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于德喜低头应,明白皇上的不满。
    在家歇着,也就是说,没有府里之外的人能够证明,廖广明亥时之后真正去了哪里。
    虞帝拨动茶梗,轻哼了一声:这个廖广明
    于德喜凝神屏气,半晌没有等到关于廖广明的下文,却只听问道:潘赫呢?
    他汗如雨下,当即跪在阶下,若不是他信错了潘赫,如今也不会有人流失在外,虽然皇上没有厉声责怪,可每次提起这个话头,他都心惊胆战。
    起来吧,还有的是用,漏一个两个,就当是个引子了,早晚补回来就是,虞帝眼皮也不抬,将茶碗递下来:廖广明有没有说起来?
    于德喜仍不敢起身,低头应:没有,想必是潘赫嘴咬得死。
    任谁都是怕死的,烂在肚子里的秘密是潘赫的保命底子,一旦说漏,以廖广明的手段,断不会让潘赫囫囵去死。
    廖广明虞帝向后靠去,于德喜忙爬起来塞了软靠过去:廖广明这几年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是是。
    于德喜偷眼看着,虞帝虽闭目养神,呼吸却不是在睡,便跪在塌前,熟练地从脚趾开始揉捏起来。
    虞帝舒服地叹了口气,忽然问:重明上次进宫来,给朕说了个笑话解闷,只觉得好笑,如今却忘了讲的是什么。
    于德喜心中一动,忙答道:老奴学不得世子爷口齿伶俐,讲得有趣,只记得是说在街上见着有趣的双生子,两人异体同心,一个伤,另一个也哭,一个愉悦,另一个也笑。
    他见虞帝勾动唇角,像是有一丝笑意,又道:看来世子也算开了窍。
    虞帝不轻不重地一脚踢在他胸前,将他踢得跌坐在阶下。
    开窍?还早呢。
    清晨起床的时候,柳重明仍是没有传下人进来,自己轻手轻脚地在里间穿好,才转出围屏。
    前几日那样的卜卦耗费许多心神,他能看得出来曲沉舟身倦体乏,没舍得多打扰,天天早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门。
    可这一次,他在窗边站站,没立刻推门。
    怎么了?曲沉舟在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懒懒地问。
    柳重明也不意外,用下巴向外指指:方无恙来了,估计是来找我算账的。
    世子可以把估计去掉,曲沉舟事不关己地小声笑:薄言可不是寻常阿猫阿狗,方无恙这次算是死里逃生,不找世子算账才是奇怪。
    对于这种厚颜无耻的人,柳重明不知该呛句什么这主意是谁出的,曲沉舟自己心里就没个谱么?
    不过他也习惯了给人背锅,索性直接问: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曲沉舟笑:这院里有护卫有暗卫,方无恙如今能大咧咧堵在房门口,难道不是世子默许?想必世子应该有安抚的妙计了吧。
    知我者,沉舟也,柳重明眉眼中都是笑,走过来宠溺地摸摸他的头顶:我的妙计就是沉舟在,我可以先出门办事,你来搞定他。
    世子,等等
    不等曲沉舟反应过来,柳重明已一阵风地直奔里间,紧跟着便听到后面窗棂极轻地响了一声。
    柳世子把他跳窗□□的本事学了十成十,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曲沉舟僵在被窝里。
    忽然觉得自己年少时也许是被盲目的崇拜戳瞎了眼睛,没分清柳重明到底是人是狗。
    方无恙人不傻,知道自己从前能在别院飞檐走壁,全都是因为跟世子关系好,如今两人闹掰了一场,现在还能在这台阶上坐着没人阻拦,必然是柳重明的意思。
    这档子事,柳重明打算给他个交代。
    可再好的耐性也被等待磨得精光。
    柳重明!他叉腰站在廊下,在门上狠狠踢了一脚:你给我出来!
    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柳重明。
    他常年混在花街柳巷,有些习惯已经浸染在骨子里,反正面对着这么一张万里挑一的脸,他是肯定落不下拳头的。
    柳重明呢?叫他出来!
    曲沉舟松松披着外衫,细白贝齿间咬着红木簪子,简单束了发髻,才取下簪子,不紧不慢地寻了合适的位置插上。
    方无恙的目光随着他挽发的手腕,不由自主地起伏,那点火气竟也像是被这耽搁消磨掉。
    将几缕遗漏的发丝拢拢,曲沉舟才轻声问道:方少侠怎么了?大清早的,这么大火气?
