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开过许多,租界内外都有,早晚还都有义诊。孟老板说着,叹了声,但到今年,得有一半办不下去了。整个海城的西医统共加起来也没多少,还许多都是洋人,郁先生再如何大的权势,也管不得洋人的自由,拨出去的薪酬再高,该留不住还是留不住。
    最惹人气的,还是那些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假洋人!明明是咱们华国人,却觉着自己学了点医,出了个国,便了不得了,要价不菲,却胡治乱治!在那义诊里是一副面孔,换到达官贵人的家中,便又是一副面孔
    楚云声正听着,前面西装革履的周处长忽然便过头来,笑着插话道:孟老板这话,你便是不在达官贵人之列?
    周处长道:不论那些外来的洋医生,还是我们国家的西医,都还是有许多救死扶伤、医德高尚的人的。前年夏秋海城县疫情,连着城郊都乱了起来,租界半封锁,禁止人员进出,却还有不少医生来找我,想求个情面,去外面救人。甚至还有夜里偷跑过去的,我当时认识的一位陆医生,跑出法租界,被法兰西大兵追,还摔断了腿,被人笑话了好久。
    孟老板笑起来:我知道!陆医生不爱听别人讲,但他自个儿又偏偏爱讲,在饭桌上给人当笑话听
    周处长也跟着笑,又道:他是位好医生。这样的好医生总是会有的,只是目前少了些,但日后,总归会越来越多的。我观同孤兄,便会是其中之一。
    楚云声听懂了这位周处长的话中深意,不免心中失笑,郁镜之这些下属好友,倒还真都是些有趣又有心的人。
    三人就着医院这个话题又聊了几句,便听院外又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旋即,月洞门那儿就转出了几道身影。
    打头的是郁镜之,他已换了一身黑底长袍并暗红的窄袖对襟马褂。马褂布料光泽柔亮,织了暗纹,于半明半晦的稠红暮色中流动着沉郁的艳色,他从院门的梅花树下过,正巧起风,这艳色便从衣襟拂上面颊,与他刻意扮出的病容一衬,竟别有一番风姿。
    在他身后,十几个藏青短打的汉子簇拥着两人,也先后迈进院中。
    其中先一步进来的,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他像是没见过这院内的阵仗般,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和惊讶,对着搭好的戏台频频投去目光。
    笑意盈盈让了一步的,是个穿长袍戴礼帽的短须男子。男子约在不惑之年,身材有些发福,但行动间却足见身手灵巧。这人虽长相普通,如富家翁,但一身气势却是不弱,一看便是几分久居上位,手上沾过血的。
    这应当便是天明会的会长,杜天明了。
    楚云声跟着众人一同起身,迎接几人,同时略打量了一眼,除却这领头的三人,他还注意到在后头的那几个汉子中,有一个少年显得有些突出。
    这少年与周围人相比,长相是相当好,只是眉眼间戾气很重,似带着一股病态的阴暗,若楚云声没猜错,这人很可能就是李凌碧四个伴侣之一的天明会少主,杜七。
    郁老弟好大的阵仗,请了这么多人,原来还不是单请我老杜啊。
    杜天明一见院内这些人,便笑了起来,朝众人摆手:咱们可都是老相识了,客气这个做什么,都坐都坐!
    哦对了,杜天明说着,忽然侧身抬手,这位是英吉利来的皮特先生,身份贵重郁老弟,皮特先生喜欢华国戏曲,这请皮特先生坐个主位,不为过吧?
    楚云声注意到郁镜之从进了院便跟看猴耍戏一般含笑瞧着杜天明,像是并不担心那位突然出现、明显是为杜天明撑腰的皮特先生。
    此时杜天明话茬儿抛过去,他也没什么意外,唇边的笑意动都未动,便应道:既是客人,自当尊重。我看皮特先生方才瞧那戏台,似乎眯了眼,应当是视力不佳,到廊下未必看得清晰。既然皮特先生喜欢华国戏曲,那我也不好让皮特先生不够尽兴。
    平安,着人在前边儿添一套桌椅,近戏台些。
    郁镜之吩咐着,也不理杜天明微变的脸色,径自掀袍坐下了。
    那位皮特先生倒是半点没听出两人之间的明褒暗讽、言语机锋来,见能看得更近,还挺高兴,痛痛快快就坐过去了。
    杜天明笑容淡了淡,一摆手,也带着人落座。
    换坐到楚云声旁边的孟老板见状,偏头小声道:这姓杜的听场戏不仅带上一群兄弟,还要拉个洋人壮胆这刚捧上洋人的臭脚就憋不住要来给郁先生没脸,说句话都不过过脑子,主位不主位,三岁小孩都不会打这个机锋,这么些年,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
    孟老板的小话刚说上两句,还没等到新认的楚兄弟回应,戏台上的动静便响了。
    正月十五的应节戏多是唱一个张灯结彩的喜庆,便都是灯戏,常定在傍晚或是夜间。
    凤湘班来郁府唱堂会,虽天没亮就来准备了,但真正开场,却已是眼下这五六点钟了。
    今日这应节戏选的是一出颇为应景的《灯月辉映》,台上灯火辉煌,台下众人也捧场,叫好不断。
    郁镜之略抬一手,便有一筐一筐的铜元洒上戏台。
    那位皮特先生仿佛真就是来听场戏的,听得极为投入,甚至有些桥段还跟着哼唱起来。
    戏快过小一半时,一名托着花灯的青衣上台,身段漂亮,扮相清丽,只绕着戏台走了小半圈便引得在座不少人注目。
    只是不知怎的,这青衣似乎有些慌张,脚下略匆忙了两步,便身子一歪,摔倒了。手上托着的灯也掉在了抬上,蜡烛侧翻,顷刻便燃起火来。
    这一变故骇得戏台上的人全都脸色大变。
    拉弦的手一抖,弦便崩了。
    郁、郁先生
    郁先生!这实在是意外,绝不是故意坏您的吉利,求您网开一面
    白楚!白楚快过来,还愣着干什么!跪下给郁先生陪罪!
