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津面色微变。
    他并非看上去那般毫无反抗,而是无法抗拒。仅凭这一道烙印便能断定,这人的实力远在他之上。方才与他试招,甚至没有用出实力。
    陆北津微微甩袖,声音冰冷:神道的印迹,倒是不痛不痒。
    若是痛了,该说你修为不济。景瑜轻笑了一声,视线却从陆北津身上移开,转而去看萧隋的伤势,这个标记只是说你并非良人,日后神道各弟子,都不会与你为友罢了。
    轻飘飘的言语甚至算不上威胁,陆北津握剑的手却已用力得发白。
    景瑜的功体在情劫之后更加精粹,萧隋的伤势转眼便已几近恢复如初。他轻轻垂眸,转而向师长生告辞。
    师长生恨不得他们赶紧分开,自然没有二话。
    青年微微应声,在萧隋的护送之下转身离开。
    陆北津忽然产生了一种疯狂的错觉,虽然行事风格与身形都全然不同,但他总觉得这人和景瑜,有着冥冥之中的联系。
    他嗓音沙哑道:若我道歉呢?
    景瑜的脚步顿了顿,便听陆北津不疾不徐道:方才是我一时冲动,还望阁下莫要放在心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施舍。
    萧隋的身子往前倾,似是不耐听他多语。景瑜却缓缓转过身去。
    极易晃动的冕旒,在他的动作之下仍安安静静地躺着,为他添了一抹深不可测的气息。
    你以为这种高高在上的道歉,会有什么作用?看来你还没有拎清自己的身份,景瑜微微抿唇,讽刺道,仙君。
    陆北津浑身一震,死死盯着景瑜的身影。
    青年已经丧失了与他继续交谈的兴趣,转身走远。而陆北津宛如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久久不能回神。
    那日独身前来上玄仙宗的青年,就像是一缕烟,任陆北津如何强求,也寻不到他的一点讯息。
    神道清幽谷
    景瑜确实说过,清幽谷中还有旁人。但怎会这么巧,景瑜刚刚出事,清幽谷便准备重入修真界?
    恍惚之间,那日对他面露讽刺的青年,与记忆中景瑜的形象渐渐重合
    陆、陆北津
    陆北津回过神来,皱眉看着君卿:你最好有事要说。
    君卿本就胆小,从前更是被陆北津惯得上天,被他略带责备地一睨,强忍着哭腔道:你刚才身上有魔气,我担心
    陆北津抬眸看他一眼,冷笑:我这身魔气,与你们有多少联系,我想你不会不清楚。
    我、我知道眼看陆北津就要动怒,君卿不敢再耽搁,嗫嚅着开口,我以后再也不麻烦你了,也不让阿姊对你动手了。你能放我走吗?我、我想阿姊了。
    君卿复生以后,便看见陆北津像疯了一样在灰败的大殿之中长跪了许久,之后又将无念峰封了起来,布置成了一个招魂的阵法。他好害怕,阿姊怎么还不来救他
    他期期艾艾地看着陆北津,却在男人的眼中看见了一抹悲哀。
    那神情令人胆寒,长久以来积累起来的胆气,在一瞬之间消失了。他哭着道:我错了,我不说了,你别生气。我不来烦你了
    陆北津冷笑:知道了还不快滚。
    君卿被吓得路都走不稳,踉踉跄跄地缩到了角落里。陆北津用指尖捏了捏眉心,越看君卿,便越觉得自己当初糊涂。
    他从前一直说着想让景瑜乖一些,可这便是他想要的吗?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像一具随时可以捏碎的玩偶。
    若是可以,他绝不愿用景瑜的离开,换君卿的归来。
    他强压下躁动的心魔,身形一转,已是出了无念峰,冷声道: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身?
    三人在无念峰外不远处显出了身形。陆北津扫了一眼,没有一个眼熟的面孔。
    来人自报姓名:清幽谷,云榕。
    云青鱼。
    景汀兰。
    陆北津望向为首之人,他能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不菲的修为,至于其余两人,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清幽谷这是前来讨债的?
    云榕眼中全是冷意,唇角却挂着笑:并非讨债。神君种下的印迹,只是为了告诫我等若是遇事,莫要与仙君合作,绝无伤害仙君的意思。我乃清幽谷大公子,今日前来,是为了追寻无极宗一位名为君婉的修士,所破坏的灵境位置。我清幽谷弟子景瑜丧命前,曾向谷内传讯,说可以向仙君询问。
    陆北津纵使再失控,总归还是知道灵境的事□□关重大,爽快地将一卷地图扔给了云榕:我信得过他联系的人。但我有些问题需要问。
    陆北津问了很多问题,但大多数得到的答案是无可奉告。男人逐渐确认清幽谷也不知景瑜的布置,在失落之余,心中竟然品尝到了一丝扭曲的快意,仿佛借此证明了景瑜的心中只有他一般。
    只是最后,当陆北津问完了一切,准备赶客时,云榕却诡异地轻笑了笑:仙君倒也不用着急,我们此番前来,除了灵境一事外,还为了完成一桩景瑜的愿望。
    陆北津微微抬眸,眸中带上了些危险的色彩:他有遗愿,为何未曾与我诉说?