    方无恙回过神来,将人向旁边一拨:我不找你,叫柳重明出来!
    世子公务繁忙,已经出门了,曲沉舟不挡着门,靠在廊柱上,向后指一下:世子从窗户出去,走了一阵子,现在可能追不上了。
    方无恙目瞪口呆,左思右想恨恨转身,又听身后问:方少侠是因为薄统领的事来的吗?
    提起这个,方无恙的心肝肺就一起疼,找不到正主,总该有个撒气的地方。
    曲沉舟,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干脆不走了:你哪是被他胁迫,根本就是他的狗腿子!你们这对狗男男诚心要我的命!
    上次那事算是他的错,在慕景臣的情面和斡旋下,他还是跟白柳两家达成了和解。
    柳重明将暂押的人都交还给他,许诺今后绝不伤害景臣,而交换条件,则是他的效力。
    但他妈的也不是这么个效力法,简直是拿脖子洗刀刃。
    方少侠言重了,曲沉舟浅浅笑:少侠去之前,我已经给你卜过一卦,有惊无险,你看少侠这不是平安归来了?
    有惊无险
    方无恙气到没力气说话就不该听这俩瘪犊子的话。
    他的确知道要去偷袭的人是薄言,也许是习武者骨子里的血性,也许是因为面对这位大师兄的好胜,他一口应下。
    有柳重明派人相助,支开薄言身边的人手,让他痛痛快快地跟师兄过两招,也是件快事。
    可万万没想到,他前脚刚如过江猛龙般直扑薄言,柳重明后脚就把人都撤走了,留他孤军奋战。
    什么狗东西!
    面对乌泱泱的人群,还有面前毫不手软的大师兄,他恨不能打通全身七孔八窍。
    逃出生天的机会像是比头发丝还细,他瞬间恩师附体一般,招招狠手,拳拳拼命,居然就这么生生逃出来了。
    或者该说,薄言与他过手几招之后,像是认出他的来路,对他手下留了情,甚至没有让人追赶。
    你给我转告柳重明,他恨恨一指:这次我就不跟他计较,下次有事别再找我!
    方少侠又不担心殿下的安危了么?曲沉舟在他身后闲闲地问。
    方无恙呼地转身:你们想做什么?
    不是我们。曲沉舟提醒他:世子若败,你认为哪位王爷能容得下殿下呢?
    方无恙已经下了台阶,又在这个问题中站住脚。
    他知道曲沉舟说的没错。
    景臣身后的力量不足以将景臣托举到那个位置,而三位王爷,无论最后胜利的谁,朝中将会有一次清算,景臣必然在清算的名单中。
    方少侠想明白就好,曲沉舟也跟下来,笑意盈盈,向花厅方向伸手一请: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我还有几个问题没来得及问方少侠。
    相比于这只擅长蛊惑人的美貌狐狸,方无恙更愿意跟柳重明坐下来谈谈。
    不吃。
    方少侠,裴都统如今还好吗?曲沉舟像是没发现对方的退避三舍,沿着回廊,跟着他问。
    怎么?利用我还不够,还打算把师父请来?
    那方少侠想过认祖归宗吗?
    你还嫌抢那个位子的人太少?
    曲沉舟抿抿嘴,从不友好的回答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便在门边驻足,微微躬身:方少侠慢走。
    方无恙反倒在门口停住,问道:如果我再去找薄言交手,会怎样?
    曲沉舟深深看他一眼:有去无回。
    方无恙无奈抹了一把脸,也算是明白江行之的执着如果景臣有这样能够趋吉避凶的人在身边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第118章 血色
    看着薄言的背影在门口消失,慕景德才叫了一声。
    江行之。
    一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立在下首:王爷。
    薄言说的,你怎么看?
