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的祁子臻根本就听不进他的话,无意之中重重地推在宋尧旭受伤的肩头之上。
    嘶被推开的宋尧旭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眉间紧蹙,浓烈的血腥味一点点晕开来。
    祁子臻被掌心不经意间触碰到的大片温热拉回神智,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色,伸在半空中的指尖轻轻蜷起。
    半会儿后,他轻颤着吸了一口气,堪堪撇过头去,眼角还泛着一丝红意。
    见祁子臻神色终于没有那么偏执,宋尧旭轻叹口气,转而抬手轻轻为祁子臻整理凌乱的发丝。
    他的另一只手稍稍垂落,手背还有一道祁子臻方才留下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中醒目刺眼。
    祁子臻瞥了一眼他的手背,最终还是任由宋尧旭动作,只是又将自己蜷缩束缚在小角落里,声音沙哑地开口:您走吧,反正我早已心存死志,您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
    可是紧接着,他的脸颊上忽地覆上了一丝微凉的温度。
    宋尧旭伸出指尖轻轻擦去了他脸颊一侧浅浅的泪痕,动作温柔细致,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那在我走之前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次祁子臻没有再推拒,就见宋尧旭让身后的狱卒把食盒拎进来,他才发现狱卒竟然是崔良扮的。
    崔良把食盒放在祁子臻面前,打开来端出里面的几碟糕点。
    糕点很小,也很精致,是之前祁子臻在国师塔中见过的。
    许是见到祁子臻微微的失神,宋尧旭缓和神色柔声解释:这是国师亲自做的。他听说你不肯用膳,想着你爱吃甜食便做了些送来,或许你会愿意吃几口。
    祁子臻顿了一下,没有说话,沉默着拿起一块糕点轻轻放入口中。
    甜而不腻的味道包裹着舌尖,是他只在国师塔吃到过的、轻和的味道。
    是只有宁清卫才能做出来的味道。
    见他的情绪终于比方才要好上一些,宋尧旭轻轻叹口气,坐到了他的身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我也不清楚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或许没办法与你共情。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没有错,你也不是什么所谓卑劣低贱的棋子,你是我放在心底最珍重的人。
    我知你如今或许很难再相信别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轻易放弃你自己。
    他的嗓音比初来时要更虚弱些,可是依旧充斥着春日般的暖煦,宛若一汪清泉,不断地尝试着消融寒冬留下的坚冰。
    不管是我、是崔良、是国师,亦或是小善,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地在与你相处,你现在不愿意相信也没有关系,但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们时间,来证明我们的真诚。
    小善
    呵。
    祁子臻始终低着头,叫人看不清情绪:那只是您以为的真心罢了。
    然而宋尧旭并不理会他话语中的嘲讽,认认真真地继续说:是,别人的真心与否我确实不能断定,但我可以明确地说我从未打算欺骗你的感情。
    倘若我没有真心待你,你觉得我会在所有人都指认是你伤我时选择相信你吗?我又会因为你不肯用膳而出现在这里吗?
    祁子臻无法反驳。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怀疑过宋尧旭的真心,因为宋尧旭本来就是一个过分温柔的人。
    他始终害怕的仅仅是宋尧旭会轻易听信他人言语,毫不留情收回曾经给予他的一切。
    可是宋尧旭没有,甚至还对他说了相信。
    他侧头看向宋尧旭,看着他眸底的认真是那么纯粹。
    一如之前相处的每一日,温柔得令人根本就找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他又看向了宋尧旭受伤的肩膀,素黑的衣料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浸湿,染出一片深色污渍。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相信他真的能够渴求到一份干净的真心。
    祁子臻沉默半会儿,忽地嗤笑一声:那倘若我说,这次事件与观王有关,您可信我?
    皇叔?可
    他的话题转得突兀,宋尧旭愣了一下就下意识想要反驳,但他的可字刚说出口时,就见到祁子臻眼底微微闪烁起的一点光亮迅速黯淡了下去。
    仅仅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就能掐灭他微弱的希望。
    宋尧旭感觉心底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尖锐地疼,原本的反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沉吟片刻,最终认真地答复:好,我会往你说的方向去调查一下的。不过我自幼敬重皇叔,在找到确凿证据前,我只将皇叔当作怀疑对象,这样可以吗?