    一时像是天塌了般,台上人全齐齐软了腿,又惊又怕地朝向主位上的郁镜之恳求。
    郁镜之神色平淡地瞧着,直到有戏班子的去抬上拉人,要拖过来,才轻声笑了下,开口道:我郁镜之的名声到底是有多差,莫非是个活阎王,整日都要勾人魂不成?行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下去收拾收拾吧,过一刻钟,继续唱。
    凤湘班的人全都愕然抬头,显然是难以置信,等反应过来,便又千恩万谢地匆忙去了后台。
    院内忽然又静了,杜天明呷了口茶,道:郁老弟在海城可是比去年北边那位复辟当皇帝还要威风百倍啊。瞧瞧这一个个儿吓得,跟冲撞御驾,要被砍了脑袋似的。都说新时代了,民国了,得跟上西洋的先进了,郁老弟这可不能玩老一套哇
    郁镜之笑容未敛,看向杜天明:杜老哥,你可是冤枉我了。你看我如今这样子,这身伤,便全是太过委曲求全的后果。我这样的善人,可听不得这些。只是我一直纳闷儿,你说我这作威作福、草菅人命的名声,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传得挺好,只是我草菅的那些人命里,或早或晚,也不知会不会传出他的名字来。
    茶碗在桌上轻轻一碰,杜天明微微眯起了眼。
    第164章 穿到《民国梨园》 8 问我想不想杀
    场内静了那么几息。
    楚云声斜前方,那穿着军装一副兵痞模样的李二少撩起眼皮,忽然开口,笑着叹道:哎,郁先生这话一出,那些传了流言的,在报纸上起着不知什么心思的,随意颠倒黑白、污人清白的阴水沟臭虫们,只怕是再也睡不得一个好觉喽。
    哟,怎么着,杜先生,还真是年岁老了,手抖了?这一碗茶都端不稳
    这话落地,杜天明还没什么反应,他带来的那十几个人却都是面色一沉,作势拔枪。
    你敢侮辱杜先生!
    李二少面色不变,嘴上哈哈笑着:瞧瞧,四五十的人了,说句老又听不得了?这便要动枪了!
    还有一文士打扮的人在旁起哄,跟着抚掌笑道:听说西北有的匪窝,便喜好逢年过节鸣枪庆祝,还要见血,去拼着杀人。但咱们海城可不兴这些,这是郁先生的住处,诸位可别走错了场子,办错了事。杜先生呀,莫要意气用事。
    杜天明眸色一寒,心中大骂郁镜之手底下这两个混不吝的打嘴仗能手,竟敢当众讥讽自己,若不是本身就是来赴鸿门宴的,他便直接掏枪毙了这俩人。
    阴狠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掩下,杜天明抬了抬手。
    行了,闹得不像样。
    他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示意手下人收枪,然后朝郁镜之无奈笑叹:郁老弟,一两句戏言而已,你我可不要当真。只是小孩不懂事也就算了,郁老弟你可得好好管管手底下,今天也就是你老哥我,但凡换个人来,可是要发真火气的。
    郁镜之端着茶,笑笑,慢声道:李骐与贺献都将而立之年了,可算不上小孩,我哪儿管得了。
    杜天明表情微僵。
    自己给人家递了台阶,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给面子。
    不过杜天明做这海城老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忍气吞声的功夫练得可谓纯熟,心中虽恨,脸上却不以为意,仍是平常,顶多有那么两份尴尬显露,看得出憋屈。
    楚云声隔着几个座位看着,都有点闹不明白这位天明会的杜会长是来做什么的,带了个洋人,洋人不管事,带了一帮兄弟,却又不敢动,要打机锋,言语又不利索,吵不过,这纯粹是来受气的不成?
