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书桌上,铺了几张纸。她正在抄字,但因为右手裹着细布,写字的姿势有点别扭。
    在这之前,他没见到秦桑栀的手有伤。似乎是在他逃跑的那天,为了找他而弄伤的。
    谢持风的眼睫颤了颤,手上的碗,仿佛一下子就重了些。
    .
    那厢,桑洱正与笔杆作斗争,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拉了拉:?
    谢持风面孔雪白,身姿板正,像个小大人。她一低头,他就立刻松开了手,眼睛盯着别处,轻声说:我可以帮你写。
    他不是在讨好她。
    只是,不想欠这个人太多。
    他迟早是要走的,那就能还一点,先还一点。
    如果她不要那就算了。
    谢持风心神绷得微紧,这么想着。
    对于他的主动靠近,桑洱仿佛有点受宠若惊,轻轻眨了下眼,果断往后站了一步,让了个位置出来:谢谢,这真的帮了我大忙。
    谢持风没说话,拿起了笔,小脸变得沉静。落笔行云流水,字迹秀颀,铁画银钩。几乎看不出他这几年对练字有过荒废和生疏。
    桑洱站在一旁端详,暗暗点头。
    少年时期的谢持风,就写得一手好字。桑洱一直好奇他的书法是什么时候学的。看来是小时候就养成的功夫了。
    也对。严格来说,谢家其实不算修仙世家,更像腐书网。谢持风一看就是从小被家人严于教养的小孩,字也如其人。有了小时候的经历打底,怪不得他会是几个男主里画风最正常的一个。
    .
    裴渡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温暖避风的书房里,点着明灯。谢持风正站在桑洱的位置上写字。桑洱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就会点头,轻声说着什么。谢持风顿了顿之后,也会答话。
    松松则趴在了桌子底下打瞌睡,尾巴轻轻扫过谢持风的靴子。
    空气中,流淌着平静温馨的融洽气氛。
    裴渡一眯眼。
    这么一幅美好静好的画面,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分外碍眼,还催生出了一股带着戾气的破坏欲。
    这姓谢的小乞丐,之前还算识相,一直都在房间里待着,活动范围也仅限在那一片。书房更是从未踏足过。今天,他心血来潮,一大早出了个门,不在府邸里,这小鬼就见缝插针,跑到秦桑栀面前来了,这是想做什么?
    裴渡没规矩惯了,连门也没敲,就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谢持风看见了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蹙眉。
    桑洱一抬头,发现裴渡的发丝湿润,有亮晶晶的雨水滚落:你怎么
    忘记带伞,走到半路下雨了。不碍事。裴渡耸了耸肩,却忽然像是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还说不碍事,着凉了怎么办?桑洱的注意力果然被引了过来,取过屏风上的衣服,踮起脚尖,披在裴渡身上。让他坐下来,拿了一块干燥的布,吸走他头发上的水珠,有点心疼地嗔道:不冷吗?
    谢持风没有盯着看,默默低头,继续写字。却有些无法继续专注。
    三年前,秦桑栀退婚时,他年纪还小,没有细想过原因。现在想来,秦桑栀突然反悔,不愿意嫁他兄长,很可能是因为她有了另一个喜欢的人。
    她喜欢得枉顾婚约、不惜为之拒婚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叫裴渡的少年?
    被桑洱责备,裴渡非但不恼,心情还诡异地好了几分。
    把谢持风当成了空气,裴渡享受着桑洱给自己擦头发的待遇,随手拉了拉她衣服上的玉佩穗子,道:姐姐,话说起来,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时候,看到大街上有人在用竹子搭棚架,还怪好看的。之后是有什么节日吗?