    祁子臻垂眸没有应声。
    宋尧旭摸不清他此刻的想法,但碍于目前情况不适合久留,轻轻地又揉了一下他的发梢,温声道:不论如何,我都会尽早接你出去的。
    另外,他顿了顿,继续补充,这几日我不方便再来,你要好好用膳,若是冷了就同崔良说,让他给你带些保暖的物什。
    若是还想吃糕点也告诉崔良,我再去找国师给你做。天牢环境阴冷,你也莫要总是蹲在角落中,记得好好休息。
    他叮嘱了许多,到最后才总算切入正题,微微压低着嗓音:至少至少请你一定要好好活到洗清你冤屈的那一日,好不好?
    祁子臻蓦地抬头看向宋尧旭,径直撞进了他近乎恳求的视线。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低声应答:好。
    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要随着摇曳的细微烛光一同消逝。
    得到保证的宋尧旭多少也松口气,简单告别后起身同崔良一道离开。
    *
    第二日,崔良还是会伪装成狱卒来给祁子臻送饭,这一次祁子臻没再拒绝。
    因为崔良买通了真的狱卒,这才他不必要同昨日一般来去匆匆,陪着情绪好了很多的祁子臻在用膳时聊了会儿天,祁子臻还顺便问及当初崔良态度改变的事情。
    崔良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当初我见祁公子态度这么恶劣,以为祁公子是仗势欺人的人。后来祁公子从观王府宴席跑出去那次,属下同殿下一道在京城中寻你,殿下在这期间与属下说起过关于祁公子的事情。
    关于我的事情?祁子臻看起来有些困惑。
    崔良点点头:嗯。殿下说祁公子本性应当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可能从前经历过什么,再加上那次祁公子的情绪反常,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祁子臻却明白了。
    崔良应当是默认他曾经遭遇过一些十分糟糕的事情,糟糕到会令他情绪失控。
    祁子臻想起当时回到房间后那个被加了锁的琴盒。
    不得不说,宋尧旭真的是一个很贴心的人。他明明全程都不在现场,却能根据一些细枝末节推测出自己反常的原因。倘若不是真的关心自己,他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如果能对这样一个人放下心防,或许会是很惬意的事情。
    祁子臻低头吃完最后一口饭,将碟碗筷整整齐齐放回食盒内,掩盖住了一瞬波动的情绪。
    崔良见他吃完也不多逗留,盖好食盒的盖子告辞离开。
    祁子臻颔首致意,随口说了句:辛苦你了。
    无妨,这是属下应做的。崔良笑了笑,果然殿下说的没有错,其实属下觉得放松下来的祁公子确实比之前亲和很多。
    祁子臻指尖微蜷,低着头避开崔良的视线,没有应声。
    崔良也没有多说什么,提着食盒将牢门重新锁上便离开了。
    听着沉闷的脚步声一点点远离,他才轻吐出一口气,准备在稻草堆上暂时休息一会儿。
    但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又听到一串折回来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崔良忘记拿什么东西了,抬头就要问时,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祁子善。
    祁子善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神色被掩盖在兜帽之下。他手中拎着一个小盒子,双手握得很紧,关节都微微有些泛白,看起来十分局促紧张。
    祁子臻无意同他这位弟弟周旋,漠然问:何事?
    小孩咬了咬唇,往四周环顾一眼后将手中的小盒子放在牢房前,压低着声音飞快地说:里面有张纸条,请兄长务必、务必要看一下!
    说完他扯了扯兜帽,慌慌张张就跑走了。
    祁子臻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反正在牢房中闲着也是闲着,他干脆走过去看看祁子善说一定要看的纸条里写着些什么牛魔鬼怪。
    他打开小盒子,发现里面装的是一碟糕点,糕点旁边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祁子臻捡起纸团打开,上边只写着三个字
    不要吃。
    字迹很潦草,隐约带着些行书的豪放,像是匆匆忙忙之间写下来的。
    祁子臻看着字条,眉梢轻挑。
    这个字迹他很熟悉,是属于两年后的祁子善的。
    他清楚地记得是前世刚穿书进来时,他因为嫌弃祁子善写的字太丑,每日押着他在书房中练字。
    起初他是想让祁子善练出端正整齐的书写,后来不经意间发觉他在行书方面似乎更有天赋,便引导着他去练习行书。
    待两年后,年仅十四的祁子善已然书写出几分行书风骨来,祁子臻还一度觉得很欣慰。
    但如今的祁子善可从未被他抓去练过什么书法,能写出这样的字只能有一个原因。
    祁子臻看着纸条字迹,眸底神色晦暗。
    约摸又过去两刻钟,祁子臻在闭目养神时听见了尽可能放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来到他的牢房前时,又变得更为小心翼翼,似是误以为他在休息,怕惊扰到他。
    接着他就听见祁子善轻轻拿起那个小盒子后忽地轻吸一口气,慌里慌张握住牢房的铁杆子,几乎是急切地喊:兄长?兄长!
