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背包,说明不是搬回家?梁承停好车走回旗袍店,邓丽君在唱歌,王芮之在挑选部分破损的胸针。
    他说:损失我赔。
    王芮之笑:苑林跟我说了,是他打翻的,你别护着他了。
    那也是因为梁承说到一半,他还说什么了?
    王芮之昨天就瞧出猫腻,说:年轻气盛发生口角是平常事,消气也快。这不,他出门跟同学看电影去了。
    梁承稍微放心,这时王芮之拿起手机问他,微信收到的照片怎么保存到相册里。他踱到桌旁垂眸,屏幕上方的备注是小囡,王芮之戳开刚收到的一张照片。
    简单的生活照,素颜,短发,梁承看着女人的脸,有些怔忡。
    王芮之喜忧参半,林成碧升职了,便要调动去邻市,以后恐怕回家更少。走之前同事办欢送会,要她做件旗袍穿,发照片参考近日的发型和胖瘦。
    她说:这是我女儿,苑林的妈妈。
    梁承告诉王芮之如何保存,然后迟钝地问:你女儿是记者?
    王芮之说:是啊,苑林告诉你的吧。
    梁承正入二楼浴室,扎低身体扑了几把冷水,手掌抹过镜子,一道斑驳水痕扭曲了他的五官。是啊,乔苑林立志当记者,背过新闻编辑部的包,曾说母亲姓林。
    竟然是林成碧。
    他抽下毛巾盖在脸上,视野变黑,一些遥远的画面穷凶极恶地追来,让他忘不掉、躲不开。
    我是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林成碧。
    希望你能接受采访,我还会再来的。
    事发当时,你有一瞬间的思考过后果吗?
    电影散场,灯亮起的瞬间观众陷入对剧情的热论,乔苑林捧着几乎没吃的爆米花,完全不记得看了些什么。
    他跟田宇在商场闲逛,去运动区看篮球服,田宇试穿,他坐在店里沙发上等,机械地夸每一件都不错。
    他的眼皮时不时跳动,大概是没睡好,喝一杯美式提神也全无效果。
    田宇忍不住问他,这状态莫非真的失恋了?他用玩笑敷衍过去,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勉强。
    乔苑林心不在焉地蹉跎了几个钟头,天色乌青像是要下雨,他打车回家,快要长林街时让司机多绕一圈。
    他怕梁承回来了,也怕没回来。
    怕梁承不理他,又怕当作无事发生般与他相处。
    怕梁承再一次申明拒绝,更怕委婉地说他只是房东、弟弟和学生。
    乔苑林不由得后悔,他好不容易和梁承变得熟悉、亲近,却按捺不住地将关系弄僵。可又抱着一丝侥幸,盼望梁承哪怕会有微微一秒钟的动摇。
    在巷口下车,今天有街坊搬家,倾倒了一大堆垃圾和废旧家具,乔苑林看见小乐蹲在垃圾桶旁边翻一只箱子。
    他出声阻止:小乐,脏不脏,快停下。
    小乐挑出一个消防车模型,高兴道:看!还能玩儿!
    乔苑林说:那是垃圾。
    对他们来说是垃圾,可我不觉得呀,我喜欢。小乐有自己的理解,抱着消防车跑回了家。
    乔苑林难以辩驳,怔怔地望着这一片生活废料,一只玩偶娃娃孤单地躺在垃圾桶盖子上,衣服脏兮兮的,蓝眼珠望着他。
    乔苑林从侧门回去,挂钩上有梁承的钥匙,他轻手轻脚地上楼,那么静,大卧室的门没关,他在墙边偷偷地望正去。
    屋里没人,而一直锁着的书桌抽屉是拉开的。
    乔苑林疑惑地转身,他的房门虚掩着,伸手推开,梁承竟然安宁地坐在床边。
    梁承闻到一股酸臭气,抬眸看见乔苑林提着一只破旧的玩偶娃娃,一大一小都闪烁着怯生生的目光。
    他问:哪来的?
    我在垃圾桶捡的。乔苑林回答。
    梁承没有起伏地说:很脏,扔出去。
    我会洗干净。乔苑林将玩偶娃娃放在床头柜上,擦擦手,他以后是我的了。
    梁承说:你知不知道上面有多少细菌?
    乔苑林说:我只知道,他也是没人喜欢的小屁孩儿。
    梁承紧绷的面目陡然松动,勾起一点唇角,恹恹地笑,看来昨天他说得还不够清楚。
    乔苑林在他膝前蹲下,姿态臣服,乖顺得惹人可怜,实则一如既往地执拗:你嫌我小,我会长大的,你对我没兴趣,我也不会强求。便你不能控制我的感觉。
    没搞清楚状况就表明心意,成功了叫为爱堵上一腔孤勇,失败了只能算自作多情,乔苑林都明白,也愿意承担。
    梁承从此讨厌他,或不理他,是对方的自由,他执迷不悟还是死心,也是他的自由。
    乔苑林说:我不会骚扰你,不会再说让你困扰的话,就像以前一样,我每天能看到你就满足了。
    梁承托住乔苑林的下巴,抬起来,三年前稚拙的脸,重逢后喜怒嗔怨日日在他眼前晃的脸,此刻透着不惧撞破南墙的痴。
    他低声问:乔苑林,你真的喜欢我?
