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沉舟弯弯腰谢过,出了门,林管事正在门外等他。这里距离别院不远,他们可以走回去。
    没走上几步,便听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金吾卫开道,行人避让,两人也忙向后退,在墙边找了个安全的位置。
    很快便有几骑从面前驰过,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沉舟,林管事吃惊,却压低声音轻轻问道:刚刚过去的那不是世子爷吗?
    嗯。曲沉舟轻轻答了一声,站着没动,只看着柳重明消失的方向。
    那条路的尽头,自然是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昨天晚上,他就已经向柳重明提前打过招呼,此番进宫,若被发问,如实回答,若是被责备,适当认错就是了。
    只需要认错,是吗?
    柳重明跪伏在地,安静地等着上面的人发话,心中却紧得仿佛被人攥着,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跪在这里的除了他和姐姐,还有朝阳宫的瑜妃怀王慕景延的生母。
    想到曲沉舟见过怀王那天的反应,他心中有些不安,他对于哥哥的死无法释怀,曲沉舟面对怀王,就能心如止水吗?
    甚至有些隐隐后悔。
    他渐渐自愿地蒙上了眼睛,让曲沉舟牵着走,就像那天月色下的情形反过来一样,曲沉舟真的会引着他安然无恙地走这一路吗?
    可也许是哥哥离开太久了,于他来说,无论是被人信赖抑或信赖人,都是种欲罢不能的奢侈,他不舍得主动甩开牵在一起的手。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有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手中端着的托盘上端着一个瓷盒。
    世子,于德喜叫他:世子可认得此物?
    柳重明没敢偷眼去看跪在皇上身边的姐姐,尝试着掀开瓷盒,浓香扑面而来。
    认得。柳重明忙答,心中那些缥缈的疑惑隐约像是被这盒口脂牵起来,却仍断断续续,理不明头绪:这是我名下沁香园几个月前才开始卖的口脂。
    于德喜得了回答,盖上瓷盒:世子可知,这盒口脂由什么材料做成?
    这倒让柳重明作了难,他的铺子众多繁杂,他能认出口脂的出处和起卖时间靠的是盒子上沁香园的标志。
    虽说东西上市之前都会有管事汇总上报,可他非妇人,不用这个,哪记得住这么琐碎的细节。
    惭愧,我不精于此,但所有出售物品都有记录,在我书房和沁香园管事手中各持一份。
    那就劳烦世子了。于德喜示意一旁人端来笔墨,看着柳重明写下手书,即刻着人出宫去了。
    柳重明仍未被唤起身,良久才听到虞帝慢慢问:重明,你可知今日为何宣你进宫?
    臣驽钝。
    皇后患哮喘之疾由来已久,宫中从不种栀子,在今天之前,她已有十数年没发作过了。
    柳重明心中一紧,慢慢摸到了头绪,知道这事与自己的干系在哪里,方才的那点紧张终于消散。
    曲沉舟说得对,适当认错便好。
    皇后娘娘如今可好?他小心问。
    虞帝漫不经心嗯一声,便闭目养起神来。
    出宫的人行动迅速,没过多久便从殿外递了册子进来,一路传到于德喜手中,于德喜翻了翻,向虞帝躬身轻声道:皇上,主要的两味是地莲花和栀子。
    柳重明面上现出委屈,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眼眶登时红了,犹豫一下才叩下头。
    虞帝的目光从册子上移开,俯视着他:重明,你铺子里的东西,怎么就进了宫呢?
    他的思路渐渐清楚起来,姐姐跪在这里是因为他的牵连,而瑜妃跪在这里,可能性就只有一个这口脂被发现的契机与瑜妃有关。
    而他这边,沁芳园几个月来卖出的口脂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皇上不可能因为这个责问于他。
    皇上,臣这便让人去查这几个月的账目,都有什么人买了口脂。他回想片刻,肯定地说:这口脂本就薄薄一层,却未见底,必然买了不久,臣必然将此人找出。
    虞帝静静看他片刻,笑了一下:重明,听说你招流民做工,最近都在城外忙碌,是吗?
    是。
    都忙瘦了,也黑了些,虞帝打量他:景延是不是也瘦了,朕有几天没见他了。
    回皇上,柳重明如实回答:流民人员冗杂,臣这几天住在城外北面那块山下看着,并没见到怀王爷。倒是大概十多天前,臣与宁王爷和怀王爷聚了一次,两位王爷一切安好,皇上不必挂心。
    于德喜向虞帝微微颔首刚刚的确是在京郊北召回的柳世子。
    虞帝神情稍缓,慢声问:皇后病倒,你怎么说?