    桑洱:
    桑洱被问住了。
    都怪这本书是架空修仙题材,奇奇怪怪的传统、天马行空的节日多如毫毛。更坑爹的是,作者还经常搞一次性设定,用完就弃。回想的时候,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好在,桑洱绞尽脑汁,终于找回了设定,淡定回答:也不算是节日吧。在一两百年前,泸曲是一片邪祟丛生的乱坟鬼市,全靠一个叫无量的修士镇压了它们,这地方才开始有活人进驻。后来,无量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更多人则说他是因为功德无量而飞升了。传说中他是在霜降之后飞升的,所以,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泸曲都会举行民间庆典,热闹一番,还有篝火杂耍之类的表演看。
    这种俗套的传说和节日,每个地方都一抓一大把。裴渡无聊地哦了一声,不过,听到所谓的杂耍表演,他还是挺感兴趣的,就提议那时候一起出去。
    桑洱想了想:还有半个月才到那天,到时候再说吧。
    这时,忠叔来到书房外,叫了声主子,似乎有事汇报。
    桑洱离开前,想起了什么,示意裴渡看桌上的一大盅参鸡汤:对了,那里有新鲜出炉的参鸡汤,你喝一点,暖暖身子吧。
    裴渡笑道:好呀。
    等桑洱离开,书房中便只剩下了一大一小。
    两人都没说话的意思。裴渡踱步至桌子旁,看见炖盅旁放了一个小碗,碗中盛着没吃完的食物,几颗红枣,和一只酥烂的鸡腿。他以为这是桑洱用过的碗,没有在意,将碗推到一旁,坐了下来,不客气地直接将整个汤盅捧到了自己眼前。
    谢持风默然片刻,垂下眼,走了过来,打算拿走自己的碗,把余下的食物吃完。
    但在这时,忽然有一只手肘,从旁边伸来,恶劣地撞了一下这个碗。
    谢持风被震得退后一步,碗没拿稳,往下落去,被对方的手及时接住了。
    碗中的红枣和鸡腿,却都洒到了地上。
    蜷卧在一旁的松松闻到香味,嗷呜一声,冲了过来,叼着鸡腿跑了。
    谢持风蓦然顿住,有几分惊疑地抬起了头,盯着裴渡。
    你是聋了,没听见她说的话吗?这是我的。裴渡微笑着说:少碰。
    .
    忠叔叫了桑洱出去,是因为她之前命他去查的事,有了结果。
    那个小饭馆的老板,被偷了钱是真的。但偷钱的人,不是谢持风,而是饭馆里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伙计。这家伙背地里嗜赌如命,已经偷了铺子的钱好长一段时间了。只是之前几次,他偷的数额都很小,所以,总能侥幸地瞒过去。
    一次又一次,他的胆子也越来越肥。常在河边走,这次终于湿了鞋,被发现了。
    目睹了那场险些砍手的闹剧,这伙计知道事情闹大了,不敢再拿铺子里的钱。但赌瘾难戒,他囊空如洗,还是忍不住出入赌坊,跟人吹嘘。桑洱一方早已怀疑他。对他来往的熟人顺蔓摸瓜,再对照他还债的记录,终于让真相水落石出,从而还了谢持风的清白。
    翌日,那彪形大汉老板带着礼物,堆着满脸的笑,登门来向桑洱赔罪。
    桑洱却没有接受他的礼物,更没有让他见谢持风,只淡淡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过了三个时辰,桑洱没有叫任何人,单独带上谢持风,坐上马车,去了一趟那天的饭馆后厨。
    不知道为什么,桑洱总觉得,谢持风今天好像有些心事,心不在焉的,比平时还要沉默。
    很快,目的地到了。马车停下来,桑洱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示意谢持风看外面。
    谢持风有点儿不解,抬起了手,轻轻地掀开了马车帘子。
    此刻正是午时,秋阳当空。饭馆门外的大街上人头涌涌,被堵得水泄不通。在人群之中,饭馆的老板的脸憋得紫红,忽然间,抬起手,啪一声,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谢持风睁大了眼眸。
    人群一片哗然。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知道我知道!前些日子,他在这里冤枉了一个小乞丐偷钱。结果现在真相水落石出,小偷根本是另有其人。
    我当时也看到了。要不是秦家那位小姐恰好路过,阻止了他,那小乞丐的手早就被砍掉喽。
    这么说的话,这老板把脸扇肿了,也是活该。
    打完一个耳光,还没结束。
    壮汉还在一下接一下地重重扇着自己。
    那一天,他打了谢持风三个耳光,还说要砍掉他的手。
    今天,便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辰,还给了自己六个。
    谢持风内心有些震动,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一幕。
    我想,比起几句轻飘飘又不诚恳的道歉,用这样的方式向外界澄清真相,顺便让他尝尝自己施加给别人的屈辱,才更能让他记住教训,以后不再胡乱冤枉好人。桑洱解释了一下前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没有吓到你吧?
