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自信,曲沉舟第二天一早必然会迫不及待出门。
    可他猜到其一,却没想到其二。
    第41章 自由
    对于曲沉舟会先去哪里,柳重明真的很有兴趣知道,哪怕对方故意漫无目的,也总能从举动中瞧出些蹊跷。
    所以听到外面纱笼里有动静时,他也漫不经心地起了床。
    一起去盥洗,一起吃了早饭,前后脚地出门
    柳重明在马车上坐了一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对对方并没有跟出来。
    他沿路找回去,发现曲沉舟还在门槛里蹲着,两只手扒着门框,像长在门边的一朵蘑菇。
    在看什么?
    曲沉舟蹙着眉头,将目光移去一边:世子先走吧,不用等我。
    怎么了?柳重明停了一会儿,等得不耐烦:走啊。
    没等到回答,他在门槛上坐下,上下打量一番,才发现曲沉舟的鼻尖上都是细汗,细想之下,不由纳闷问道:你不会是在害怕吧?
    听人说过,在一个地方圈久了的人,会对外面有莫大的恐惧,亲眼见还是第一次。
    他想得到这人会迫切出门,却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曲沉舟,居然会怕得卡在门槛上。
    别管我!
    曲沉舟突然恼了。
    他不得自由的日子比柳重明想象的还要长很多。
    两世加在一起,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离开晋西书院后,更是一步也没有迈出宫门,即使之前在奇晟楼里,极偶尔的外出时也是被人牵着围着,从没有自由二字。
    一步之外就是曾经梦寐以求的广阔天地,他想过无数次,跟重明一起,牵着手去山南海北,去所有能去的地方。
    如今走到这里,居然对门外陌生的世界有种莫名的恐慌。
    经历了那么多事,都没怕过什么,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去街上,却有些两腿发软。
    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该去哪里,外面的人又会怎样看他。
    陡然被人说破,一瞬间脑中都是恼羞成怒,又很快反应过来:抱歉我
    柳重明蹲下来看他的眼睛:又不是让你成亲过门,你怕什么?
    曲沉舟脸色发白,往日从容镇定的双眸里蒙着说不出的委屈,不想跟人对视,只盯着鼻尖前的门框。
    世子先走吧,不用管我。
    这模样满是不自知的可怜可爱,柳重明仿佛听到胸中咚地跳了一下,一瞬间连呼吸也停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小狐狸怎么可能有这个样子,是不是故意?
    他不走,曲沉舟也不动,两人在门口僵持半天,柳重明终于失去耐心,将曲沉舟拦腰一夹,硬是把人从门框上剥下来,快走几步,丢进了马车。
    走。柳重明二话不说吩咐,外面车夫问了一句,他瞟一眼地上的人:随便,绕着城走。
    进了狭小的空间,曲沉舟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在地上匍匐片刻,才意识到马车已经走动,而柳重明跟他在一起。
    世子也要一起?
    怎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曲沉舟不吭声地爬起来,在距离柳重明远远的角落坐着,表示无声地抗议他第一次出门,怕会闹出困窘的事,并不想让重明见到这个样子的自己。
    更何况,重明肯放他出来的目的,他也不是不清楚,若是同行,也怕出什么破绽。
    柳重明看他戒备炸毛的模样,额角青筋直跳,又以极大的自制力压下去,解了披风,向软塌上斜靠过去。
    咱们还真是两看相厌。你放心,我也不想跟你同行,顺路而已,一会儿我先下,你随意,我吩咐林管事,天黑前把你带回来就行。
    曲沉舟轻轻嗯了一声,便专心地去看车窗外。
    也不知是因为进了马车,还是因为有熟悉的人陪在身边,他渐渐没了令人窒息的那份紧张和惶恐,第一次能够放肆地去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推着小车的贩夫走卒,冒着热气的蒸屉,驾着大车卖菜的农夫。
    梳着坠马髻的妇人在挑选心仪的钗子,举着风车的小孩子从人群的缝隙里追着跑过,留下一路吵吵嚷嚷。
    他蹙着眉头,看一会儿,闭一会儿眼,生怕一次看得多了,眼角的潮红遮也遮不住。
    这些都是重明曾经给他眉飞色舞讲过的,隔了这么多年,才真正能亲眼见到。
    以前没在京里走过?柳重明眯着眼睛看他,忽然问道。
    曲沉舟回过神来,略犹豫一下,答道:不是,走过不到两圈
    不到两圈?柳重明不由失笑:记这么清楚?怎么只走两圈?
