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柳重明站起身,又警告一次:下不为例,否则不会放过你!
    今天发生的事太过突然,他仿佛看到一只看似柔弱的手在身边慢慢搅动,对掀起的波澜视若无睹,只指给他看那水下狰狞的白骨。
    将要绕过围屏时,他忽然转身问:你让我买下乱葬岗时,有没有预见到今日的流民?
    世子多想了,没有,曲沉舟吹了外间烛火,正提着灯,打算等他进去后再退出门去,听到他的问话,在门口站住脚:我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巧合罢了。
    柳重明不知他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还是说的真话,只是看着那已经迈出门槛的一只脚有些碍眼。
    可他知道若是出口挽留,十有八九会被拒绝,便只站在原地不动,盯着还没有出门的那只脚。
    曲沉舟便也站着不动。
    曲沉舟,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半晌,柳重明慢慢问: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死?
    他相信,即使没有这双眼睛,这人也足以在纷杂混乱的朝局中站稳脚,最不济也可以全身而退,怎么会落得死不瞑目、借尸还魂的下场。
    曲沉舟垂目看着手中的灯,一只手习惯似的在胸前摸索着什么。
    他记得所有疼痛消失的瞬间后,听到重明说过没有心肝的人,怎么会死?
    怎么会死呢?
    因为他万夫所指,他两手血污,他是被天下人唾骂的佞臣贼子,而重明是开国圣君,他不能不死啊。
    回世子,时也运也命也,如此而已。
    那这一辈子呢?
    我想试着再挣扎一下。曲沉舟用柳重明自己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点灯火飘忽离去,黑暗裹持着柳重明,连日的疲倦涌上来,懒得去拨一拨灯芯。
    时也运也命也,这几个字仿佛放在谁身上都恰如其分。平步青云时春风马蹄疾,失意时叹命运不济。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相当钦佩曲沉舟的。
    朝中风浪,他只站在岸边看着,便觉罡风扑面,而曲沉舟在其中沉浮一次,仍有心力再拼一次。
    他自问若他落到如此境地的话,孑然一身独活,恐怕早生死由命,却不清楚曲沉舟是为了什么。
    因为对怀王的恨吗?还是有什么别的?
    这些问题必然是无法知道答案的,唯一渺茫的希望就是转而寻求那些虚无凌乱的梦。
    后天辰时前在拈花铺子那里是谁在对他说话呢?
    也许得空的时候,他该去拈花铺子那里看看。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即将随着曲沉舟搅起的水波,渐渐向漩涡中心移去。
    一起试着挣扎吧。
    他想,下次一定要当面把这句话说出口,至少也要再牵牵那只手。
    宫里冷不丁发生那样的事,他不敢走太远,怕有个风吹草动不能及时赶回来,便派了可靠的管事过去,格外嘱咐说,最近渐渐进入雨季,千万注意。
    万一雨水带着山上的土石滑坡,出了人命,恐怕父亲和姐姐都要被连累。
    在想到那双眼睛时,这份担心忽然变得微乎其微,他莫名地相信,如果他未来可能遭遇什么不测的话,那个人一定会及时提醒。
    就像在那座即将坍塌的奇晟楼前一样。
    这样一想,他倒有些理解,皇上为什么那么离不开司天官了。
    他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什么线索如空中飘忽的蛛丝,就要搭上哪里,撑出一根完整的线,笔却在砚里与没及时拿出的墨条碰了一下。
    蛛丝断了。
    丹琅吓得面如土色,忙在桌边跪倒:世子爷恕罪!