    乔苑林小心翼翼地雀跃,在他掌心点头。
    梁承说: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乔苑林剖开真心: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辍学,孤身一个人漂泊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我都不在乎。
    是么,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梁承拉起乔苑林,拿上那只玩偶娃娃,不由分说地往外走,稀薄的日光被乌云遮蔽,天空已经发黑。
    哥,我们去哪?乔苑林被塞正金杯的副驾驶,不安地问。
    梁承没有回答,发动面包车掉头向西,给足了油朝远方疾驰,没多久,闷雷压抑,闪电颤抖着将天空劈裂。
    雨点噼噼啪啪打湿了玻璃窗,乔苑林盯着雨刷,从左扫到右,在渐渐滂沱的雨中显得疲惫不堪。
    他看不清路标,不知道梁承要带他去哪,只一路朝西,裹挟着匆忙披落的夜幕。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车也消失了,金杯在偏僻的国道上飞奔,忽急忽慢的雨,重合了乔苑林惴惴的心率。
    梁承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眉心至下颌蜿蜒着一道陡峭的线条,像光,也可能是骨骼,叫人不敢细看。
    他们穿过偌大的平海市区,到了郊外,茫茫黑夜望不到高楼和民房,双排路灯照着空寂无边的马路。
    乔苑林愈发忐忑,煎熬地度过近三小时车程,四周空旷,一大片规整而集中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
    梁承终于踩下刹车,雨也停了。
    乔苑林曾问他从哪来的,他回答城西,现在已经到了。
    挡风玻璃上的水一行行往下流,乔苑林望向不远处紧闭的大门,威严,肃穆,沉闷,他睁大双眼,被门边的大字如钢钉一般钉在座椅中,动弹不得。
    城西第二监狱。
    梁承也望过去,安稳的生活对他来说果然太奢侈了,这段日子就像描摹出的镜花水月,不容深究,否则随时会败露。
    那不如他亲自割开一道口子,还能落个坦荡潇洒。
    他的神情蒙着一层锋利的冰霜,底下藏着被百般蹂躏后依旧高傲的自尊,里子面子,内心和躯壳,全撂在这儿给乔苑林过目。
    梁承重复道:都不在乎么?
    乔苑林怔愣着。
    梁承又说:哪怕,我杀过人。
    第37章
    梁承把乔苑林拽下车, 连着那只玩偶娃娃,脚下泥泞,他捉住乔苑林跌跌撞撞的身体, 停在漆黑的夜色中。
    乔苑林望着那扇大门, 梁承牢牢捏着他的双肩, 强制他面向这座近在眼前,却又和他遥不可及的监狱。
    他听到了什么,杀人?
    乔苑林僵硬地摇头,声音低得聊胜于无:不要, 不要这样骗我。
    梁承贴在他后背,无比清晰地说:我没有骗你, 我是一个杀过人、坐过牢的罪犯。
    他松开一只手绕到乔苑林的面前, 比划着,低下头说:用一支手术刀,这么薄, 这么小,非常锋利,刀尖一下就扎进了胸腔。
    乔苑林吓得后退,陷入梁承冰凉的怀抱,每一次都是他鼓起勇气张开手, 这一次换作梁承拥住了他。
    他木然地说:我不相信。
    梁承温热的呼吸夹在绵绵冷雨中, 是逼人疯的毒品,也是让人茫然的麻醉剂,他一句一句折磨着乔苑林的神经
    你真的很聪明,知道么,你早就猜对了。应小琼有前科,我也有, 我跟他就是在二监认识的。
    找上门的警察叫程立业,我杀人之后,抓我的人就是他。
    判了两年,我为什么辍学,为什么你去七中一直找不到我,现在明白了么?
    梁承注视着那座牢笼,修电器是在里面学的,验金也是。贺婕来看他,总是哭,段思存也来看他,给他那些课程资料打发时间。
    后来他烦了,拒绝任何探视,出狱后跟所有人断了联系。
    他发现乔苑林的七中论坛发的帖子,出了一身冷汗,在德心每当听见一声梁助教,都觉无地自容。
    他并没有多少秘密,一个启齿便毁灭全部尊严的就够了。
    偏生乔苑林是他的克星,靠近他报答他,如今还要喜欢他。太可笑了,苦苦寻找救命恩人的时刻里,他在枷锁之中、审判席上,而后是数百个禁锢在高墙铁窗里的日夜。
    桌子沾染脏污,能擦干净,人呢?
    污迹烙印在身,这一辈子是不是都抹不掉?!