    谢持风放下了手,帘子滑落,他轻声道:没有吓到。
    在那个又冷又黑的树下坑洞里,他烧得昏沉,还以为当时听见的承诺只是幻觉。
    他没想到,秦桑栀会言出必行。仿佛明白他的心结,将这件和她无关的小事放在心上,还认认真真地花了那么多时间,去追索真相。
    桑洱高兴地说:那我们回去吧。
    谢持风望着她白皙的面容,有点儿失神。
    这个人,和他一直想象着的秦桑栀,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
    被谢家埋怨痛恨、任性自我、十恶不赦的秦桑栀,和他眼前这个秦桑栀,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回程中,谢持风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
    虽然没有说话,但大概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彻底粉碎了,他的眼眸多了一丝亮光。
    桑洱顺着谢持风的视线看去,发现他看的是裴渡提到过的那些竹篷,便问道:说起来,你来了泸曲那么久了,也没有在街上好好逛过。还有十来天,庆典就到了,裴渡说到时候想出来看杂耍,你要不要一起来?
    桑洱没指望他点头。但出乎意外地,谢持风迟疑了下,居然点了头。
    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听了这话,谢持风的脑海里,不由浮现起了昨天在书房里的那一幕。
    那个叫裴渡的人,在秦桑栀的面前,虽然顽皮,有些无礼,但总体上,是个相当讨喜的少年。没想到人前人后是两幅面孔。
    撞倒他的碗时,裴渡的神色并不凶狠,唇畔还笑盈盈的。
    却给了谢持风一种脊背竖毛、如临大敌的威胁之意。
    谢持风有一种直觉。
    裴渡不是好人。
    他在秦桑栀面前那个模样,多半是伪装的。其本性,一定比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要恶劣上百倍。
    只是,自己和秦桑栀认识的时间不长,感情亦不深。
    要是突然对她说裴渡不是好人,要她提防裴渡既没有证据,又显得很奇怪,像在挑拨离间。
    谢持风眉宇纠结,拳头慢慢捏紧,又松开了。
    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
    自从帮谢持风洗清了他被冤枉的罪名,桑洱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防备和疏离,降低了不少。
    以前,谢持风沉默寡言,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间,似乎不想和这里的人多加接触。
    现在,他的话依然很少,却开始踏出房间,主动帮桑洱抄那些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持风的身体渐渐养好,大大小小的伤口愈合。还是瘦,但比起刚来时的瘦到脱相,如今的他,看着要像样多了。瘦削的脸颊,也稍微长了一点肉。
    这段时光,是谢持风这几年来,过得最平静安然的时光。
    而裴渡,最近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三人在同一屋檐下,看似处得相安无事。实际上,裴渡一直在冷眼旁观,等着看桑洱什么时候送谢持风走。
    但桑洱似乎没有这一打算。
    反过来,谢持风开始无声地入侵到了本来由他独占着的桑洱的时间里去。半个月后,裴渡得知谢持风还要跟着一起出去逛庆典,对他的不满和厌烦,更是冲上了顶峰。
    那天,暮色时分。桑洱换了件好看的衣服,来到正厅,发现谢持风还没过来。
    今晚的庆典,篝火花车的表演会定时开始。也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要是迟了出发,恐怕会错过最精彩的部分。
    裴渡正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嗑瓜子,闻言,拍了拍手,主动说:我去叫他吧。
    好吧。桑洱话没说完,裴渡就去了。
    不一会儿,裴渡回来,神色如常道:他睡着了。
    什么?