    这是柳重明第一次允许丹琅在书房里随侍。往日若是没让下人研墨的时候,都是曲沉舟研好墨,他乐得用现成的。
    这人虽总说自己没服侍过人,可这研好的墨,无论浓淡还是细腻度,都是他最喜欢的,这让他更笃定对方曾经与他师出同门。
    遗憾的是,他的同门少说也有上百人,又四处分散,实在无从查起。
    起来吧。柳重明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指,落下的功课写了大半,也该歇歇了。
    丹琅走到他身后,灵巧的手指为他揉捏着肩膀,被他挡开他也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哪至于腰酸背痛到这个程度。
    不过这份乖巧倒让他生了痴念,想着什么时候曲沉舟能这么懂事。这个念头须臾便逝做梦去得了。
    他正想着,门外有下人轻声通禀:世子爷,小曲哥那边有点事,请您过去一下。
    嗯,他面沉似水地应了一声,吩咐丹琅: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回来。
    余光里,丹琅的脸上闪过一丝窃喜。
    你说柳重明在东厢房与人见了面,等过一盏茶工夫,忍不住跟人搭话:你说他会不会笨得找不到那东西。
    桌上的地图刚描了一半,曲沉舟停下笔。
    他今天换下红绳,用木簪简单挽了髻,有点不太习惯,总是忍不住去扶一下。
    我认为,这取决于世子是不是足够聪明,把东西放对地方。
    柳重明瞟他一眼,这个人可真讨厌。
    可看看他头顶,又决定看在发簪的份上,不跟这人一般见识。
    第55章 棋子
    马车距离拈花巷还有一段路的地方,柳重明下了车,没有再让人跟着,自己向拈花小铺走去。
    那地方他知道,小时候哥哥带他们兄弟过来买过蜜饯,他很喜欢里面的冰雪甘梅。
    掌柜是个和善的老者,见他总是一口气买很多,还逗趣地说,这冰雪甘梅可不是随便吃的,问他是不是要买去分给喜欢的小姑娘。
    他当了真,偷偷存了很多,想着有朝一日遇到喜欢的姑娘,可以拿出去做聘。哥哥没了之后,他扔了许多从前的东西,包括那几包发霉的甘梅。
    从那以后,他已经几年没过来这里了。
    铺子掌柜的换成了个中年人,相貌与老者有几分相似,仔细用纸袋包了冰雪甘梅,恭敬地送他出门。
    他站在铺子外,门里门外都变得陌生,忽地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感。
    这地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奇的,虽然处在城南并不繁华的地方,四周人来人往,也还算不冷清,就是距离别院有点远。
    他转了转,心里笑话自己闲得作怪,那些梦都支离破碎,甚至连梦里出现了几个人都看不真切,他居然还煞有介事地跑过来。
    只因为梦里,拈花小铺四个字听得真切。
    随意找了处墙根坐下来,因为前几天的雨水而微潮的墙面上生着青苔,把水气从后背透过来。
    久违的甘梅味在口中蔓延,强烈得有些不适应。
    这么想想,自己不光是太久没吃冰雪甘梅,连内院里都停了甜食,备在桌面上的都是着意吩咐厨房换了方子的东西。
    他是不是太惯着那个人了?
    可是点心放在那里,每次曲沉舟都会溜着墙根摸过来,然后一手掌着书看,一手拈着点心。
    等他转回去看时,只留下一桌子残渣,便觉得少吃两口甜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想得出神,一枚甘梅掉到地上,发出极轻的响声。
    一只灵巧轻盈的猫咪从墙头上跳下来,警惕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那是个极美的小生物,罕见的异瞳,左边琥珀色,右边蓝色。
    有点像。
    他多看两眼,笑出声,真像。
    与那双看起来还挺亲切的眼瞳对视片刻,他丢了甘梅过去。
    猫咪的喉咙里示威般呼噜着,片刻后试着舔了舔甘梅,发出一声炸毛的尖叫声,一口叼起甘梅,嗖地窜上墙头不见了。
    柳重明哑然失笑,这生人莫近的样子跟那个人更像。
    可细想想那人说的一件件事陆续应验,他又有些笑不出来。
    从皇后病倒起已经过了五六天时间,他昨天又向宫里递了牌子。
    一来既然有了皇上的问责,这事他必然不能置身事外,二来见到姐姐,知道姐姐没有被卷入其中,他也能安心。
    听说怀王在出事当天就进了宫,皇上正召司天官在占卜吉凶,谁都猜得到,若是真等到陈司天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怀王和瑜妃这一趟不会是那么好受的。
    在皇上面前争功争宠是个热闹,若是把心思花到害人的地方,更何况病倒的人是皇后,置皇上的颜面于何地?