    回皇上,臣不才,铺子的大夫没有拿得出手的,但凡娘娘需要什么药材,臣必当尽力去寻。
    柳重明顿了顿,又叩首:臣虽不知这东西是不是谁瞧着喜欢,不慎带进宫来,今日回去便教铺子里再不卖此口脂!
    说的什么话,虞帝被他的严肃逗笑:宫里还有什么药没有的,要从你那里取。
    柳重明讷讷道:臣失言,臣知错
    你那小东西,想卖便卖,何至于?虞帝当然也清楚,栀子喷香,是脂粉中的常用料,若是因此禁了这个,市面上能留下的没几个。
    说完这句,他半眯着眼睛像是假寐,下面没人敢动,哪怕酸软和疼从膝盖的每一块骨头上往外钻,跪着的三人仍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帝才从神游中回过神,像是吃了一惊:重明怎么还在这儿呢?
    柳重明躬身:皇上吩咐。
    去吧,虞帝看看腿边跪着的柳清如:你忙了这么久,阿如在宫中也想念你,你们去聊聊吧。
    是。柳清如柔柔应一声,仿佛眼下只不过是平常那样的见面。
    柳重明忍着膝盖酸痛,撑地起身,将姐姐搀扶起来,两人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出了宫门,身后传来虞帝的声音。
    于德喜,去把陈司天请来。
    宫门即将落锁时,柳重明被送出宫,眼看着赶不上城门关闭之前出去,便调转马头,直接回了别院。
    他也正好要与曲沉舟讨论一下今天的事。
    虽然想过那双诡异的眼睛非同凡响,却从没敢想,身在别院的曲沉舟,居然可以把手悄无声息地伸到宫中。
    无论今日的事起因如何,至少他不相信与曲沉舟无关。
    他不在家时,曲沉舟搬去东厢房,下人们自然不会去点起卧房的灯。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有人在卧房前面的台阶上坐着等他,像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
    他也一样不意外有人,像是已经彼此默契磨合了很多年。
    两人前后脚地进了卧房,下人端了茶水进来,关上门后,又变成了两人独处。
    今天宫里的事,你都知道?柳重明开门见山问道。
    不是很清楚,曲沉舟诚恳问:烦请世子指教。
    指教不敢。
    柳重明回答得从容,心中却无不震惊,对方不回避自己参与其中的事实,即使不知具体原委,这份本事已足够骇人听闻。
    若真是这样,即使克制着让对方卜卦的冲动,他预想中对曲沉舟的依赖程度也是低估了。
    他定了定神,将这几日的行程去向和进宫的事一五一十地如实说明。
    曲沉舟捧着茶杯,默默地听着,直到柳重明讲完停下,问他怎么看,才慢慢道:皇后对栀子香有过敏哮喘之症,今日因为你铺子里的口脂犯了病,那盒口脂在朝阳宫中一名小宫女身上发现。
    两宫距离最近,宫女太监互有往来,皇上这是在怀疑朝阳宫的人有意将栀子香带入坤宁宫,以至皇后病倒。
    对,柳重明肯定:皇上找我,问责我铺子卖口脂是假,想知道我与怀王关系密切是真。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由地后怕出一身冷汗。
    怀王低调仁德,他和石岩暗中也有赞许,甚至想过,如果姐姐再无所出,过几年与父亲讨论一下,怀王登基的话对白柳两家影响如何。
    若不是有这个曲沉舟的突然出现
    即使他与三位王爷走动交往如常,皇上仍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向。
    皇上在高高的位子上始终俯视着他们。
    第54章 挣扎
    眼下最令人疑惑的,还是那盒不该在宫中出现的口脂。
    略考虑片刻,柳重明疑惑的自问自答。
    我认为瑜妃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怀王更不可能。宁王去年做了几件垃圾事,皇上很不喜,眼下水患泛滥,流民遍野,宁王又毫无建树,已经很不讨喜,怀王犯不着多此一举。
    反过来想呢?曲沉舟平静看他:怀王填饱了流民的肚子,正是被人称颂的时候,可三王鼎足制衡,皇上并不乐于见到其中一人声望高涨。
    柳重明细想,不由悚然。
    世子不用惊慌,皇上素来多疑,此次不过是借机敲打一下世子而已。
    曲沉舟放下茶杯直视他,他的震惊在这平静的眼神中渐渐平复下来。
    不知不觉中,曲沉舟已成为他的定心丸,这人不慌,他就不慌。
    世子,眼下算不得什么大火,烧不到几个人,更不会有碍世子。
    只是躲在人后的人,也该拖出来给人瞧瞧。
    这一次事出朝阳宫中,无论小宫女招与不招,瑜妃都拖不了干系。如果怀王还能以圣人之姿自处,不为自己辩解,我今后也再不找他的麻烦。
    世子可以睁眼好好看看,怀王能做到何种程度。
    柳重明细琢磨这话,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的意思是,即使皇上想打压一下怀王,而且口脂的确是从朝阳宫中搜出来,怀王这次也能全身而退是吗?