    帮派之间本就是多有争端,动不动就血溅三尺,方才这么几句对吵只是不痛不痒,郁镜之随口敷衍过去,也没理会杜天明的脸色,而是话锋一转,说道:听说前些日子,杜老哥在闸北那边的二号码头出了点乱子?
    这话一出,可算是进入今日的正题了。
    杜天明余光瞥了一眼前头的洋人皮特,轻松笑道:唉,小事。郁老弟的心思不是都放在北边儿了吗,还关心这个?
    海城的事,我哪有不关心的?郁镜之笑道,说起北边儿来,这回去北平,还有商会从我这儿订了好大一批货,要走水运,但偏偏不巧,我这手底下竟没一个码头港口空闲。
    杜天明回过味儿来了,心下冷笑,面上却还是故作不懂,大方道:都是小事,郁老弟你既然开口了,那这码头借你用两日也无妨。
    郁镜之摇头道:这订单分了许多批次,三两日可运不完,三两年倒还差不多。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
    杜天明简直要气笑了,上下嘴皮子碰碰就要借他最大的码头三两年?这三两年若真借了,只怕是一借不还。
    郁老弟做生意,就不留点余地?杜天明语带双关道。
    郁镜之看向杜天明,低声笑了下:杜老哥出远门,爱坐火车吗?
    火车站的袭击只过去了一夜,虽没留下活口,但这事双方实在是心知肚明。
    郁镜之这一开口,神色仍是浅淡的笑,但语气里却藏着深深的寒意与警告。杜天明毫不怀疑,若他今日拒了这赔偿,往后几日都得不得安宁,被郁镜之手底下一帮人追杀。
    他绝不是怕了郁镜之,而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杜天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不再做半分掩饰。
    他没回答郁镜之的问题,郁镜之也没再继续追问,两人间沉默了片刻,戏台上就已收拾利索,重新开场了。
    台下的戏唱完了,便能专心去听台上的戏了。
    黄昏过,夜色垂落。
    悠扬热闹的曲调,咿咿呀呀的唱词,使得院内重又欢快起来。
    前头那位皮特先生和后边座位上的孟老板等人都很是捧场,一声迭一声地叫好。一串串花灯亮起,五光十色,不远处谁家院落放起了炮仗,映在当空,好一派火树银花的元宵盛景。
    这台戏直唱到月上中宵,才算散场。
    杜天明他坐汽车来的,又坐汽车回租界去。
    车子路过海城县大街上的热闹灯市时,那位一直四处好奇、乐呵呵的皮特先生突然对杜天明道:那就是杜先生想杀的人?
    车内除了开车的杜七,和后座的杜天明、皮特之外,再无第四个人,但杜天明却清楚皮特话里所指的意思。
    是。
    他道:今天让皮特先生见笑了。
    皮特操着一口流利但却口音浓重的汉语,道:这样的人掌控着海城的许多势力,杜先生也不容易,看着还真有点像杜先生口中所说的土皇帝。但杜先生,你要知道,租界很多人都是卖面子给他的,我们不管下面的事。
    杜天明微微一笑:皮特先生说的是,租界地位超然,底下的事不放在眼里。但皮特先生您是刚来海城没多久,有所不知,这郁镜之的能耐,可不是租界拦得住的。他这颗野心,是想吞天的。
    皮特又道:你说他前段时间北上,又失去了行踪?
    对。杜天明应道。
    汽车缓缓驶入租界,来到一座巡卫森严的洋楼前,皮特最后开口道:今天杜先生请我听的戏很好,我很喜欢,明天我的助手会联系天明会。
    好好好,多谢皮特先生,皮特先生晚安。杜天明面露喜色,连连说道,目送着皮特的身影消失在洋楼大门口,才又让杜七重新发动车子,回家去。
    汽车驶出这片区域,杜天明脸上堆着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
    前面的杜七边开车边留意着杜天明的神色,见状阴冷地压低了眉头,开口道:干爹,这洋人靠谱吗?
    杜天明闭目靠在后座上,嗤了声:靠不靠谱的,这艘船咱也得上。别看这皮特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实际上奸诈着呢,他说前些日子坐船刚到海城,这口海城话说得可还比你干爹我利索。赵五那边查过,这洋人是从东北那边来的。
    问我想不想杀郁镜之,我看是他们想杀啊。
    杜七道:那干爹您不想杀?
    杜天明道:怎么不想?你干爹我想得,夜夜做梦都恨不能给那郁镜之一枪子儿。这些年有他这么个小兔崽子在,却压得我喘不上气来,处处做那乌龟王八蛋,只能缩头。你便算算,这几年我们杀了他多少次可他命大啊,次次都不死。
    但这回可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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