨,其实是情窦初开在作祟,未必撼动了真心。
    夜色没冲淡白天的热气,梁承对着门说:空调遥控在床头柜抽屉里,用的话自己拿。
    摩托车轰鸣驶远,乔苑林被梁承残酷拒绝,再冷静放置,仿佛精神病人遇见高超的医生,任由摆布甘愿放弃反抗。
    整个午后,他擦过胸针上每一粒珠子时都在做心理准备,他要说出来,梁承咒骂也好,厌恶也罢,就算揍他一拳也无妨。
    可那一拳砸的不是他,却砸碎了全部的心理建设。他手足无措,照样伤心,后悔是不是太过冲动,如果好好剖白梁承的答案也许会不一样?
    从头到尾,梁承始终没有明确否认过喜欢男生。说他小屁孩儿,年长四岁就那么了不起吗?
    乔苑林不甘心,不死心,真切的心动是一张网,托着他,就不用惧怕回跌。
    他老僧入定地盘坐在床上,颠三倒四地想,深入浅出地想,直到大脑累成一团浆糊。一切憧憬都是海市蜃楼,唯一确认的是他留有一线余地,梁承却板上钉钉地拒绝了他。
    手机响,田宇打来,问:苑神,明天有空吗?
    乔苑林缓缓回过神:什么事?
    田宇嫌他嗓子粗,怕他感冒,说:这学期你帮我写的活动日志太优秀了,明天有部科幻大片上映,我请你去呗。
    乔苑林道:没心情,我失恋了。
    你好科幻,谈恋爱了吗就失恋?明天给我讲讲,我帮你挽救一下。
    乔苑林挂线点开梁承的头像,最终什么也没发关掉了手机。
    夜市人潮如织,梁承本想去大排档揍应小琼一顿,又觉徒劳,前半夜在湖畔吹风,后半夜窝在面包车上眯了一觉。
    摩托车没油了,他清晨开金杯回去,停在吴记早餐的道牙子边上,海蛎饼刚出锅,不知道爱吃的人起床了没有。
    睡一觉应该乖了吧,梁承仰靠椅背,双眼半阖,他发现乔苑林的柔软和单纯只是表象,内核倔如剪刀的钢刃,许多糟心事他可以不皱一下眉毛,昨天却结结实实感到了心惊。
    梁承在驾驶位上整理头绪,狭长的眼尾扫到巷口,乔苑林慢吞吞地出现了,停在电线杆下抚摸他拳头砸过的位置。
    傻子。他无奈轻嗤。
    乔苑林垂头丧气地走到街边,叫一辆出租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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