    或许是过于着急,祁子善的声音比一开始要大些,突兀地回响在牢房中。
    祁子臻怕他招来真狱卒,没等他喊第三声时便睁眼,冷冷淡淡地看向牢房前的小孩。
    祁子善刚要出口的兄字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地破碎掉。
    他见到祁子臻似乎不像有事的样子,愕然之后稍稍松了口气,避开祁子臻的视线扯扯兜帽:对、对不起,打扰兄长休息了,我这就走。
    站住。祁子臻在他转身时倏地开口叫住。
    他背靠冰凉牢壁,单膝屈起,眸色冷然,像是蛰伏在幽暗牢房中的一只猛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骤然跃起,撕裂所有敌人。
    天牢中的烛光忽明忽灭地闪烁,黯淡的暖黄更叫人后背凉。
    祁子臻看着突然僵住不敢动的祁子善,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晃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开口:你难道不觉得,该解释些什么?
    哗哗的细响零碎飘荡在死寂的牢房中。
    一片沉默。
    祁子臻不急,反正他在牢房中待着也是无所事事,有一下没一下地折着那张字条,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好半会儿后,他才听见祁子善终于开口:这、这份糕点是宋季启要我、要我以我的名义送来的。我、我怕和之前那碗汤一样,所以、所以匆匆忙忙写了张字条
    他的声线有些抖,声音也不大,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可信度,底气上已经削弱七八分。
    字迹呢。祁子臻一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神色淡漠,看不出是什么态度,告诉我,你的字迹是怎么回事?
    祁子善身体一颤,拿着盒子的双手握得更紧,轻轻吸了一口气,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即便是重,祁子善也只是个被温养到十四岁的孩子,前世能骗得过祁子臻一多半还是因为祁子臻对他没有戒心。
    到如今再来看,其实十分拙劣。
    祁子臻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尘草屑,徐徐走近祁子善。
    布鞋踩在天牢的地板上,一步又一步,沉闷而缓慢,踏不出多少声响,但每一声都会逼得祁子善下意识退却小半分。
    直到距离祁子善还有三步距离时祁子臻才停下,开口问:我记得,你前世是同宋季启一伙的,没错吧?
    嗯。祁子善没有否认,咬着唇犹豫半晌,终于豁出去似的说,但、但是在前世兄长去世后,我、我才知道原来兄长从来没有讨厌过我
    祁子臻轻挑眉,双手抱胸嗤笑道:讨厌?
    许是听出祁子臻反问语句里的嘲讽,祁子善低着头,双手攥得更紧:前世的时候,宋季启一直同我说我的娘亲夺走了兄长的父亲,我也夺走了兄长的地位,所以、所以兄长很讨厌我,对我好只是为了让我在日后尝到被抛弃的滋味宋季启就、就告诉我,让我先下手为强,让兄长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宋季启一直都是骗我的,兄长、兄长根本就没有在讨厌我,我、我却
    祁子善的声音变得哽咽,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下去。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宋季启告诉他真相时,他心如刀割一般的感觉。
    他从出起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母亲逼死了兄长的母亲,才能在丞相府里有一个所谓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他一直很害怕会被兄长讨厌。
    但是在小时候一次误入兄长院子时,他却得到了兄长温柔的对待,那时候他真的觉得兄长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后来宋季启找到他,和他说兄长对他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嘲笑他单纯天真,又不断地告诉他,他才是现在丞相府真正备受尊敬的嫡子。
    单纯的他相信了,所以配合宋季启说的一切,给兄长端去一碗下了毒的汤。兄长命大活了下来,他又按照宋季启所说,在父亲房前跪了一天一夜以求让兄长心软。
    再后来,他根据宋季启安排的一切,一点一点将兄长推向死路。
    可是就在兄长死后,宋季启却告诉他,宋季启才是真正欺骗了他的那个人。
    当晚,他便死在了宋季启送来的一杯毒酒中。
    然后他发现他一睁眼,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兄长喝下毒汤后重新醒过来的那个元日。
    他很开心,他以为他可以去弥补前世的过错,可是下人却告诉他,兄长不见了。
    他拼了命地去找,却只找到了澄明湖畔倒在红艳雪地上了无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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