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芸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一个人三份工,按期往两个账户存钱,一个是父母的,一个是谭石的。
    这天,谭芸刚从银行出来,看手机时间的时候发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生日。她对着手机出了会儿神,之后就该干嘛干嘛了。记忆里她从没过过生日,父母也从来不提,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但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过生日,当同桌第一次跟她说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的时候,她愣住了,之后有一种奇怪的心情,她跑进厕所里,在里头闷了十多分钟才出来。
    午休,谭芸在街上找东西吃,路过一个天天路过的西点屋,今天橱窗里多了一个平时没见过的蛋糕。她点起一支烟,闭上眼睛,对着这块蛋糕许了个愿。
    她被自己这个幼稚行为逗笑了。她是最不该对这套东西有幻想的人,脚踏实地,有一天是一天才是正经事。
    她在一个建筑工地门口的铁皮车里买了一份盒饭,随便找了处阴凉就坐下来吃了。
    街对面马路牙子上也坐着一排吃盒饭的工人,视线无一不落在谭芸身上,交头接耳间忽然哄笑起来。
    铁皮车里的大姐往外瞧了一眼,拿了一杯热豆浆出去。
    姑娘,要不要?
    谭芸从饭盒里抬起头,大姐手里握着一杯豆浆,胖乎乎的身躯像堵墙似的,帮她遮了些阳。
    不要钱,这是早上剩的,你要不嫌弃,就给你吧。说着直接把豆浆塞进谭芸手里,扭身回到铁皮车。
    夏天的热豆浆把人喝得汗津津的,但那种甘甜的味道竟令人感觉清爽,吃饱喝足,又有力气跟命运抗争了。谭芸吃完饭把饭盒扔进垃圾桶,路过铁皮车的时候,跟里头说了声谢谢。
    没事没事。
    谭芸走远后,大姐从热热闹闹的手机视频声里抬起头,向谭芸走远的方向叹了一声。
    女人要是难起来,是真地很难很难。
    但谭芸的字典里,没有难这个字。因为从出生开始,从有记忆开始,她就是这种生活模式,习惯了,不知道什么是容易,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过着多让人心疼的生活。
    半天过去,生日也过去一半了。
    谭芸回到车行,待洗的车排了好几辆。
    桂姐正在给一辆黑色本田做最后的擦拭。
    谭芸过去换她,桂姐,去吃饭吧。
    桂姐一边擦一边问:你吃好了?
    吃好了。
    谭芸立刻接了桂姐的活。
    谭芸很勤快,话也少,桂姐对她印象不错。
    当初谭芸刚来的时候,谁也没想她能干长远,因为谭芸的形象和气质跟这里严重不符。但干到最后,却是谭芸干得最踏实。同事换了一个又一个,她还在这里。
    谭芸干活认真,每一辆经她手的车都是干干净净的,车主看是她擦的,直接省去了检查的步骤。
    谭芸跟车主亮了一下收款二维码。
    车主是个男的,老客户,跟谭芸说过几次话。
    你干活儿是干净,我看你干别的肯定也不能差。
    谭芸随口道:您满意就行。
    你这社会实践还没结束啊?
    谭芸随口嗯了一声,是啊,得干到毕业呢。
    车主啧啧两声,那你也太实在了,找点轻松的活儿干多好,受这份累。
    谭芸笑了一下,欢迎下次光临。
    车主也笑一笑,满意离去。
    跟她八卦搭讪的人很多,他们说她什么她都应。但没一句真话。
    快下班的时候,车行又来了一辆白色丰田。谭芸一看车牌号陈骆?
    好几天不见,他瘦了些。白衬衫黑裤子,休闲鞋,头发梳得干净利落,半背脑后,戴着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斯文冷感,生人勿近。对,还是那么生人勿近。
    陈骆把车停好,钥匙扔给她,就去旁边茶室喝茶去了。
    他怎么忽然来了?那她是不是又要被他抓去吃饭了?谭芸这才有了一丝隐忧。
    婷婷忽然从她身后冒出来,丰田男又来了。长了一张顶流的脸,开一辆这么接地气的车,有回我听说他穿的西装都好几万呢,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
    谭芸正在清理他的后座,随口说:怪是真的怪。
    是吧,你也觉得吧?
    婷婷得到了符合,更起劲了。
    他家特别有钱,对了,他还有个弟弟,长得也是没话说,一看就能看出来是个跋扈性子,跟哥哥不太一样,有一回哥俩一起来的,刚好我在,这俩人的个性可真是相当不一样了。
    谭芸没再跟着符合,婷婷没得到回应也就不再说了。
    陈骆回来的时候,谭芸和婷婷正在收尾擦干。
    婷婷一边偷瞄,一边给他亮出二维码,很快听到音响里到账的声音。
    陈骆转向谭芸,你还有多久?