    没有力气了
    体力真差。
    曲沉舟扭过脸去,不再跟他说话。
    柳重明听他回答的口气,估摸着这人就算能出宫,恐怕次数也不多,否则不会用这样陌生又贪婪的眼神打量街上的情形。
    真是宫里的太监?听说去了那个,的确会变得不那么硬实。
    他一边琢磨着,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去曲沉舟两条腿中间,盯着看了没多一会儿,曲沉舟换了个姿势,用袖子盖住腿。
    知道对方发现他的注视,他还有点尴尬,便也换了个姿势去看窗外,脑中继续琢磨。
    能写跟他几乎一样的好字,又有满腹诗书,还是这么个不好相与的脾气,哪是个伺候人的性子?恐怕不会是公公。
    常住宫中的,难不成是个皇子?
    十多年后死的,那时候这人多大?最少十多岁。
    景臣倒是在性格上有点接近,可他认得景臣的字,跟他相去甚远。
    这么说搞不好现在还没出生,而宫中年轻的宫妃最有可能生下皇子的是
    柳重明忽然打了个冷颤这么算来算去,难不成曲沉舟是他尚未出生的亲外甥?!
    那他之前都干了些什么?
    他有些崩溃地抚着额头,偷眼看过去,正见到曲沉舟也不动声色地斜眼看着他,那双古怪的眼睛像是将他脑中的想法都看过去。
    世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柳重明摸了摸额头的汗,伸开手脚在软榻上躺了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以前认识我吗?
    曲沉舟反问道:在宫中的人,还有不认识世子的吗?
    见柳重明还想再问,他抬手止住:世子不用再追根究底了,问了我也不会说,不劳世子多费口舌。
    柳重明一肚子的话被堵回去,心中不爽,索性把这话题翻过去。
    不用自作多情,你遮着藏着的那点事我也不想知道。今儿我进宫去,向皇上讨了大理寺的位子,大概明年开春前就要过去了,你怎么看?
    说到这些打算,曲沉舟便不吝啬言语,考虑顷刻,道:入仕之后,多少会有人盯着,不如趁现在搅一搅浑水,把不确定的危险剔除出去。
    你说的,是不是江行之?
    对,曲沉舟点头:江行之说我给他卜过卦,可是方无恙给你的册子上又没有他的名字
    我个人看,多半是江行之在说谎,柳重明道:可是他那次把齐王带去奇晟楼,又找你过来,再到去你老家打听你的事,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关注?
    曲沉舟蹙着眉,记忆中有段裂缝,像是要将他吸进去,重新在那片漆黑里将他的血肉筋骨碾得粉碎。
    柳重明看着他扶着额角,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有没有给他卜过卦?
    容我稍后再细想想。
    不急一时。不过以现在看,江行之很可能想确认你的事,打你的主意。
    曲沉舟怕的就是这个,即使他现在在柳重明名下,可一旦江行之确认的话,这话散出去,恐怕会对柳重明不利。
    可惜我并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谁。
    江行之是齐王长史啊,柳重明听出他话外之音,登时警觉:你的意思是江行之并不是齐王的人?
    不是齐王的人。从前我与他交集不多,他死得早,所以我也不确定他究竟站在谁那边。
    曲沉舟纤细的指尖捻着前襟的衣服,像是习惯似的在抚摸什么东西:他想探我的底细,巧得很,我也想挖一挖他的老窝。
    多大把握?柳重明问:他现在可是王府长史,打着齐王的幌子,齐王那个人,你知道吧,脑子一根筋,被江行之忽悠得不知道北。你动他一下,齐王肯定找上你。
    怎么会是找上我呢?曲沉舟挑着眉,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就算要找,也是找上世子啊。
    柳重明语塞:你
    若是我自己,当然不敢去碰他,可是现在,我不是有世子爷的庇护吗?区区江行之,不在话下。
    虽然这话像是在夸自己,可柳重明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刚刚他还在心中嘲笑齐王被江行之忽悠得不知南北,转眼间风水轮流转,傻子的称号掉在自己头上。
    齐王好歹还算是蒙在鼓里,他是睁着眼睛被人糊弄,相比之下,自己的地位似乎更糟糕。
    曲沉舟,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主人!他恶声恶气地问:你这算是狐假虎威吗?