    自然是因为你办不到,事及景瑜,云榕越看陆北津越觉憎恶,更何况他之前已经问了清幽谷外围的精灵们,得知了景瑜归来哭诉时的悲痛,在他眼中陆北津便更丑恶。云榕冷声道,神道的弟子,在外缔结的师徒因果,自然不能作数的。为了让他去得干净,莫在轮回路上被脏污之物牵绊,我等今日前来,还为了将仙君与景瑜身上的师徒契约尽数消弭。
    当初景瑜听见这事时,还有点迷惑,问云榕,与陆北津的因果,消不消对他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倒是没有,只是景瑜能放下与陆北津的过往,不代表清幽谷放得下。陆北津欠景瑜的,清幽谷必然会为他讨回来。
    说话间,云榕已经牵引出了天道的法则,陆北津与景瑜的师徒因果,在条条因果线中显得熠熠生辉。
    陆北津怒道:你们敢!
    急促猛烈的剑光闪过,无念峰上,顿时被剑风削去一大片。
    飞扬的尘土落定以后,云榕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而后化为滔天的怒火:除了师徒因果以外,还有道侣契约与炉鼎契约。
    他指尖颤抖着,几乎将拿在手中的一粒珠子碾碎:你好大的胆子!怪不得他从来不愿谈及与你的事陆北津,你如此折辱于他,我要你偿命!
    陆北津的胸膛激剧起伏,手中的剑因心情激越而发出嗡鸣,他最终冷笑着道:我与景瑜两情相悦,你情我愿,需要你们来作祟!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这峰头镇日寸草不生,便知他死时是多么绝望苦楚。若是你能给他好归宿,他何至于如此决然地离开。
    决然的话语让陆北津胸口闷痛,那痛苦却被愤怒盖过。
    杀了这些人,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这种话来这个念头让陆北津失了神志,一言不发地祭出了剑招。
    一番缠斗后,长剑颤抖着横在了云榕的脖颈前。陆北津眸中尽是疯狂,像被抢走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就算已经筋疲力竭了,也执拗地要求云榕重复:我与景瑜是两情相悦。
    云榕受伤不轻,伤口隐隐作痛,眸中却尽是怜悯。在陆北津没有反应过来时,他捏碎了手中的玉珠。
    属于神君的力量,轻柔却肃穆地包裹着云榕,将陆北津弹开。
    这一击似曾相识,却更加不留余地,陆北津经脉一时凝滞,无法动作。他仰起头来,却看见云榕借着那一抹神力,在天道的法则之上,将他与景瑜的种种联系尽数抹去。
    陆北津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声音,像是困兽的哀嚎:你敢动我们,来日我必将杀上清幽谷,要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云榕冷漠地看着他:然后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轻柔的神力唤回了陆北津的神志,在云榕尖锐的话语之下,男人扶着剑,重重垂下头去。
    空气中响起了沙哑的笑声。
    见他不像还有一战之力的模样,云榕对其余两人道:目的已尽了,回去吧。告辞了,北津仙君。
    两人齐声应是。他们离开时,却听见陆北津嘶哑的声音:没有那颗珠子,你不可能赢得了我。
    即便到了疲倦不堪的时候,男人的声音里仍存着一股韧劲。云榕本已不想与他交谈,沉默良久,最终却轻呵一声:或许。
    这颗珠子是从一个冕旒之上拆下来的。给你珠子的人,之前在定云阁也是他。他是谁?陆北津一点一点,喘息着将下半句话补充完整,他不应当是个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云榕的眼中带上了笑意:神道万年来第一位神君,确实不应当寂寂无名。
    神君么那输得不亏。除非成仙,否则修士绝无可能与神君对垒。
    尊号呢
    喻景神君。云榕的声音很轻,带着些渺远的愿景,很快,他的名字就会传遍修真界。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清幽谷的瑰宝。
    喻景神君是么
    他记下了。
    清幽谷的人离开后,陆北津死死盯着残乱的因果线,试图一条条将它们拼起来,却最终无济于事。断了因果,就算他找到了所谓的还魂草,又能有什么用。他再也找不回景瑜了。
    他想遍了仙道所有的法子,也无一条,能将断了的因果线重新接上。
    所有关于因果线的记载,都只有一句话精诚所至。
    陆北津通晓天文地理,剑道与术法,却从来对所谓精诚不屑一顾。他从前想要的一切,靠谋划、靠血拼总能得到。而精诚,又是什么一文不值的东西?