    廖统领与薄统领始终不对付,以至于锦绣营和南衙也屡有冲突
    慕景德心中烦恼,打断他的话:有是有,但从来也没闹到这么大,任瑞这个人太能惹麻烦,要不是你说留着有用,不如打发去别处。
    王爷稍安勿躁,江行之将手揣在袖中,耐心等他发完牢骚:会惹麻烦,也并不一定都是坏事,要的就是他会惹麻烦。
    慕景德狐疑地看他。
    王爷想,廖广明这些年四处抢风头,南衙的兄弟也屡屡吃亏,靠的就是一个混。要制住混,就只能用更混的人。
    慕景德若有所思。
    而且王爷看,这次还是锦绣营先动手,任瑞也是知道克制,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可收可放,难道不是个好用的人?
    不止是有脑子,而且在两边斗殴时,任瑞甚至连手都没伸,顶着一头血放肆狂笑,更激得对方勃然大怒。
    倒也是。慕景德犹豫许久,才问:可本王想不明白,廖广明为什么会这么冲动,要去偷袭薄言?
    王爷,所谓困兽犹斗,再凶悍的野兽,在多方夹击下,也会铤而走险,而且廖广明本也不是什么理智的人。
    这倒也是,慕景德几乎是习惯性地认同他的话:你之前也几次给我提过,这几年皇上对廖广明不满颇多。柳重明去了大理寺之后,廖广明还因为民科的案子跟重明较劲。
    对,还有一个柳重明,江行之不动声色地平静回答:不光是因为与南衙这次斗殴冲突,王爷听说过他与柳世子打赌了么?
    听说过。
    廖统领输得很没面子。想想柳家在朝中的影响,世子不点头,廖广明手里抢来的案子很难有几个有进展。听说世子已经把民科的案子取回去大半,两人闹得很不愉快。而最重要的是
    江行之卖了个关子,见慕景德看过来,才笑一下:皇上的态度。
    什么态度?
    想想在这件事上,皇上对王爷的训话和对廖广明的训斥,就该知道皇上的态度了。
    见慕景德不说话,江行之递上一杯茶:王爷,皇上固然愿意牵着一只听话的狗,可同一只狗牵久了,谁会不厌烦呢?更何况这狗还在咬人,咬得满朝上下不得安宁。
    你是说皇上想换掉廖广明?
    换不换掉,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南衙距离皇上最近,王爷才应该是皇上最贴心的人,锦绣营么一定需要吗?
    这提议令人分外心动。
    王爷想想,锦绣营这些年靠的是什么?江行之循循善诱:是廖广明四处树敌吗?当然不是。
    是皇上慕景德再自然不过地接了他的话。
    是皇上,皇上用得到他,觉得他好用。
    廖广明自然是好用的,无论是从前的巫蛊案,还是祠堂案,皇上想让哪家被牵扯进来,廖广明就能恰如其分地让人招供出点什么来。
    江行之又问:如果有一天,皇上发现他不好用、没什么用了呢?
    说到这里,就不是慕景德想得明白的事了:你有什么主意?
    所以说,需要任瑞这样的人,江行之附耳过去:春日宴
    对于他的法子,慕景德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在江行之就要躬身退出去时,忽然问道:行之,之前的事,你有没有怨恨本王?
    其实对于放弃江行之,他事后也有些后悔,明知道江行之是他身边最得意幕僚,难免会受同行眼红,却还是听了别人的怂恿。
    王爷多虑了,江行之躬身再拜:江行之一介布衣,能得王爷赏识,王爷之恩,江行之没齿难忘。
    慕景德心满意足,派人送他出后门。
    没齿难忘啊。
    江行之看着那扇红漆门逐渐合拢,嘴角带着笑。
    他怎么可能忘掉,凶神恶煞的官兵绑走了父亲,他和娘在后面哭着追赶。
    冤枉!娘的哭喊声被吞没在寒风里:军爷!他不是盗匪!不是盗匪!我们只是普通百姓啊!
    没有人听他们的喊冤,第二天一早,父亲的首级被装在木笼里,悬挂在城门口,充作匪首,充作战功。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见到了挂在屋梁上的娘。
    没有家了,那年冬天真冷。
    他如今的一切,都是这位王爷所赐,自然没齿难忘。
    江行之微笑着离开。
    慕景德,不死不休吧。
    曲沉舟在门外整理衣袖,提高了些声音:下奴曲
    话没说完,还没等他弯腰叩拜下去,门里风风火火冲出来的人架起他就往里走: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我娘等你半天了!
    他被白石磊连拖带拽地拉到花园里,一眼见到,与白夫人有说有笑的人,正是柳重明。
    娘,沉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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