    谭芸说:已经下班了。
    那就上来吧。
    谭芸没动地方,有事?
    陈骆看着她,好像在说你说呢?
    有。
    他这么一说,谭芸就懂了。终究是躲不过去,刚下班,又要上班。
    你等一下,我换个衣服。
    嗯。
    谭芸回后面换衣服,婷婷也跟着溜进来了。
    你和他认识呀?
    是是要约会去?那他是你男朋友?
    哇塞,不会吧?
    谭芸一边系扣子,一边把手指头竖在唇边,嘘,你偷偷知道就好了。
    啊?你们俩真的是?婷婷捂着嘴巴,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你俩有苗头啊,什么时候的事啊?
    谭芸笑说:逗你玩儿的,说什么你都信。
    啊?谭姐你骗我的啊?我刚磕cp还不到十分钟啊!
    谭芸弹弹她的脑门,愿意磕就磕,你高兴就好。
    谭芸在婷婷的星星眼中上了陈骆的车。
    阳光花园西门有家养老院,谭芸刚搬过来的时候就有了。每天阳光好点的时候,就有老人出来晒太阳。同一时段户外活动的还有小区幼儿园里的小朋友。老人爱看小孩儿,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
    谭芸不知道陈骆带她到这里干什么。
    陈骆把车停在养老院门口的停车位,然后打开后备箱,里面装了好几个酒桶。
    陈骆把酒桶一个一个搬下来。
    谭芸看着酒桶,旧愁未去又添新愁,所以今天是要喝酒?
    第11章
    我不
    你可以进去等我。
    陈骆一手拎两个酒桶,左右手一共四个桶往养老院走了。谭芸没搞懂他要干什么,但外头太热了,她只好听他的,进养老院大堂里等着。
    陈骆来回搬了三次才搬完,一共十来个酒桶,在他手里像玩具似的,光看样子看不出他力气这么大。
    养老院一楼大厅直通食堂,二楼是住宿的地方,有电梯也有楼梯。
    这会儿楼梯上有声响,下来两个人年轻男女。
    男人说:老孙头这也算是喜丧了,都九十了。
    女人说:话是这么说,可事情太突然了,还是有点接受不了。老孙头是个好人,经常跟我讲笑话,还给我糖吃。像我爷爷似的。
    说着话声音就变调了。
    你怎么还哭上了?生老病死不都这样吗,哎呀,老孙头是寿终正寝,你该为他高兴没受罪。
    男人安慰了几句眼睛也有点红了。
    被人安慰,女人反而激动了,哽咽着说:我就是觉得,人真是什么样的都有。老孙头对陈骆多好啊,俩人也算熟悉的吧?咱们都看在眼里的。可是这事儿发生后,陈骆一滴眼泪都没掉,马姐电话通知他的时候,他那个态度简直让人心寒,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好我知道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之后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老孙头的葬礼他也没来,你说他还是个人吗?哪有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啊?
    女人说着说着就激动了,捂着眼睛哭起来。
    男人也被她说得很愤慨,但还是安慰她说: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吗,什么人都有。别想了,多想点好事,多看看好人。
    不行,我憋着太难受了。陈骆他太冷血了,我就没见过这么没感情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的不是,他的是铁做的!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不值得。有钱人有几个是正常的,都他妈差不多,心情好了撒两个子儿,心情不好了一转脸谁也不认识,他们不就这样儿么!
    男人说着说着也没控制住飚了句脏话,后来又觉得不妥,旁边还有人呢!
    你知道吗,老孙头到死都还在叨咕陈骆,说今天还得跟陈骆下棋呢,然后下午人就没了!陈骆也太不像话了,早就跟他说老孙头身体不好,总念叨他,让他来看看,他推三阻四的天天有事儿,不就是嫌晦气不想来嘛!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围观的也有了。
    有遛弯儿的老人,还有工作人员。三五个站在远处看热闹。
    女人后来激动得厉害,被工作人员劝走了,但大老远还是能听见她的哭声。
    这时候,陈骆从食堂出来了。
    他招呼谭芸,过来吧!
    围观的还没散,在两头看来看去。谭芸走向陈骆,跟着他进了食堂。但心思还在刚才的事情上。
    食堂里冷冷清清,摆了十来个桌子,一个人都没有。陈骆带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刚坐下不久,就有穿白色制服的人来上菜了,全是家常菜 。
    刚刚的事情,他应该也听见了,但他并没表现出任何异常。
    谭芸的注视引起了陈骆的注意。
    陈骆:怎么了?
    谭芸心里默念几遍不关我的事,然后扯开方便筷,先吃哪一个?
    陈骆看着她,你不高兴?
    谭芸不想跟他说些奇奇怪怪的,不该她说的话,只问:先吃哪一个?
    这样对待食物,不太好。吃东西不是愉快的事吗?