    据说当时起了些骚动,皇上最终还是直接召见了怀王,令于公公将陈司天拦在殿外。
    这让他不由地想起曲沉舟冷冷的话
    如果怀王还能以圣人之姿自处,不为自己辩解,我今后也再不找他的麻烦。
    世子可以睁眼好好看看,怀王能做到何种程度。
    朝阳宫闭锁之后,账簿到了怀王手中,他信誓旦旦要去做的事转到了怀王身上,怀王的雷厉风行超过他的想象。
    南衙负责宫城戍卫,必然要劳烦到,齐王在此事中避嫌让开,怀王拿着皇上手谕直接找上了南衙副统领薄言。
    前几天偶遇时,他邀薄言喝了点酒,虽然对方语焉不详地含着些抱怨,可他将里面的细节听得明白。
    小宫女没熬多久就死了,这样死无对证下,怀王更不肯、也不能轻易服输。
    在得了皇上的许可下,薄言配合调查也无可厚非,可偏偏有人屡屡在其中干涉。
    薄言哪边也不敢得罪,更不敢向怀王知会有人暗中阻挠,仿佛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憋屈。
    柳重明想得出来,从中作梗的必然是宁王,或者该说是皇后一方的人,只是不清楚皇后的哥哥,身为门下侍中的唐叔信知不知道。
    好在薄言也没有困扰太久,很快一桩桩事实浮出水面,人都被带去了虞帝面前,环环相扣,由不得人不信。
    先是守着西平门的金吾卫确定,宁王爷进宫时,身上就带着扑鼻的香气,但那人毕竟是个男人,再闻到瓷盒里口脂的味道时,并不敢轻易点头。
    而后是在抄手游廊里曾遇到宁王的宫女,这次肯定了,王爷身上的味道与口脂味道相同。
    再之后是守在朝阳宫与坤宁宫之间角门处的太监,说宁王爷出宫时穿的衣衫和入宫时不同,身上没了入宫时那股喷香的味道。
    虞帝不介意壁上观虎斗,却不可能乐得被人当做傻子糊弄,当即亲自前往坤宁宫,不顾皇后从病榻上起身、跪倒在地哭诉哀求,令人找到了那件已被洗干净的衣袍。
    宁王在坤宁宫中换下的朝服。
    柳重明昨天从宫中出来时,正见到左骁卫奉命去宣宁王进宫。
    之后的事他还没来得及打听,想必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可之前风波的余震仍未过去。
    宁王之后会说什么,他没兴趣去猜,却能想到宫中之后会发生什么。
    金吾卫还有那两名宫人,看起来无非是就事论事说了实话,才使怀王母子免遭不白之冤,可虞帝平生最忌讳两样事。
    一是见人不孝,二是身边的人不忠于他。
    无论宁王此事如何落幕,这三人敢明目张胆地站在怀王一边,必然是活不了了。
    不过几天之内,怀王能从宁王一路走过的地方信手拈出三人为他去死,细想令人悚然。
    他尚且如此,不难想象皇上心中是怎么想的。
    可怀王不能不这么做,接下来无论是于德喜搜检宫中,还是薄言调换金吾卫,都比被皇后咬住来得好。
    更何况若不先下手,宁王那边的陈司天很可能会让虞帝心中的天平倾斜了方向。
    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柳重明如今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曲沉舟说,这次动不了怀王,不过是把躲在影子里的人拖到阳光下晒晒而已。
    这样的一晒,怀王恐怕要被冷落好一阵子。
    不过要被冷落的恐怕不止怀王一个,宁王并不是什么硬骨头,就算有皇后的威胁在侧,多被吓唬几下,一准就招了。
    只是不知道宁王会说些什么,若是招出丹琅来,之后又该如何呢?
    虽然清楚无论怎样都对他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曲沉舟告诉他不要花钱,所以当日在场的人都看得清,丹琅并不是他想买的,而是曹侍郎非要送他的,攒局的人是江行之,都与他无关可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他不过是曲沉舟手里一颗棋子罢了,一步一步身不由己。
    执棋的人根本不打算告诉他下一步棋在哪里,也不会考虑他落下这一步是什么心情,是否愿意。
    哪怕他几次三番地警告,说自己并不喜欢被人算计。
    没有谁愿意做一颗棋子。
    可曲沉舟冷硬得像是一块石头,眼中只有自己的目标,沉默地、坚定地向前走,从不转头向四周看一看。
    他不过一时迷茫恍惚,主导权便在不知不觉中落到了曲沉舟手中,对方根本没打算跟他商量,就担着本该属于他们两人的担子先走。
    他柳重明不过是一个看起来花哨的壳子。
    是一个被人举着四面出击却懵懂无知的壳子,唯一的作用就是保护着里面的人,让那人不会再轻易被潘赫、杜权之流肆意糟蹋。
    曲沉舟用他用得得心应手。
    有时候他在想,如果奇晟楼的新主人不是他,对曲沉舟来说也许并没什么太大差别。
    只要曲沉舟愿意出头,就可以拿捏住任何人的软肋,收归己用,并不是非他不可。
    而他,无论是为了柳家还是哥哥,都不得不倚仗对方。
    每次起了这个念头,他都会消沉很久,过去曾经自恃的骄傲和自信,被人打得粉碎,不屑一顾地踩在脚下。
    他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融化一颗铁石做成的心,甚至对他们的合作产生怀疑。
    如果有一天他被击碎得拼不完整,曲沉舟会不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今他这个模样,与皇上又有什么分别?
    可有时候他又忍不住想,这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养成这样如此冷漠孤僻的性格?宫中就这么可怕吗?
    柳重明将手插在发间,正烦恼不已,有什么东西呼地掉在脚边,把他吓了一跳。
    是一只死老鼠。
    他愕然抬头看,见到刚刚那只冷傲的猫在墙头上不屑地俯视着他,而后一弓后背,跳去墙的另一边,不见了。
    谢礼么?
    他哭笑不得,捡根树棍,打算将老鼠挑远一点,没料到那老鼠只是诈死,被草棍一戳,吱地一声窜去街对面,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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