    陆北津深恨这说不清话的典籍记载。
    喻景神君那日的讽刺,回荡在他耳边你以为这样高高在上的道歉,能有什么作用?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即便他在仙道手眼通天,也无法让景瑜重新归来。他所缺少的,从来不是手段。但当所有手段都无用时,他终于慢慢地看到了自己胸膛内,一片跳动的真心。
    男人像一座枯干的灯台,怔怔坐在拢起的因果线边,双眸像是干涸而幽深的井。
    渐渐的,一缕两缕的深红,从井底爬出,弥漫了他的整双眼眸。而后,暴涨的魔气再也没有消退过。
    *
    作者有话要说:
    陆北津:走投无路地入魔
    与此同时,小景:快乐狂撸小狗ing
    樊樊:秃了秃了救命QAQ
    第43章 重识(一)
    这一夜, 清幽谷中灯火亮了通宵。景瑜被簇拥着,盛情难却之下轻轻抿了口酒,一整夜都有点熏熏然。
    这点酒意还不足以让景瑜昏厥, 但其他人都很开心, 连最老成持重的谷主也醉了。
    景瑜独自离了席,在清幽谷内内外外转了许久。流水淙淙在他耳边流淌,鸟兽鸣叫都透着重逢的喜悦。
    好喜欢。
    天降破晓时,景瑜已经走遍了清幽谷的每个角落。他坐在崖顶, 似有所觉地仰起头来。
    与此同时, 在遥远的上玄仙宗,陆北津在良久的挣扎以后,终于被拖入了魔道的泥沼。偏爱一身白衣的男人,最终甘愿染上抹不去的脏污。
    咎由自取。
    有很厉害的人入魔了吗景瑜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渡了情劫以后, 他与天道之间的沟通更加紧密。决定修真界命运的大事,便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不愿意看见大魔诞生, 却也没法左右旁人的人生。
    他惦念着将此事告知神道的人,起身时, 却正看见三个模糊的影子穿越了清幽谷的禁制, 来到他面前。正是之前去上玄仙宗找陆北津的三人。
    景瑜看出他们修为透支,上前为他们医治, 轻声道:你们怎么会这样
    景汀兰笑道:我们看不惯陆北津那模样,跟他打了一架。
    云青鱼紧接着她道:还得托你的福, 没有那颗珠子, 我们可没法看到那北津仙君那么狼狈的模样。
    景瑜笑了:你们帮我出气啊。
    光看他若无其事的模样, 谁能想到他之前在外面受了那么多的苦。
    少年早在酒席上就摘了玉冕, 云榕抬手, 便摸到了他的发顶, 轻轻向他承诺:以后不会了。
    景瑜借着点醉意,轻哼着道:他再想对我不好,也没有机会了。
    可被人顾惜着,心中总归是熨帖,开心得要化了。
    两位修为低些的小辈元气大损,云榕将他们赶了回去休养。
    景瑜张了张口,看见云榕复杂的眼神,知道他可能察觉了自己瞒了炉鼎印与道侣契约的事情,有点心虚地道:云榕哥哥不回去?
    景瑜从前名义上是清幽谷谷主的外甥,云榕是谷主长子,他叫云榕兄长,也是论辈分。
    可云榕哪受得了这个。未竟的怒火与怨念,全被景瑜这一声哥哥给叫化了。他轻声道:我陪你走走。
    景瑜见蒙混过去了,笑道:好。
    两人顺着蜿蜒的溪流溯源而上,湿润的枯枝被踩碎,发出柔软的沙沙声。
    山间风大,景瑜被凉风激了一下,想起来点正事:对了,我有礼物要送你。
    云榕心中微动,忍不住去想景瑜的意思。或许是为了还那玉冕的情,或许是旁的。
    紧接着,他便看见景瑜将他送出去的玉冕,又送回了他面前:神力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需要闭关一些时日。这顶玉冕里有我现在能动用的所有神力。你们需要神力时尽管从里面取。给云榕哥哥,我心里最放心。
    云榕心中生出一点局促的笑意,又怀着一线希望问:谷里并非我能做主,你怎么不给父亲?
    我给过啦,景瑜道,可是他说你可以应对。你不喜欢吗。要是这样,我就还给叔父
    都是做正事用的,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云榕笑着叹了口气,神色已恢复如常,打趣道,不过我也知道,要不是父亲不要,这好东西哪能轮得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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