    如果不去算把他拖到皇上眼中的话,的确算得上是全身而退。
    可在皇上心中,也许一点点猜忌的火苗,有朝一日就会烧成燎原之火。
    柳重明渐渐有些明白了,曲沉舟见了怀王那天为什么会力竭晕倒因为眼下找不到算计怀王的有效途径。
    他见曲沉舟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竟忍不住安慰起来。
    如果怀王能把宫里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也摸清,恐怕皇上也要对他刮目相看,这么看的话,也不算全身而退。
    曲沉舟默默点点头:目前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可是柳重明还是不解:那口脂在市面上卖,并不贡入宫中,宫女又不会出宫采买,难道是对食的采买太监?这样一来,倒也有迹可循。
    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为世子解释,曲沉舟一笑:那口脂,是宁王带入宫中的。
    其中原委他微微欠身,在柳重明耳边低语几句。
    柳重明起初诧异愕然,而后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曲沉舟!
    他从前不跟这些人胡混,只知道宁王是个游手好闲的,却不知道背地里居然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做得这么心安理得,甚至跟自己见面时也没有半点惭愧,恐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曲沉舟就心安理得地在旁边看着自己头顶绿油油,搞不好还在中间推波助澜一把。
    虽说丹琅与他不过比陌生人多认识一点,可想到宁王拿什么目光看自己,这滋味恶心得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怎么?曲沉舟不解地问他:难道世子对丹琅有意?
    你,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算计我!
    柳重明气得有些语无伦次,却在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时立刻放弃了追责,只忽然问道:宁王有没有碰过你!
    曲沉舟呆了一下,他了解柳重明不肯被人指使的自尊心,而且任谁也不会愿意做他人手中一颗棋子,却没料到他冷不丁冒出这个问题,细想之下,竟一时心中激荡。
    世子,宁王也不是那么不挑剔的。
    有没有!
    曲沉舟将脸转向一边,一时竟有些后悔,有意不再与他对视:没有。
    得了肯定的回答,柳重明终于放下心来,忽然想起来什么,盯着曲沉舟看。
    自从石岩把人送回来那天起,他就感觉曲沉舟的态度忽然冷淡下去,连那笑容也是客套式的。
    他这段时间又忙碌着流民那边的事,两人几乎没见过几面,更没说过什么话,那些还能偶尔插科打诨两句的日子似乎是很早以前的了。
    只是在刚刚他情不自禁追问时,曲沉舟那一层像是长在脸上的冷漠仿佛不经意间龟裂片刻。
    这让他意识到,对于他的关心和紧张,对方其实并不那么抗拒。
    这一点发现让他忽然藏不住莫名其妙的笑意,连刚刚被人算计的愤怒也似乎不值一提。
    就好像是,被激怒的猫咪终于认出他来,又肯赏脸回来吃上一口粮,肯不耐烦地在他手心蹭上一蹭。
    真是只野猫,又任性又让人讨厌,他想着,看似柔软乖顺、实则一身是刺的野猫。
    他想要驯服他。
    曲沉舟留意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余光里瞟上一眼,又转过脸去,如芒在背,心中有种莫名的愠怒。
    他不怕与任何人对视,除了柳重明。
    这次便罢了,下次不许再瞒着我擅自做主,否则我定不轻饶!柳重明不放过似的看着他,问道: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之后会怎样?
    如果这口脂是宁王带入宫,那眼下就变成了皇后见宁王碌碌无为争不过,假借生病之名陷害瑜妃。
    如此一来,怀王和宁王二人,必然有一人要栽个跟头。
    他想知道,在曲沉舟眼中,这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抱歉,曲沉舟不去看他:他们距离我都太远,人心难测,只能且行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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