    桑洱有些意外,走到谢持风的房间。门没有锁,床头放着一本书,他呼吸均匀,桑洱轻轻拍了拍也没醒,确实睡得很熟。
    裴渡道:他累了吧,小孩子不都爱睡觉么。
    桑洱摸了摸他的脉,没有什么异常,便没有强行叫起他。吩咐忠叔来照看一下,就和裴渡出发了。
    庆典当夜,泸曲城里,明灯高悬,星灿如雨,分外热闹。
    观赏了篝火花车。两人还有点意犹未尽,置身在熙攘人潮里,缓步前行。
    半路,桑洱忽然感觉到了小腹有种熟悉的坠痛,怀疑是例假来了,就让裴渡在路边等着。
    裴渡想跟着,但桑洱哪里好意思,干脆地拒绝了,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海里。
    街心人多,裴渡站在华灯下。他今天换了一身深红的衣袍,因异域的血统,他的身形比普通少年人更纤瘦修长,抹额美玉,褐发雪肤,浅色瞳眸,非常吸睛。才一会儿,就惹来了许多瞩目。
    裴渡往街边走了几步,在巷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巷子深处传来了几个小孩的说话声,其间夹杂着一道细弱的哭声。
    嗳,你们怎么了?裴渡百无聊赖,搭话道。
    几个小孩回头看到他,都围了过来,指着他们之中那个在哭的小孩,着急道:哥哥,你快帮我们安慰一下他吧。我们刚才在玩骑马的游戏,鞭子不小心打中了他的脸,他都哭到现在了。
    他们说的鞭子,自然不是真的鞭子,而是一截拔掉了刺的软树枝。
    那哭泣的小孩约莫七岁,头顶双髻。细嫩的面颊上果然有一道淡淡的红痕。
    裴渡翻了个白眼,道:我能怎么安慰,我又不能让他不痛。
    闻言,小孩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大男孩见状,挽起了自己的裤腿,说:小虎,你别哭啦。你看,我上次在家门口玩,被老大撞倒了,膝盖磕掉一块皮,也没你哭得那么惨呢。
    我我我、我也有,你看。一个小孩儿也拉起袖子,展示手肘的浅疤。
    但即便大家自揭伤疤、以毒攻毒,也没有用,那小孩依然哭个没停。
    裴渡掏了掏耳朵,不耐道:你这算哪门子的被鞭子抽啊,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人才叫疼。现在就哭得这么厉害,要是被那种鞭子打一次,你岂不是要当场气绝?
    泪眼朦胧的小孩哭声小了些,茫然道:沾着盐水的鞭子?
    嗯。裴渡撑着腮,语气散漫道:你们去过西域、见过那边的人是怎么打人的吗?
    众小孩都摇头。
    那我给你们说个故事。以前有个小孩,被卖去了西域做奴隶,伺候别人。他每天一睁眼就要干活,到半夜才能睡觉,饿肚子时,只能吃干硬的饼,还总是挨打。有一天,他逃跑了,却没跑过地主的马,被人捉了回去。那地主为了让其他奴隶都长长记性,选了夏天最热的午时,扒光这小孩的衣服,将他绑到沙漠里的一棵树上,然后用鞭子抽他。唔,就是那种沾了盐水的鞭子。
    裴渡说的故事,新鲜又可怕。那个拉起裤管展示疤痕的孩子咽了咽唾沫,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要绑在树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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