    乔苑林瑟瑟发抖:太荒谬了。
    梁承埋在他脑后,嘶哑的声音消散在他柔软的发丝间:没错,喜欢一个杀人犯的确太荒谬了。
    乔苑林拼命挣脱:你不是!
    倏地,他被梁承放开,玩偶娃娃掉进一滩水洼,风雨侵入眼眶,梁承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模糊。
    乔苑林。梁承叫他。
    他捂住脑袋,抵触地说:我不想听
    而梁承音色分明:你捡的不是没人要的娃娃,是我这样的一个垃圾。
    车厢盈满潮湿的泥土味,乔苑林呆坐在副驾上。梁承给他寄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前,掏出一本证件扔在了中控台上。
    乔苑林认得,是锁在书桌抽屉,他没来及看被梁承命令放下的那一本。他拿起来,里面夹着一份服刑证明,他仿佛不识字了,姓甚名谁都看不明白。
    但贴着的免冠照那么刺目,短寸,阴郁,背景是压抑的深蓝。
    雨又下起来,铺天盖地,金杯的引擎像要散了架似的,无法负荷漫长的回程。
    沿着国道有一些小旅馆,凌晨已过,大部分都熄了灯,梁承挑了一家还亮着的,停车投宿。
    从下车到进门的短短几米,两个人几乎湿透了,老板窝在前台打盹儿,闻声醒来,嘟囔着要身份证。
    梁承掏出自二的,从台上抽出三五张纸巾,塞给乔苑林说:擦一下。
    乔苑林不动,苍白的脸上不停滴水,梁承抽回纸巾,手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触碰对方。
    老板说:天气不好,跑大货的司机都撂这儿了,就剩个小标间。屋里除了矿泉水都收费,押金一百。
    梁承支付完带乔苑林上楼,房间在二楼阴面,潮湿又简陋,两张单人床挨得很近,靠窗的那一张被子有些发霉。
    乔苑林迟滞地杵在床角,巨大的愕然过后感官尽失,只觉出阵阵发冷,轻微地抖动着。
    梁承去拉窗帘,说:湿衣服脱了,上床盖好被子。
    乔苑林听个囫囵,倒头往床上一栽,天旋地转间那座监狱浮现出来,隐隐辚辚倾轧他的视网膜。
    哥,他自虐地叫那个始作俑者,梁承。
    喉咙犹如扎了一根刺,梁承没有回答,过去将乔苑林捞起来,脱掉衣服塞进了被子里。
    他去浴室拧了热毛巾,给乔苑林擦脸、擦头发,探入被窝擦拭冰凉滑腻的身体,甚至蜷缩的脚趾。
    乔苑林歪在枕上,瘫软惨白,像丢在郊野泥泞中的玩偶。
    窗外雷雨潇潇,隔壁滑稽的鼻鼾,公路夜奔的客货,不算静的房间里唯独他们一片死寂。
    乔苑林暖不热,逐渐弯曲脊柱缩成一团,梁承从床边起身,他一刹那活过来,伸手却抓了个空。
    桌上摆着些吃的,梁承拆开一盒泡面,没放酱包,清淡地泡开给乔苑林喂了几口热汤。那张脸恢复血色,透着虚弱的病态。
    梁承一口没吃,湿衣服穿着,也没往发霉的另一张床上躺的意思。他揩去乔苑林唇上的水光,说:将就一晚,睡吧。
    台灯捻熄,梁承静坐在床边,哪也没去。
    仿佛料定乔苑林睁着眼睛,梁承伸出手,覆盖上乔苑林的脸,他怕他,不然睫毛怎么会颤得他发痒。
    是这只手吗,握着手术刀杀了人,乔苑林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这只手伸向他,按压他的胸膛。
    乔苑林裹着被子爬起来,从背后扑得梁承微微躬身,他死命搂住,贴着雨水浸湿的衣服埋在梁承的后心。
    梁承没有搡开他,也不言一字。
    他拢紧双臂,用拳头抵在梁承心房的位置,自欺欺人地以为抓住了什么,也许他在哭:你救过我,不是坏人。
    梁承从桌上摸了一盒烟,拆开咬上一支,打火机的火苗短暂得来不及照亮眼角的泪痕。橘红火星在漆黑中明灭,他哑着嗓子说:乖乖躺好,别着凉。
    乔苑林问:还要说什么?
    不要乱捡东西,免疫力本来就够差了。多吃饭,零食偶尔尝个鲜。学习别熬太晚,当部长太累就辞掉,没什么要紧的。
    这是坦白全部之后的温柔,也是敲碎所有幻想后的怜悯,乔苑林的恐惧如狂潮,他已有预感。
    梁承。他哽咽着,你要走了,是不是?
    第38章
    乔苑林伏在梁承背后一整夜, 僵硬但暖和,哪怕是温度最低的清晨也没觉出冷。
    雨彻底停了,天空湛蓝, 歇脚的汽车纷纷上路, 梁承降下一线车窗, 让风吹散身上的烟草味。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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