    谭芸笑了一声,你这种人还有这种概念么?
    陈骆听出画外音。
    谭芸把筷子往桌上一砘,说吧,先吃哪个?
    但陈骆一直不放话。谭芸等着,越等越不痛快。
    今天算了,走吧!陈骆说。
    谭芸被忽然翻涌上来的情绪搞得很烦闷,但她又不想莫名其妙地发无名火,撂下筷子,说:走吧。
    陈骆走在她身后,你在生气?
    谭芸站下来,扶了一下额头,笑说:我只是不想跟你这种人一起吃饭。
    陈骆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情绪,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谭芸转开目光,你的钱我一分也不会欠你,你打好收据拿给我,我给钱,多少都给。
    陈骆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谭芸研究不透这个人,也不想研究他,但有那么一些时刻,她想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点温度,一点点她想看见的东西。但没有。
    他只是这个冰冷世界里的一员。
    谭芸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了。
    第12章
    有些时候,人们总在抱怨世间冷漠,愤慨激情在网上发泄过后,生活并没有一丝丝改变。事不关己,冷眼旁观,仍旧是人之常情。
    陈骆的不虚伪让谭芸骇然。
    大街上那么多人,若是较起真来,没几个经得住道德拷问。谁也不必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评判别人。
    可谭芸还是觉得很冷,天气闷热难耐,她却抱紧自己。
    谭芸走了,她的身影和愤怒逐渐消失在视线里。陈骆收回目光,给陈洲打了一通电话。
    陈洲那边很吵,有音乐声。
    陈骆:方便说话吗?
    方便,你说吧!陈洲高声说。
    晚饭吃了吗?
    啊?
    晚饭吃了吗?
    没呀,怎么你想约我吃饭呐!哥你最近不太正常啊!陈洲哈哈笑着,然后说:你请我,我吃了也要去,给个定位,我这就过去。
    好,等你过来。
    挂断电话后,陈骆就给陈洲发了个定位。
    陈洲一看地图,咦?这不是陈骆家吗?再放大一看,什么?养老院?
    陈洲挠挠脑袋,咕哝着:搞什么?在养老院约我吃饭,这个怪人,怪不得你没朋友。
    手机开始导航,陈洲即刻上路了。
    一桌子菜,一口没动。等陈洲的时候,陈骆夹了一块拔丝地瓜,长长的丝□□,入冷水凝固。陈骆一边吃一边思考了一下谭芸生气的原因。
    从车行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到养老院的时候也都挺正常,后来他让她等了一会,再之后叫她进食堂的时候,她的脸色就不太对了。
    是食物出问题了?
    会那么巧么,十道菜刚好都是她不爱吃的?
    嚼了一块拔丝地瓜后,陈洲到了。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陈骆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养老院食堂里,面前的旋转桌子上摆着十来个菜,陈洲走到跟前的时候眼睛已经睁得很大了。
    靠,你在搞什么陈骆?
    吃饭。
    吃饭?
    陈洲指着空荡的食堂,这里?
    请坐。
    亏得他还能像在办公室似的。
    陈洲看看这寒酸的地方,从桌子底下拽出来一个塑料凳子,陈骆对面已经有一个拖出来的凳子了,陈洲逗趣道:刚才有人啊?
    已经走了。
    陈洲随口一问,还真问出点内容。
    陈洲想起上回在电话里听见的女人声音,女的?
    嗯。
    二十多年了,从没见陈骆跟哪个异性有过交往,陈洲有多惊讶可想而知。
    我就说陈骆你最近不太对劲啊!莫名其妙约我打球又约我吃饭,原来是被人暖化了!不是林仙吧?
    不是。
    猜也不可能是那个刺儿头。
    陈洲恍然大悟,所以住这里也是为了她喽!你这是开始下凡历劫了吗?
    陈骆听到了一个新奇的词汇,历劫?
    陈洲瞬间石化,他错了,他不该跟他说这种时髦的话。
    不重要不重要。反正不管是谁,我得感谢他把我哥带回人间。
    我知道了。
    兄弟俩没有再多闲聊,因为陈骆这个话题终结者,对话基本上是有去无回的。陈洲放弃了。
    陈骆:饿了吧,吃吧。
    陈洲面露难色,真在这吃啊?
    我骗过你吗?
    陈洲被他噎了一下,没有。
    吃吧。
    哦。
    陈洲看这一桌子菜,拿起沉重的筷子,夹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拔丝地瓜,刚刚进门的时候,陈骆刚好把这道菜转到他这边。
    陈洲有些时日没吃过这道菜了,上次吃大概是在十几年前吧。
    陈洲吃完一块,又去夹别的菜。本来是完成任务的心态,但没想到味道意外地好,也大概是他饿了,一天没正经吃东西,所以吃什么都香。他顺手盛了一碗米饭,还真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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