    不算,曲沉舟神色平静地回答:应该算是狗仗人势。
    柳重明认为这人绝对不是自己亲外甥,他们柳家没有这种人,否则姐姐的教育未免失败得太彻底。
    世子
    曲沉舟又有些思路,刚一开口,便见柳重明抓起榻上披风向他扑来,披风绕肩一裹,将他缠着拖起来,又轻轻按在脚下铺的氍毹上。
    随后,柳重明也整个人压了上来,膝盖一顶,抵在他两腿中间,让他不能动弹。
    几乎就在柳重明压上来的下一刻,有人边说笑着,边掀开了车帘:重明,真是巧
    作者有话要说:  采访一下狗币重明,知不知道沉舟走那两圈是怎么走的
    第42章 锦绣营
    重明,真是巧
    那人话说到一半,一眼瞟见车里的情形,手一松,又放下了帘子,在车外笑得意味深长。
    我还道是巧呢,原来是不巧。
    在那人身后,又有个声音奇怪问道:不巧?难道车里不是重明?这不是重明的马车么?
    马车渐渐停下,听声音,说话的两人已从车帘处绕到了车窗处。
    先前那人叩了叩车板,提高些声音,笑道:重明,行啊,光天化日的,玩这么野?
    柳重明的两指从咽喉处移开,再开口时,声音中有一丝压抑的沙哑喘息。
    廖统领不讲究啊,光天化日往人车里闯呢,不怕我报官?
    报哪个官啊?哥哥我吗?那人又看看身后的人,问道:还是南衙?
    廖统领柳重明的声音无奈起来。
    廖广明笑,人就在纱帘不远处倚着。
    老熟人了,你的车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什么样,今天还跟我拿上架子了。也不换辆带门的,这么玩更来劲是吗?
    在他身后那人听懂了这意思,也忍不住笑起来:廖统领莫说重明,重明正是爱玩的年纪呢,统领在这个时候,怕是花样更多。
    廖广明啧了一声,斜眼看:行之倒把自己摘得干净,像个人似的,也不知道今天咱们是干嘛去的。
    窗上的纱帘挑起来一点,露出柳重明的半张脸。
    廖统领,行之兄,这是要去做什么?
    一起去吗?去了不就知道了?廖广明挑眉笑,不肯直说。
    廖统领这便不对了,哪有现在叫人走的,江行之展开骨扇,轻轻摇着:重明还是性子好的,改日若是有人在统领兴致正浓时拉你出去,统领怕是要杀人了。
    柳重明也跟着笑:行之兄倒给了个好主意,改天我试试。
    廖广明一拍车板,气恼笑道:我个粗人说不过你们,重明真不去?
    你们去哪里?柳重明随口问着,脚尖却向下一点。
    曲沉舟正被裹在披风里一动不动,猝不及防地被他点中穴位,又麻又痒,忍不住轻哼一声。
    车外两人都嗤笑起来。
    还是广安街那的老地方,下次让行之叫你你这是从哪儿搞的小玩意儿,就一刻也不让你消停?罢了罢了,你忙去吧,再不搞一下,化没了。
    廖广明说着要往里看,却很快被柳重明的身体挡着,忍不住笑得更厉害:怎么还不给看呢?好东西?
    光着呢,不给你看,柳重明声音中的粗喘已平息下来,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好,干瘦无趣,叫也不叫一声。
    廖广明大笑起来:改天给你点好玩意儿,两边都喂喂,包管他有趣得很,吸着不放呢。
    他抬头看看太阳,在车板上弹了一下:不跟你啰嗦了,下次行之攒局再找你玩。
    马车再次走动起来,柳重明向两人颔首,放下纱帘,目光转过来。
    曲沉舟被披风裹得紧,又被他用脚钳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却在时不时地抖动,像是不安的蝴蝶。
    你怕什么?还当我真会把你怎样?想得倒美。柳重明松开钳制,坐在软塌上,觉得不解气似的,又补充一句:这么丑。
    曲沉舟没睁眼,略动了动,侧过身去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倒让柳重明心里有些毛扎扎的,他以为以对方的脾气,怎么也该回敬两句,这么不说话的,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欺负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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